這天中秋,太傅和武術教習都休沐回家過節了。
本來上午西陵衛是自己去練功房練功去了,中午回來的時候,常貴妃已經出門了。
她過來這邊,是要找常貴妃的,見到人不在,就在後殿打了個盹兒。
本來正睡熟了,所以皇帝過來他都不知道,一直到剛剛皇帝和常貴妃之間起了衝突,他才迷迷糊糊的轉醒。
本來腦子也不清楚,正揉着眼睛往外走,甚至都沒聽見皇帝咬牙切齒的跟皇帝都說了些什麼,只一睜眼就看到常貴妃被皇帝掐得臉都青了,登時就睡意全無,幾乎魂飛魄散了。
“母妃!”他尖叫一聲,飛撲過來,就去掰皇帝的手。
皇帝本來提起舊事,情緒失控,已然有些癲狂了。
這時候,西陵衛冷不防衝上來,他頓時急怒攻心,想也不想,擡起一腳就把人踹了出去。
西陵衛畢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身子骨還有些瘦弱,被皇帝盛怒之下這一踢,居然直接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翻了遠處的桌椅,摔在地上。
方纔皇帝那一腳的確有點狠,踹在他肚子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傷了內臟。
他慘叫一聲,摔在地上,然後捂着肚子剛一爬起來,坐在地上就又哇的吐了一口血。
半大的孩子,低頭一看,手掌裡一片殷紅的血跡,剎那間就嚇蒙了,一張臉上,血色全無。
常貴妃一看兒子吐血,本來被掐的已經頭暈目眩,快要暈死過去了,這時候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艱難的抓過皇帝的手,狠狠的咬了下去。
皇帝一痛,怒喝一聲,馬上就撒了手。
常貴妃失去支撐,摔在地上。
她咳了一聲,卻是什麼也顧不得的,一轉身就連滾帶爬過去,一把搶過了兒子就抱在了懷裡,驚恐道:“衛兒!衛兒!”
西陵衛這時候纔回過神來,本來就怕,這時候就更是恐懼,抓着常貴妃的手,崩潰了一樣,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母妃!母妃我會不會死?我會不會死啊?”
他擎着手心裡的血,已經惶恐的儀態全無。
常貴妃看着他掌中鮮紅的血色,也是痛的揪心。
她死命的抱着兒子,眼淚也跟着止不住的流血。
這時候,她其實應該跟皇帝去求情的,然而,她卻並沒有,只是神情無助的抱着兒子,一遍遍的小聲說:“沒事!沒事的!有母妃在,你不會有事的!”
皇帝捂着自己手上的右手站在那裡,看着這抱在一起又縮成一團的母子倆,卻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沸騰的情緒居然奇蹟般的慢慢冷靜了下來。
常貴妃不求他。
他就有些尷尬的在旁邊站着,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轉身,一步一步的朝着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那腳步沉重,背影上,又莫名的透出幾分頹廢和蕭索。
常貴妃抱着兒子坐在地上,一直在不斷的小聲安慰,看似沒有理會他,卻其實一直拿眼角的餘光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其實她心裡算計的很清楚——
就衝着方纔的那種局面,她就部能開口求救。
本來當初他們對沈競做的事情就不光彩,可是這個皇帝又是個僞君子,明明做了,這麼多年以來又要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而她的存在,恰是在不斷的向他提醒他曾經做過的那件事。
這些年,天知道他僞裝的有多麼辛苦。
今天突然逮到了一個契機爆發,他本來就失去理智了,她開口多說一句話,稍有不慎就會更加刺激到他的神經。
所以,多說多錯,在這個瘋子面前,還是少說話的好。
畢竟——
西陵衛是他的親兒子啊!
皇帝一步一步走到門口,推開了殿門。
守在門口的梅正奇是聽到了這裡面衝突的動靜了,他畢竟以前沒經歷過這樣的事,這時候就有些忐忑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使勁低垂着腦袋,輕聲的道:“皇上!”
