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在金鑾殿上站定,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那熟悉的公鴨嗓子道:“皇上駕到……”大部分大臣不知內情,不由大吃一驚,好在多少年養成的習慣,讓他們毫不滯澀的跪下山呼萬歲。
磕頭問好之後,便是“衆愛卿平身……”之類的套話。
“謝主隆恩。”衆人起身偷瞧御階之上,只見昭武皇帝陛下精神奕奕、滿面紅光,似乎還白了、胖了點呢。
再看陛下下首站着的那位殿下,身穿墨色六爪六紋龍的雙郡王朝服,頭戴雙龍朝天冠,劍眉星目,面容俊朗,不是那隆閻王又是何人?
本來見到昭武帝時,百官還有些騷動,竊竊私語聲嗡嗡作響,但一見到這位大爺,大殿上頓時針落可聞……只見衆大人收腹提臀的站在那裡,腦袋微微垂下,低眉順目、不言不語,即使糾察御史郭必錚,也挑不出半分毛病。
見衆人只要與自己視線相碰,便像被蜂子螫了一般,倏地低下頭去,居然無一例外。就連李老混蛋也垂下眼瞼,彷彿睡着了一般,堅決不與他對視。秦雷不由有些尷尬,心道:老子是鍾馗嗎?有那麼嚇人麼?就算老子是鍾馗,你們也不是小鬼啊,怕什麼啊。“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伴駕太監高喊道。
便有各部侍郎尚書紛紛出列,報奏一月來積壓下地大事。這些東西對秦雷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再加上連續幾日沒有好好休息,昨夜更是隻小憩了不到一個時辰,他先是感覺頭腦發脹、然後便站在那裡昏昏欲睡,最後……饒是昭武帝幾次三番咳嗽提醒,他還是勢不可擋地睡了過去。
即便他站在那裡晃晃蕩蕩、張嘴瞪眼,依舊沒人敢出來參他君前失儀。沒看專管這個郭大人都暫時失明瞭,咱們小鼻子小眼兒小模樣的,幹嘛去找那個刺激。
俗話說雪山不是堆地、牛皮不是吹的。這人的名、樹的影,都不是一朝一夕能立起的,那是需要時間的。隆威郡王的赫赫兇名乃是來源於他經年如一日的彪悍----
這蓋世惡名是在梟首天策軍、戟射李清之後,初步建立起來地;是在將文家四傑依次送上病牀的過程中,逐漸豐滿起來的;是在一把火燒掉太尉府之後。異常巨大起來的;最終在延慶大街毆打當朝太子之後,徹底完善起來的。
這些事情那一樁不是聳人聽聞?哪一位受害者不是位高權重,名聲在外?尋常王公莫說蹂躪他們,就是與他們吵個架紅個臉,也要事先尋思尋思,事後登門道歉。
但這位爺不僅蹂躪了,還是反覆地蹂躪,且從沒道過歉。完全可以說。隆魔王的成名經歷,就是一部踐踏史。所有被他踐踏過的牛人們,光榮被他奪走,威風也全成了他一個人的。他便踩着這些人的賤軀,一步步走向了令人聞風色變的魔王寶座。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每當人們面對他,腦海中都會浮現出被他踐踏蹂躪過的先賢大牛們。每當他們心說:俺地位高時,太子爺便溫和的笑了;每當他們心說:俺不僅地位高。人脈還廣時。文家四口便抑揚頓挫地笑了;每當他們心說:俺不僅地位高、人脈廣、俺還有軍權時,李太尉便帶着弟弟兒子。坐在被燒成白地地廢墟前揪着鬍子嬌憨地笑了。
朝會繼續進行,隆威郡王睡得很香甜。
伴隨着秦雷輕微的鼾聲,大部分事務處理完畢。之所以說大部分,是因爲還有小部分沒處理。之所以還沒處理,是因爲這些事情都與那位隆魔王有關。
幾位大臣捧着笏板,心中長草道:先人啊,原先可沒說這位祖宗回來開會啊?不然寧肯自殘也是不肯出這個頭的。君不見滿朝之上,太子安在?文家四傑安在?
幾位大人自認做不到李家那樣不要臉,被虐了還照樣上朝……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撇嘴犟鼻子,就是沒人敢先出頭。
文彥博心情本來就很糟,見安排好的幾人都怯了場,暗罵一聲,自己邁步出列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丞相有話儘管道來,無需多禮。”昭武帝客套道。
文彥博拱手沉聲道:“陛下,三司會審隆威郡王殺人案,證據確鑿,觸目驚心。老臣請求陛下准許隆威郡王殿下暫住獄神廟,協助調查……也好還王爺一個清白。”
“什麼清白?”聽到自己地名字,秦雷幽幽轉醒過來,緩緩問道。
文彥博心叫晦氣,面無表情道:“王爺涉嫌多起殺人案件,刑部請求王爺前去協助調查。”
“刑部的官員沒來嗎?”秦雷感到嘴角有些冰涼,狀作不經意地伸手擦一下……果然是口水。
文彥博皺眉道:“一六朝會,無故不得缺席,自然都來了。”
“他們沒有嘴嗎?還要你來轉達?”秦雷活動一下四肢,面色冷淡問道:“那些訴狀孤王也看了,最近的一次也是發生在正月裡的事,這些苦主早幹嘛去了?現在纔想起來報官?”
