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無。”
溫庭春其實早一日便隱約猜到了。因爲五月三十,燕家退親的第二日,他正在鴻臚寺上值,久不問朝事的長公主竟然來了。
他暗忖莫非是有什麼重要的外邦客人來朝,陛下無暇召見,請長公主來提前知會一聲?
可也不像啊。
莫說如今長公主不問朝政,即便當年臨朝,也不會去管鴻臚寺的事兒。
她還屏退左右,廳堂裡只餘他二人。
溫庭春剛剛做官那會兒,正是長公主盛時,他是見過當年她在朝堂上的威儀的,直至今日那份餘威也仍尚在,是以長公主往主座上一坐,又久不出聲,他心裡甚至有些緊張。
卻不想長公主沉默許久,第一句話竟是:“溫大人,聽聞府上的阿凝姑娘今年十六,生得嫺雅大方,美貌溫婉,今年春日宴上本宮見過一回,確是叫人歡喜。”
春日宴?阿凝今年去過春日宴?
溫庭春一時想不起來,只順着話躬身道:“能得殿下如此誇讚,乃小女之幸。”
長公主低眉,漫不經心地捻着佛珠,又片刻才道:“阿凝深得吾心,不知本宮那混賬兒子,可還入得了溫大人的眼?”
長公主那“混賬”二字說的是咬牙切齒,情真意切,竟叫溫庭春反應慢了一拍。
長公主哪來什麼混賬兒子,分明就裴世子一個……
隨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長公主這是……有意爲阿凝和裴世子說親?
溫庭春爲官也有二十餘年,可接下來長公主紅脣一張一合,他竟腦中嗡嗡,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本宮近來身子骨不佳,向來府中若有喜事,心情愉悅了,身子也便跟着好了。”
“國公府這些年人丁乏善,本宮身前也需要個自己人照顧,阿凝柔惠,想必有她伺候左右,甚爲可心。”
“你府上就這麼一個女兒,必然很是珍愛,若有何想法,儘管直說。”
他能有何想法?
阿凝昨日才退了親,他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愁苦,長公主這一番實在始料未及,張着嘴半晌沒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若無異議,這兩日本宮便譴媒人上門提親了。”
提親?溫庭春腦中更是嗡得厲害,心中有一萬個疑問,卻不知該先問哪一個。
但見長公主看着他,昔日朝堂上銳利的眉眼已不如當年,但上位者的威容猶在,眸光閃了又閃,似乎也是有什麼話想要問他,最終嘆口氣:“溫大人糊塗啊!”
“府上阿凝與我那混賬兒子的糾葛,你該早些與我稟明啊!”
只留下這麼一句,拂袖離去。
溫庭春怔愣站在廳堂,直到同僚回來,問他長公主過來所爲何事,他才堪堪回過神。
長公主欲要給阿凝和裴世子說親?
還這兩日就要上門提親?
怎麼可能呢?!
他一個不常入宮的閒職都知道裴世子是嘉和帝看好的駙馬人選,近來昭和公主與國公府頻繁走動,鴻臚寺好說是非的幾個年輕人偶爾聊起來,都被他的耳朵撿到過幾句。
難道是他會錯意,長公主說的“混賬兒子”,是那位妾室所出的裴紹?
那位雖被趕出國公府,可畢竟是府上公子,找個由頭再讓他回去也不無可能。
裴紹也的確更與“混賬”搭得上邊一些。
若是裴紹,阿凝會願意嗎?
可長公主親自出面,即便是國公府的庶子,那也是阿凝高攀了,他哪有拒絕的餘地?
溫庭春頭疼了一個下午,回到家中就先把兩個兒子喊過去問了一番。
溫闌顯然沒理解到他問話的初衷,安慰他:“爹您放心,妹妹早與那裴世子沒什麼瓜葛。世子回京那日,我瞧見兩人只在馬車上對望了一眼,裴世子就關上窗,妹妹也絲毫沒有難過之色。”
“那裴紹呢?阿凝是否與裴紹有所來往?”
