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 畏刑偵秦霖走京山 動真火秦雷厭鬩牆

京水河上的會議已經過去一個月了,轉眼進入了十一月。

這一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比方說下了昭武十七年的第一場雪;比方說那些新兵蛋子結束了隊列等七項新兵訓練,看起來已經像個兵樣了;比方說永福的身子又不大好,喬雲裳已經火速北上了;再比方說……都察院的御史們,開始參劾隆威郡王殿下了……

從昨天夜裡開始,北風拎着棉花絮子似的大雪片子,呼嗒呼嗒的往地下摔,直到五更天才停下來。卯時開門一看,嚯,已經下了千層餅那麼厚的一層,給整個營盤都蓋上了白被子。

張四狗小聲咒罵一句,彎腰往棉靴子上套個木屐,吱嘎吱嘎的踩着積雪走到校場中央,從兜裡掏出個銅哨子,鼓起腮幫子使勁一吹。

“嘟嘟……”清脆的哨音迴響在京山營的上空,把在雪地找食吃家雀兒嚇得撲棱着翅膀飛了起來,也把夢想中的士兵們驚醒了,一排排原本還很安靜的二層營房,立刻喧鬧起來。

一間門外掛着九五二牌子的寢室內……

“起牀了!起牀了!”睡眼惺忪的胡隊長,一邊手忙腳亂的穿着棉褲,一邊大喊道。

屋裡頓時亂做一團,兵士們猛地睜開眼睛,從上下牀上蹦下來,穿衣裳的穿衣裳,上茅房的上茅房,還有直接端盆去洗漱……只有靠牆的一張特大號牀上,仍然鼾聲如雷。

秦頊已經穿好棉衣棉褲,這纔去拍打仍舊酣睡不醒秦俅,等那傢伙好不容易醒了,別人都整理好內務了。整理內務這個詞,自然也是秦雷的創舉,大半輩子都在軍營裡摸爬的人。最看不得手下士兵邋邋遢遢。從有條件那天開始,他手下的衛士便被嚴格要求要每日洗臉洗腳,用青鹽蘸着楊柳枝刷牙,至於被褥整齊、保持室內衛生更是納入考評的大事。

這些邋遢慣了的丘八們,起先很不習慣王爺這套。不過在秦雷的大棒下只有乖乖屈服,後來引入了光榮積分制度,規定每年內務前三名地小隊,每人會得到半個光榮積分,衆人這才認真執行起來。等着重複的日子久了,也就成了習慣,你再讓他邋邋遢遢,反而還不習慣呢。

話說回九五二小隊。等秦頊也整理好內務。秦俅纔剛剛從懵懂中清醒過來,見同袍們都已經收拾停當。他也絲毫不着急。周圍的同袍也毫不奇怪,打聲招呼就往外跑。

秦俅爲什麼不着急?因爲他知道自己貪睡,在起初幾次遲到被罰後。便想出個法子----不蓋被子、和衣而睡,這樣每天早上也不用費事再穿一遍衣服,再疊一次被子,直接下地穿上棉鞋就成了。

這法子別人是學不成的,你以爲俺球球那身肥膘只是肥膘?那還有個學名叫大皮襖呢。

他把豆腐塊似的被子。從櫥子裡小心翼翼地抱出來放在牀頭。再細心的把邊角捋直了,起身滿意的呼口氣。便從衣帽架上拿起棉帽子哐哐地跑了出去。

等他到了校場上,兵士們已經到的差不多了,趕緊找到自己的隊伍站好了,便見石魔鬼帶着他親愛的大狼狗和小狼狗,出現在了隊伍前。

大狼狗是一條狼和狗雜交的大狼狗,小狼狗卻不是真的狗,而是兵士們對許田大人地愛稱。這位斥候頭子曾經無數次將企圖開小差地兵士抓回來,到現在爲止沒有放跑一個,私下裡小兵們都認爲,沒有個狼的鼻子是做不到這一點地。

但狼在軍中是個積極正面的形象,豈能用來形容敵人。富有創造性的小兵們,便在狼地前面加個小字表示輕蔑,後面加個狗字,表示憤恨。許大人也就成了小狼狗。

小狼狗和大狼狗分別站在石魔鬼左右,兵士們趕緊昂首挺胸收腹提臀的站好,誰也不想在這在大冬天的早晨找不肅靜不是?

今日的值星官張四狗見教習長到了,趕緊大聲命令各中隊長報數。中隊長站在各個中隊的前面,他們地大隊長則站在十個中隊長地前面。

一陣此起彼伏的報數之後,中隊長便跑步到自己大隊長面前,大聲報告起來。等中隊長都報告完了。大隊長們便轉向值星官張四狗,大聲行禮報告道:“報告值星官,一大隊應到九百九十七人,實到九百九十七人,報告完畢!”