他伸出手去。
皇帝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冷着臉,一步一步的下了臺階。
梅正奇小心翼翼的服侍着,一邊悄悄回頭看了眼,就看到常貴妃母子抱成一團坐在地上的背影。
他卻也不敢多看,趕緊的收攝心神道:“皇上,回御書房嗎?”
皇帝這時候已經筋疲力盡,他閉上眼,慢慢的嘆了口氣:“回寢宮吧!”
“是!”梅正奇趕緊答應着,出了門見他的面色疲倦,就又提議傳步輦。
皇帝沒有拒絕,很快步輦過來,依仗便護送他一路回了寢宮。
這邊昭陽宮的正殿裡,常貴妃母子一直坐在地上。
西陵衛是真的怕了,伏在常貴妃的懷裡,瑟瑟發抖。
而常貴妃,雖然口中不斷的嗚咽抽泣,可是待到皇帝轉身之後,她的眼淚也就住了,眼神裡一片的清明冷酷,帶了一種和她平時的溫順衝突極大的詭異神色。
向嬤嬤探頭探腦從外面進來的時候,還有點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挪過來,試着道:“娘娘?”
常貴妃沒動。
她才又大着膽子繞到對方面前,又叫了一聲:“娘娘,您……和小殿下,沒事吧?”
常貴妃這纔看見了她。
她擡起眼睛。
臉上的脂粉太厚,前面哭了一陣,眼淚在臉上衝刷出道道溝壑,再配合上此刻她眼中森涼詭異的神色,看着叫人覺得毛骨悚然的。
向嬤嬤猛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的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常貴妃又低頭摸了摸兒子的頭,輕聲的道:“起來吧!他走了!”
西陵衛嬌生慣養長這麼大,可從來沒被誰動過一指頭的,這時候只覺得五臟六腑裡面都絞在了一起,難受的厲害。
他白着臉,擡頭看向自己的母親:“母妃,我……我肚子痛!”
“沒事!我馬上叫他們傳太醫來給你看!”常貴妃道。
這一刻,她的語氣居然冷靜的出奇,叫人聽在耳朵裡,格外的不舒服。
西陵衛卻還是內心驚悸,忍不住的問道:“父皇他剛纔怎麼了?母妃你做錯什麼事了?”
在他的記憶裡,皇帝雖然嚴肅,但是對他們母子,是真的挺不錯的。
再加上他的母妃是宮裡一人之下的貴妃,所以那種優越感,還是很強的。
這是頭一次,他看到皇帝發怒,而且還是衝着他們母子的,那種恐懼的心情,無以名狀。
常貴妃低頭看着他,用手擦掉他的眼淚,仍是語氣過分平靜而和緩的說道:“他爲什麼生氣都和你沒關係,總之今天從這個屋子裡出去之後,你就忘了這件事。他是你父皇,以前你怎麼對他,以後也是一樣,不能表現出任何的差別來,記住了嗎?”
此時此刻她的這張臉,是真的叫人看了就覺得彆扭。
可是西陵衛還是從她這話裡聽出了重點——
她說的是“不能”,很有些警告的意思。
西陵衛此時自然是想不了那麼多的,只是——
他也不敢招惹皇帝,因爲懼怕被他再一次像是今天這樣的對待了。
他有意還想問兩句,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實在不想對着常貴妃這張噁心人的臉說話,於是點頭道:“好!”
向嬤嬤見他要起身,就要來攙扶他。
不想,卻被常貴妃擋開了她的手。
她的目光落在某個虛空的角落裡,口齒清晰的說:“自己起來!”
西陵衛捂着肚子,起身那一腳,真的不至於傷他太重,他咬咬牙,還真就自己站了起來。
向嬤嬤這纔過來把常貴妃也扶了起來:“娘娘快起來時,地上涼!”
這一次,常貴妃倒是沒拒絕,由着她把自己扶起來。
她又對西陵衛道:“回你的寢殿去吧,一會兒我讓人宣太醫,到時候有人問,你就說早上習武的時候被陪練的侍衛誤傷了!”
“嗯!”在這一點上,西陵衛還是懂得分寸的,點點頭,捂着肚子,又佝僂着脊背一步步走了出去。
向嬤嬤把常貴妃扶到旁邊的美人榻上坐下,這會兒一肚子的驚風散外加一肚子的話,可是想了想,還是道:“奴婢先叫人去請太醫,順便打水回來給娘娘洗洗!”