溫闌愣住:“裴紹?阿凝該是見都不曾見過裴紹罷。”
溫祁聽出溫庭春的問話別有深意,道:“爹,是出了什麼事?”
溫庭春見着兩個兒子就心氣不順:“走走走!都走!自家妹妹的事情一問三不知,還做什麼哥哥!”
照他看,他家這兩個是“混賬”兒子纔是!
他一顆心一直上上下下,一時覺得若是裴紹,該不至於讓長公主親自出面,讓長公主如此費心的,只會是世子;一時想來若是世子,阿凝夙願得償,想必歡喜非常,他這個做爹的也恨不能彈冠相慶;一時又覺得不可能是世子,士族婚配最講究門閥,阿凝怎能入得了他們的眼?
一直到第二日,媒人竟真的上門,溫庭春豎着耳朵,仔細再仔細,萬分留意媒人嘴裡提到的人,十分克己地拿穩了茶杯。
裴世子。
他沒有會錯意。
竟真是裴世子!
當夜,溫府氣氛略有些奇異。
一桌子晚膳沒一個人先用,下人們都讓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溫凝最貼心的菱蘭。
三個男人面色各異,齊齊看着溫凝,等她交代。
溫凝真是意外極了。
她下午才得知國公府上門提親了,與溫庭春的反應一樣,她莫不是做夢了?
怎麼可能呢!
長公主怎麼會這麼輕易同意呢!
就算同意了,怎麼會這麼快呢!燕禮前腳退親,國公府後腳上門提親?!
她自己都還沒捋清,又怎麼向其他人交代?
於是就這麼大眼瞪小眼,溫闌一臉“妹妹啊哥哥的臉都被伱打腫了,昨日纔在爹面前說你與裴世子再無瓜葛,人今早就來提親了”,溫祁一臉“就知道你和那個男人不簡單,藏着掖着看你今日還能不能藏住”,溫庭春呢,又是喜又是憂。
喜的自然是他一顆心上上下下,終於落定,對方果真是阿凝心儀的裴世子。
憂的呢,此前兩門親事都沒能走到最後,這與國公府,門第更是天差地別,也不知會不會再生什麼事端。
溫凝手下的帕子絞了又絞,最後不得不輕聲開口道:“爹爹,阿凝本也不欲與裴世子糾纏,是真心實意打算嫁給燕公子的,可是前兩日裴世子來找我,說他……說他自江南迴來,聽到我的婚訊,方纔發覺……已將我放在心上,所以……”
溫凝低頭垂目,不得不配合着將事情圓了起來。
“荒唐!”溫庭春一拍桌。
事到如今,他哪怕再遲鈍,又怎會不明白?
定是溫凝與裴世子事先已經說好,讓那燕禮退了親,他纔好上門提親。
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兒戲!
溫凝脖子一縮,把腦袋垂得更低。
溫庭春頓時又有些心疼。
阿凝心儀裴世子已久,對方突然回心轉意,她自然欣喜不已。家中又無女眷教她這些大婚的習禮,頭腦一熱做出不合規矩的事也不能怪她。
“那想要儘早進門,也是你與裴世子商量好的?”溫庭春放軟了語氣。
溫凝擡頭。
什麼?!
儘早進門?
溫庭春見她這幅神色便知她是不知曉的,擺擺手:“罷了,這都是大人的事情了,飯菜都涼了,先用膳。”
溫凝哪還有心思用膳,儘早進門是什麼意思?
多早?
她心裡有螞蟻在爬似的,想要問問清楚,又覺得再早能早到哪裡去?
六禮走個半年,已經是簡省的人家。像溫闌與何鸞,年前就在議親,到現在何鸞都還沒進門。
國公府那樣的高門貴府,他又是長公主心巴巴上的獨子,府裡頂金貴的世子爺。他娶妻,不可能太輕慢,比普通人家還快吧?