張四狗還禮過後,便轉向下一個,直到十個大隊報告完畢,張四狗便轉身跑步到石勇面前,霍地行個軍禮,大聲稟報道:“報告總教習,新兵師點名完畢,應到一萬零七百二十人,實到一萬零六百一十人,病假八十人,禁閉二十九人……失蹤一人。”說到最後,身爲二大隊大隊長的張四狗,有些心虛的望了石大人一眼。

石勇面無表情道:“失蹤?哪個隊的?”

張四狗艱難道:“二大隊的。”

“又是那個二五二五?”石勇皺眉問道。

張四狗尷尬的點點頭,心中早把那秦淇水的祖宗幹翻了。

“找到了嗎?”石勇沉聲問道。

張四狗剛要搖頭,邊上正在跟大狼狗一起玩的小狼狗隨意道:“昨天夜裡兄弟們從京水河的冰窟窿裡撈上一人……”

張四狗小聲問道:“人呢?”“扒光了晾在河邊上,八成早凍成冰坨子了。”小狼狗一邊說着,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塊肉乾子,送到大狼狗嘴裡。

下面的兵士們聽了,不由齊齊向遠處河邊上那棵歪脖子樹上瞟去,果然有個人形物體倒掛在樹杈上,讓風一吹還晃悠呢。兵士們心中齊齊罵道:“狼心狗肺小狼狗。”

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位累計潛逃近十次的愛我愛我秦淇水,竟然因爲百折不撓、屢敗屢逃的英勇壯舉,以及百般折磨不死的神奇特性,成爲了軍中一大偶像。人氣竟不在小狼狗之下。

只看了一眼那倒掛着的冰坨子,石勇便把視線收回,望向面前的隊伍。感受到他如刀般的眼神,方有些走神的兵士們,趕緊重新聚精會神站直了。

“二十里雪地越野。最後到地大隊沒飯吃,出發。”命令簡短而有力,且很好使。話音一落,十支大隊便整齊的依次跑了出去。按照軍規,軍營一里地範圍內不得橫衝直撞,是以要慢慢跑出一里地之後才能各顯神通。

這些人顯然是跑慣了,一萬多人很快便消失不見,偌大的兵營中又顯得空當起來。

他們剛出發。京水河邊上的一位。卻已經操練結束,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將膀子頭上淋漓的汗水擦乾,這才接過秦衛遞上地棉襖穿上,呵呵笑道:“方纔隱約看着樹上吊了個人。又是那個秦淇水?”

秦衛點點頭,輕聲道:“別人也經不住這麼折騰啊。”

秦雷又把大氅披上,轉身往營地方向走去,笑道:“也不知這傢伙有沒有長進?”

牽着大狼狗過來的許田聽了,笑答道:“回王爺的話。長進還是有的。能繞過三道崗哨了。若不是弟兄們每天入夜前,會把河面上鑿出些冰窟窿。險些就跑了這小子。”

秦雷摸摸大狼狗油亮的毛皮,微笑道:“你們也要提高警惕了,若是連這小子都看不住,有你們好果子吃。”

許田一嘬牙花子,陪笑道:“不能夠啊,外圍幾十裡都是咱們的巡邏範圍,弟兄們可都帶着大狼狗呢,能跑了他小樣的?”

說話間,到了房門口。秦雷推門進去,便被熱氣頂了一下,不由笑道:“樂先生也太怕冷了吧?孤可聽說童子功都是純陽之體啊。”

裡面傳來樂布衣的聲音:“三爺來了。”

秦雷心中咯噔一聲,揮手讓大小狼狗把好大門,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內間,果然看到一身普通侍衛服色地哲郡王,正抱着個熱水瓶,坐在四個火盆中間打哆嗦呢。

秦雷看了一眼邊上陪着的樂布衣,他一攤手,輕聲道:“三爺跟着運糧車隊連夜過來地。”

秦雷知道,能把一國皇子逼到這份上的,定是揭龍鱗的大事。心中嘆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解下大氅,脫掉棉襖,換上身布袍子,大刀金馬地坐在老三對面,等着他回暖過來。

侍衛又給哲郡王端了一大碗熱薑湯,秦霖咕嘟着喝下去,這纔好受些,哆哆嗦嗦開口道:“兄弟,大理寺要拿我。”

秦雷皺眉道:“誰給他們的膽子?當宗正府不存在嗎?”

秦霖把懷中的暖水瓶遞給秦衛,小聲道:“換個熱點的。”這才一臉愁苦道:“他們鎖拿我的理由是調查你,所以宗正府要避嫌。”

秦雷輕聲罵道:“這文彥博真是狗屁不通,咱倆有什麼牽連?”