文彥博知道秦雷一慣毒舌,是以並不慌亂,冷笑道:“卻是因爲王爺權勢滔天,把那些苦主嚇住了。”
秦雷嘩地一聲。一揮袖子,把文丞相唬地往後一躍。驚恐道:“不準動手!不準毆打當朝丞相!”
秦雷撇嘴哂笑道:“請問文相爺,當日孤可有今日威勢?一甩袖子便可以揮退當朝丞相?”
文彥博面色頓時漲地通紅,站直身子憤憤道:“本相不過腳下一滑,何來揮退之說?”卻也變相承認了秦雷淫威大增地事實。
“爲何當日尚且沒人來告我,現在本王成了洪水猛獸,卻偏偏有不開眼的……”說着,刀子般鋒利眼神刮過御階下文官,冰冷徹骨道:“卻偏要試一試孤王地脾氣是不是夠火爆。孤王的刀鋒是不是夠犀利呢?”
刑部大理寺的幾位堂官,直感覺後腦門子嗖嗖地進涼風,但脊樑上偏偏汗流浹背,竟是從心裡地冒起了寒意,不由把腦袋垂到胸脯上。堅決不肯擡起。
衆同僚看了,竟無人笑話他們,因爲那一刻,他們都想到了……那位被扣在泔水桶裡的文尚書,至今還神志不清呢……
文彥博縱橫官場幾十年,還第一次被人奪去全部的士氣。但他好歹也是一代巨掣,就算心裡如滾湯一般咕嘟,面上還是保持着適度的清冷。淡淡道:“王爺實在威脅有司嗎?”說着朝昭武帝拱手道:“陛下看到了,五殿下竟然將國法朝規視爲無物,公然褻瀆朝廷尊嚴,威脅當朝柱國。此行也聳人聽聞,此心也狂妄不悖。縱觀華夏千年歷史,竟無第二個啊!”
秦雷突然插嘴道:“你佩服嗎?”
文彥博怒極反笑道:“佩服、佩服至極!”
秦雷拊掌笑道:“那以後相爺就不能說自己佩服三個半人了。”
文彥博怎會想到這位小爺思路如此跳脫,不禁有些暈菜,冷哼道:“老夫會說四個半地”
哪知秦雷得理不饒人。搖頭道:“相爺此言差矣。應該是五個纔是。”說着指指低頭數螞蟻的秦守拙,認真道:“再過一個月。秦大人就任滿十年了,所以也該算一個了。”秦守拙只當沒聽見的,依舊在認真的數着螞蟻。
文彥博張張嘴,咽口吐沫道:“下個月再說吧。”便要退回班中,一擡腿纔想起自己的目地。狠狠瞪一眼把自己拐到陰溝裡地傢伙,一撩蟒袍下襟,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來,拱手沉聲道:“請陛下按國法懲治隆威郡王殿下。”
若是往日,文官自然整齊劃一的跟上跪下,一起高聲重複丞相的話。但今日,文官們的心情起了變化,連帶着動作也拖拖拉拉起來,老半天才跪下一大半,聲音卻直接欠奉。
本來看戲一般的昭武帝,心中自然老大不高興,心道:輸不起了就撒潑打滾啊?卻也不得不重視起來----這畢竟是文丞相多少年來的第一跪。
具體多少年想不起來了,反正昭武帝印象中,這老小子自從得了那特權就沒跪過。看着文彥博被秦雷逼得只能下跪威脅,昭武帝雖然面上一副沉思狀,心裡卻別提有多美了。
昭武帝本想把文彥博再晾一會兒,讓他鍛鍊一下膝蓋。卻不想文丞相悽悽涼涼的一跪,竟讓邊上一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那便是朝堂上另一個獲准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三項特權的巨掣----當朝太尉、太子太師、衛國公,李渾李
李渾本來打定主意裝聾作啞,但秦雷淫威之洶涌,大大超出了他地預料,心道:這樣下去,朝堂上還不光那臭小子說了算,卻要把老子往哪擱?想到這,李渾一撩衣襟,大步邁出班陣,拱手沉聲道:“老臣附議。”
頓時也有一羣武官跟着站了出來,他們大多來自太尉府和兵部,都是實打實的李派人物。還有一小部分軍官,並沒有跟着出列,而是站在一邊冷眼旁觀,這些都是昭武帝一系的。
朝堂形勢由不得昭武帝再沉默,沉吟片刻,先伸手虛扶一下,溫聲道:“丞相先起來說話,朕是準了你不用跪的。”
文彥博一挺脖子。拱手朗聲道:“微臣之所以可以不跪,皆因朝廷法外開恩。現在寧肯不要這法外開恩。也要維護朝廷地法度!”