常貴妃沒動。
她自己說完,就匆忙的轉身出去了。
常貴妃木偶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表情漠然。
向嬤嬤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來,端着溫水過來,溼了帕子就要給她擦臉:“娘娘快擦擦,臉上的妝容都花了!”
常貴妃扭頭,看了眼放在旁邊桌上的銅鏡。
那鏡子裡,女人的臉孔,看不出原貌,蒼白的脂粉上,被沖洗出道道溝壑。
平時她都是一早起來就上妝,待到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張面具了。
沈家的老太婆大概以爲她是爲了掩人耳目的防着她們這些人的吧?
她擡手,手指蹭掉腮邊厚厚的一團脂粉。
向嬤嬤瞧着她這模樣,就像是被什麼魘着了一樣,心裡緊張,忍不住的又叫她:“娘娘,先洗洗吧,一會兒太醫過來,您得拾掇好了再見人啊!”
常貴妃冷笑了一聲,這才接過她手裡的帕子,去擦臉。
她的臉,其實已經不年輕了,比起來真實的年齡,甚至還要更蒼老一些。
即使是向嬤嬤,也是頭次看到她妝容之後的真面目,登時又是心裡一驚,有些錯愕的不止如何是好。
常貴妃從鏡子裡看見了,卻也無所謂。
其實沈青桐那樣貌,和她年輕的時候,是真的很像的,可是現在——
縱然她素面朝天的和那個丫頭站在一起,也真的不會有人聯想到他們會是親母女了……
所以,這張面具,不是戴給世人看的,而是她畫給自己的。
她一點一點,動作僵硬的擦掉臉上脂粉,用了很大的力氣,看得向嬤嬤一度以爲她精神不正常了,一直到她卸乾淨了妝容才如夢初醒,趕緊進去把胭脂水粉都捧出來。
常貴妃對着鏡子,又動作熟稔的重新給自己畫了一張光鮮豔麗的臉。
向嬤嬤第一次經歷她上妝的過程,心裡就有一種化腐朽爲神奇的感覺,直至常貴妃抿好了口脂,把東西又放回了桌上。
向嬤嬤看着她這樣豔壓羣芳的臉,心裡卻的尷尬的。
常貴妃甚至能想象的到她心裡真實的想法,可也不過就是自嘲的笑了下,轉頭看她道:“還不走?一會兒太醫來了再叫我!”
“我……”向嬤嬤遲疑着,站在那裡,心裡糾結再三,還是忍不住的道:“路大總管的事——”
她是不知道方纔這殿內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的,可是就衝着皇帝走時候的那個情況,就知道必定是起了更大的衝突的。
“放心吧,他不會再審問路曉了,也沒你什麼事兒了!”常貴妃淡淡的道,語氣篤定。
向嬤嬤卻是不放心,膽戰心驚的道:“娘娘的意思是,大總管他……他是……”
“殺雞儆猴!他必死無疑!”常貴妃道,那語氣,卻意外的明快。
向嬤嬤簡直就不知道該要如何呼吸了,只覺得緊張的,連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跟着顫抖,愣了半晌,她纔有戰戰兢兢的道:“那……那我們……”
她其實是想要勸着常貴妃安分的,從此就當沒有路曉那回事。
顯然,常貴妃就沒打算這麼做。
她站起來,又彎身衝着鏡子重新整理了一下鬢邊步搖道:“你真當本宮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路曉身上嗎?他那邊的路子,能鋪穩了,固然是好,一旦不行……”
她說着,卻是兀自一笑,就此打住了話茬,重新站起身來的時候,就是笑容明豔的又再看着向嬤嬤道:“本宮和皇上相識二十餘年,我……很瞭解他!”
二十餘年?她進宮封妃,那也不過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是怎麼個算法的?
向嬤嬤一時反應不及,待到還想追問的時候,外面太醫已經到了。
常貴妃一笑,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舉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光燦爛,她身上貴妃朝服華貴,也是一身榮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