邊上地樂布衣笑道:“王爺息怒,這法子雖然臭不可聞,但還是勉強通些狗屁地。”

秦雷一愣,輕聲道:“莫非那老混蛋想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

“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樂布衣頷首道:“都察院參奏王爺的本子學生仔細看了,卻沒有什麼要害地東西,他們要麼是不知道,要麼是不急着用出來。反正目前是動不得王爺。”

秦雷恍然道:“但這招看似無用的閒棋,卻讓孤不得不避嫌,也就堵了宗正府的象眼。”大秦自從立國以來,就是皇帝士族共天下,並沒有特別規定皇子享有何等何等的特權,皇子的待遇一般來自他的王爵,相較於世家大族的公子們,名義上並沒有太明顯的優勢。

當然,若是在皇權鼎盛時期,誰敢惹皇帝的兒子啊?不說別的,就說先帝在時,昭武帝那幾個哥哥是何等風光?何等囂張?哪有今日諸皇子們身上的委瑣氣質。

究其原因,還是這十幾年皇室式微,失去了皇權的籠罩,皇子們身上的光環和特權早就黯淡消失。此消彼長間。就連小小的都察院都敢接連向皇子們開炮,就連小小地大理寺,都敢鎖拿堂堂皇子王爺了。

原本還有宗正府可以護上一護,但秦雷成了此案被告,他的衙門自然要回避了。沒有了最後一道防護。驚慌失措的哲郡王,只有連夜投奔京山營而來。

所以說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拳頭硬纔是真的。秦雷心中嘆息,對秦霖道:“他們想依葫蘆畫瓢,照着對付老四地法子對付你,估計最不濟也要把你趕出內侍省。”

秦霖紅眼咬牙道:“這些忘八羔子,真要趕盡殺絕啊!”

秦雷揉一揉緊縮的眉頭,輕聲道:“這事透着股子怪異味。你說那些官員。這麼鬧騰有什麼好果子吃?我們倒了,他們球好處也的不找啊!”秦霖也點頭苦澀道:“上次是、這次也是。典型的損人不利己。”

樂布衣一邊閱着一卷《黃庭》,一邊輕聲道:“那利了誰了呢?”

輕飄飄的幾個字,卻如閃電一般擊在兩位皇子心中。兄弟兩個都是絕頂聰明之人。自然一點就透,秦霖澀聲道:“太子?”幾乎同時,秦雷也道:“老二?”兩人對視一眼,秦霖苦笑道:“咱們卻是被那人給騙了,這傢伙在金鑾殿上演得真***逼真啊!”從來不吐髒字的哲郡王。也終於憋不住了。

上次金殿之上。面對着咄咄逼人的衆官員,老二站出來說過幾句話。算是幫了兩人地忙,又在事後說了許多個收買人心地屁話。雖然沒有把兩人收買過去,卻也成功將他自個身上的疑點洗掉,讓昭武帝龍顏大悅,將內府和鐵甲軍都給了他。

可以說,老四倒臺那件事上,唯一地贏家就是老二。

秦雷手中本來端着個盛馬奶酒的銀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捏癟了。他面色陰沉的快要滴下水來,一字一句道:“一定要把那點聰明勁用在對付自己兄弟身上嗎?”

老三嘴角抽動一下,攤開手道:“現在不是找老二算賬地時候,而是你我面臨着京都府、刑部、大理寺的三堂會審。”

秦雷根本沒聽見老三說的是什麼,他已經被太子堅定不移的窩裡鬥氣炸了肺,直感覺鮮血一個勁往頭上涌,太陽穴突突的跳個不停。終於忍不住把那握癟了地酒杯往地上一擲,大聲罵道:“我叫你兄弟鬩牆!我叫你利令智昏!”霍得起身,把桌上地文書紙筆統統掃倒地上,又尤不解恨的將沉甸甸地紫檀木桌子一道掀翻。

老三想勸勸秦雷,卻被樂布衣用眼神止住,他本身也怕惹火上身,便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裡,看着秦雷又朝屋角一個高腳木几上的青花瓷瓶走去。老三經年管着內府,過手的珍玩玉器不知幾凡,眼光自然毒辣非常,一眼便看出那個瓷瓶乃是鞏窯出產的唐青花,算是這房裡最貴重的一樣器物了,不由暗暗爲那瓷器惋惜。

只見秦雷氣沖沖的走到那插着孔雀翎的瓷瓶邊,霍然舉起右手,老三不由閉上眼睛,等着那聲脆響出現。但好半天也沒聽到,他睜眼一看,卻見秦雷已經回來坐下了。再看那瓷瓶,還完好無損的立在牆角。

秦霖有些吃驚的指了指那個瓷瓶,張張嘴說不出話來。只聽秦雷沒好氣道:“老二作了孽,憑什麼要糟蹋老子東西。”說着便讓秦衛帶人進來收拾一下。愣了半天,秦霖才失聲笑道:“原來你比我還要吝嗇!”

“錯,那是節儉。”秦雷一本正經道。他的情緒轉換無疑是想當迅速的,因爲太子不顧大局的舉動而產生的憤懣,已經不翼而飛了。

第五卷 【帝王將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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