昭武帝面色一肅,沉聲道:“這是兩回事,丞相不要混爲一談!”說着輕輕揮手道:“既然丞相大人高風亮節,願意不要這法外開恩,朕自然不能拂了丞相的美意,便收回那三項尊權吧。”
文彥博萬沒想到,向來忍爲高、和爲貴地昭武帝,今日居然也學着秦雷咄咄逼人起來。卻也知道話趕話之下。自己卻把自己逼到了牆角了,不由尷尬道:“微臣說的是,若是能維護了朝廷法度,就是不要那三項尊權也可以。”
由不得文丞相不斤斤計較,這三項尊權對他太過重要了。敢問自古以來。又有幾人得到過這三項尊榮?橫豎扒拉不出十個吧?但凡得到這三項尊權的權臣,那都意味着權勢不亞於、甚至是超過皇帝地。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就是他江湖地位地象徵,也就是憑着這個,他才能成爲衆文官眼中,足以與皇帝、太尉相抗衡的巨掣。其實若不是趁着當年皇室衰微,軍權旁落,別說他文彥博。就是李老混蛋,也休想得到其中一項。那是萬萬不能被剝奪去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卻不知昭武帝打定主意,要從今日開始轉變風格。他文某人算是撞倒口上了。只聽昭武帝冷笑道:“那朕就處置了隆威郡王,希望丞相大人也遵照諾言,放棄三項尊權!”
“這個嘛。”文彥博趴在地上,雙膝已是麻了,心中盤算道:看來皇帝要強硬一把了。我若是硬撐着。他頂多把那小子判個咆哮朝堂。拉下去打個四十鞭子,對我卻沒有任何好處。怎能與三項尊權相提並論呢?
心中打定算盤。文彥博也只有學着秦雷放一回賴了,好在他乃是中都城臉皮厚度前三甲的人物,並沒有太多地心理負擔。
只見文丞相不緊不慢的從地上爬起來,一臉寬厚笑道:“五殿下畢竟年輕嘛,有些脾氣也是好的,要是都像我們老頭子這般老實,世間豈不無趣的緊?”
秦雷見過無數無恥的,甚至也照着鏡子見過更無恥地,但從沒見過如此無恥的。無意識的張大嘴巴,卻不知如何評價這位前輩的演出。
昭武帝眉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溫和擺手道:“就聽丞相的,大家都很忙,各自回去辦差吧。”說着一擺手,邊上的伴朝太監便高喊道:“退朝……”
仍舊跪在地上的衆文官心說:好嘛,我們也倒是省事了……苦笑着山呼道:“恭送陛下!”便見昭武帝帶着隆威郡王大搖大擺離了朝堂。
李渾看了有些失神地文彥博一眼,暗罵一聲:蠢材!他軍權在握,乃是實打實的實力,自然無法理解文彥博爲何心虛。
但即使理解,他也會依舊不屑一顧。把雙手收在了袖子裡,轉身大步往外走去。李清和李二合趕緊跟上,待走到殿外時,李二合實在忍不住了,小聲問道:“爹啊,您說皇上是怎麼了?怎麼跟吃了金槍藥一般,如此……”“男人。”李清在一邊小聲補充道。
李渾斜眼瞥了兩人一眼,也不說話,直到進了馬車,纔對跟上來的兩人道:“知道老夫爲何幫着文彥博說話嗎?”
叔侄兩個腦容量都極其有限,聞言一齊撓撓脖子,又一齊搖搖頭。
李渾伸出蒲扇大的手,端詳着手背上縱橫地刀疤,突然猛地一翻,把手心轉到了上面,語調奇怪道:“世道要……變了!”說完猛地將手攥成拳頭,咬牙切齒道:“但還沒問問我李三軍,到底答不答應呢!”
李清和李二合交換一下眼神,李清的意思是:你爹又瘋了。而李二合的意思是:俺爹上完茅房又沒洗手。---------------分割--------
字數夠了,加幾句感慨,因爲怕破壞文章整體氣氛,所以放在大家十分喜愛的分割線下面:
什麼人反對改變?既得利益者爾。既得利益越大,他對變化也就越反感,哪怕一點點的不同,都是不能接受地。
而什麼人希望改變?那些認爲自己能因改變而得利地人而已。越是確信自己得利,便越會熱情的投入。但不要相信這些人是天生地改革派、甚至是革命派,只要他們得到自己想要的,便會一樣變成保守派。
第五卷 【帝王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