用過晚膳,溫庭春把溫凝留了一步,倒沒有別的,而是拿出一封信,低咳一聲,說是媒人託他轉交的。
溫凝馬上明白,是裴宥給她的信。
他要傳信進來,法子千千萬,就偏要這麼明目張膽,還要經爹爹的手給她。
拆信的時候,溫凝憤憤地想。
就生怕別人不知他二人有苟且似的!
她以爲這封信裡是解釋他這樣早來提親的原因,以及接下來婚事如何進行的安排,沒想到居然是……
一封和離書。
溫凝一眼看過去。
“凡爲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掃娥眉,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裴宥於嘉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京城,謹立此書”
內容很程式化,但看字跡,是他親手寫的沒錯,還有他簽下的名字,加蓋了他的私章。
這是想告訴她,他會信守承諾,所以提前將三年後的和離書給她?
溫凝冷哼一聲。
她是第一天認識他?
他若真不想信守承諾,豈是一封和離書能掣肘他的。
溫凝看過就將它扔在一邊,也就想騙騙她,讓她更加心甘情願,好配合他罷了。
不過……
溫凝想了想,又將那白紙黑字撿回來,看了下末尾的落款。
嘉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京城。
如今是嘉和十五年,三年後是嘉和十八年沒錯,可七月十八是怎麼來的?
難道……他打算七月十八就“娶”她進門?
溫凝倏地從桌邊站起來。
七月十八,那不是就剩一個半月?這麼快?怎麼可能?!
“徒白?”溫凝在空蕩的屋子裡喊了一聲。
裴宥對她的事情那麼清楚,她覺得他定是有差人盯着她的。
她現在迫不及待要跟他見一面,問問清楚。
“徒白,你在嗎?”溫凝又問。
並沒有人回答她。
溫凝氣惱地坐下,將那封和離書收起來。
她且看着!看他如何能在一個半月內,將三書六禮都走完!
很快裴宥就給了她答案。
六月初一,溫庭春照前一日的約定,託媒人將溫凝的庚帖送去國公府。
六月初二,國公府的媒人便前來,說長公主禮佛十幾年,早得了託夢指示,阿凝堪爲裴家婦,不用等三日那樣久,將裴宥的庚帖送了來。
六月初五,媒人又來稱二人八字極合,婚後必能和和美美,福嗣延綿,呈上了國公府的婚書。
六月初八,菱蘭悄摸摸到溫凝耳邊道:“姑娘,聽聞這兩日長公主……親自出府,在爲世子的聘禮忙碌,好像是與老爺商定好了,待何家姑娘入門,就將聘禮送過來。”
溫凝:“……”
送過聘禮,便只等着請期,迎新婦入門了。
溫凝重重扶額。
這些日子溫庭春照舊不許她出門,裴宥除了那封和離書,再不曾有什麼消息傳來。
他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難道真要七月十八成親?
他是如何說服長公主不僅接受這門親事,這麼匆忙地迎她入府,還凡事親力親爲?
“菱蘭,研磨。”
溫凝提着裙子往桌案邊去。
溫庭春不許她出門胡鬧,可國公府的婚書都送過來了,她現在和裴宥是正兒八經的未婚夫妻,出去見個面,聯絡聯絡感情,再正常不過。
她拿出一張紙箋,稍作醞釀,寫下一行字:“閨中無趣,落軒閣有新戲,有空喝茶否?”
封好,讓菱蘭送去國公府。
今日不是休沐日,溫凝盤算着裴宥看到信得是下值後,再回過信來,大約只能約在晚上了。
但她還是提前換好了衣裙,梳好了妝,準備隨時出門。
果然,裴宥此人行事,不能照常理推斷。
不到下值的時間,菱蘭已經興沖沖地拿了信來:“姑娘,世子身邊那位顧飛送來的!”
溫凝接過信,邊拆邊想,不管什麼時辰,她要出門見裴宥,溫庭春總會同意的。
卻不想那信拆開,裡頭只有一個字。
孤絕高貴又冷豔的一個字。
“無。”
溫凝一口老血梗在心頭。
好啊!
好你個裴宥!
你給我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