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虎倒下以後,殺戮終於告一段落。來不及打掃戰場,齊軍便南下增援追擊的袍澤。
秋雨靜悄悄地下着,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就像一張無色的大網,網住了整個牧野原;天空也是灰濛濛、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裡,纏滿着蛛絲網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雲片,就像屋頂上破落的百粉。
荒草遍地的曠野上,躺着無數具無頭的屍首,鮮血從屍體的創口緩緩流出,與天空落下的雨水混爲一體,將黃綠色的野草染成了淡淡的紅色。血水最終與踩得稀爛的泥土攪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怪異味道。
方纔還殺聲震天的戰場上,卻被一種寂靜的死亡氣息籠罩了……
但戰鬥並沒有結束,只不過換了個地方,換了種方式罷了。
秦靂護着昭武帝倉皇向南逃竄,爲了避免隊形被衝散,他命令龍驤軍毫不留情的斬殺着靠上來的潰軍,心裡卻要滴出血來一般。
從軍十幾年,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兵敗如山倒,不管平日多麼英勇、多麼頑強的兵士,都是滿臉的張皇失措,心裡只剩下了一個逃字!爲了能跑得更快,他們早就拋掉了手中的兵刃、脫掉了身上地鎧甲。已經徹底淪爲一羣毫無反抗能力的潰兵。
十幾萬的潰軍中,能把隊伍完整帶回地,只有他和李渾而已。
他一邊爲友軍嘆息。一邊也在暗自慶幸:若方纔遭到攻擊的是我們,那龍驤軍說不定也要潰不成軍了吧。轉瞬卻又爲這想法而羞愧不已……
胡思亂想間,便聽到部下驚喜的大喊一聲:“是成親王!”秦靂霍然擡頭,便見着陰雨迷濛的天際間,有一面金燦燦的大旗在迎風招展,那旗上猙獰的黑色猛虎張牙舞爪,彷彿在無聲的嘲笑着喪家之犬般的龍驤軍。
秦靂哈哈一笑,長聲道:“孩兒們打起精神來。可別被五殿下和京山軍地弟兄們看扁了!”兵士們轟然應諾,以更快的速度、更整齊的陣型,向那面大旗奔去。
不止是龍驤軍,所有的敗兵都看到了那面大旗。那種巨大的驚喜,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綠洲一般。彷彿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將逃竄二十里所帶來的疲憊一掃而光。
雙腿重新注滿力量的兵士們,很快便跑到了京山軍陣前……
他們奇怪的看到,京山軍陣地前面,密密麻麻的插着許多小旗,這些小旗圍成了兩個並排着地口字型。口字裡面卻空無一物。
還有許多京山軍的兵士站在小旗前,一齊大喊道:“所有人都不許越過,從中間的缺口通過!”
聽到了京山軍的命令,本來就滿懷着感激和愧疚官兵們自然乖乖聽話,從兩個口字中間的通道跑了過去。.. 當然,經過那些小旗的時候,兵士們免不了要猜測一番,這到底是八門金鎖陣,還是九宮八卦陣?
等通過了這神秘的大陣,又聽着京山軍的傳令官大喊道:“不許停!繼續往河邊走。到河邊大營休息!”兵士們只好繼續邁步往南邊跑去。
接到馬奎的報告,秦雷便率軍全速北上,還沒有走出十里去,許田終於帶來了確切情報:幾十萬齊軍。從八個方向包圍了大部隊,預計現在已經開戰!
秦雷當機立斷,命令部下停止前進,就地組織防禦。
把那個神秘的陣型搗鼓完,便見着倉皇逃回來地騎兵,這些是命好沒有被大部隊裹挾住的……
不一會兒,潰敗回來的秦軍滿滿多起來,就像一股渾濁的洪流。隨時可能撞上那大陣。秦雷趕緊讓部下一齊喊從缺口通過。又怕他們停下腳步。阻擋後面地潰兵撤退,秦雷又讓手下喊了第二句:不要停。他和他的京山軍。在十萬大軍危難之時逆流而上,爲潰敗的同袍構起一道堅固的防線,這種充滿情義的舉動,讓每一個看到那面王旗的兵士都由衷的感激,自然乖乖聽話……
這道堤壩爲泥沙俱下的洪流擋住了泥沙、減緩了流速。當潰兵們通過京山軍陣地後,他們地情緒終於緩和下來,奇蹟般地恢復了鎮定和秩序……
但他們已經手無寸鐵、身無片甲,根本不能回身助戰,只能羞愧的回望一眼京山軍地背影,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秦雷沉默的騎在站馬上,靜靜的望着遠方,在跑過去三四萬人之後,他看到了第一支隊形完整的友軍----是穿着藍色盔甲的天策軍。他也看到了衆將簇擁中的李太尉。
李渾也看到了他,但在這種情形下相見,老太尉自然面上無光,朝秦雷不無尷尬的點點頭,便催促隊伍加快速度,通過了京山軍的陣地。
“大老爺,咱們留下來幫忙吧?”李虎說出了一衆將士的心聲。
翻翻白眼,李渾痛心疾首道:“兒郎們已經累壞了,他們連三成戰力都發揮不出,留下不是給京山軍添亂嗎?”看着族中子弟怪異的目光,李渾又訕訕的狡辯道:“老夫不是不幫忙,我的意思是等着咱們休息好了,恢復了實力再回來。”
那黃花菜也涼了……衆將心道。但天策軍以李渾地馬首是瞻三十年。早把他的話當成了聖旨,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緩緩的離去了。|| ||
秦雷低聲咒罵一句。便把目光轉回了北邊。一刻鐘以後,又跑過了一兩萬人,他終於看到了那頂奢華地大轎子,雖然轎伕已經增加到了一百人,但這龐然大物實在太重了,所以仍然落在了後面。
當鑾輿到達大陣前,一個嚴重的問題出現了……兩個口字形夾出的通道雖然很寬,但昭武帝的鑾輿更寬。根本無法通過,還將通道堵住,讓後面的軍隊無法通過。
京山軍將士一邊將鑾輿攔下,一邊趕緊通報秦雷。
護衛皇帝的御林校尉是六殿下,自從在軍演上被人蹂躪,他一直很低調,但低調不代表對小兵兵也有好臉色,他撥馬上前,對攔路的小軍官倨傲道:“讓開!”還狀做不經意的用馬鞭,點了點頭盔上地金黃瓔珞。那是他郡王身份的象徵。
“對不起殿下,陛下的鑾輿太寬,沒法從這裡通過。”擋道的乃是溝裡撈上來的秦頊,這傢伙命大,只是震昏過去,修養兩天就重新歸隊了。
“不就是些破旗嗎?”秦不耐煩道:“拔掉不就得了!”說着聲色俱厲道:“你不知道擋駕是死罪嗎?是誰指使你這麼幹的?!”都這時候了,他還想給秦雷破點髒水。
秦頊心思靈活,一下就明白了六殿下的歹意,便一聲不吭的抿着嘴,卻堅決不讓道。
秦怒罵一聲道:“什麼東西也敢擋道!”便狠狠一鞭抽在了秦頊頭上。
秦頊卻紋絲不動。若不是他臉上多了道紅色的鞭痕,秦還以爲自己抽空了呢。
見對方毫不畏懼,秦認爲自己受到了蔑視……他最受不得這個了,頓時火冒三丈的扔掉馬鞭。抽出佩劍,嘶聲罵道:“叫你狗仗人勢!”便要舉劍斬殺這個蔑視自己地賤種。
“攔下他!”一聲低喝從陣後響起。早就快氣炸肺的京山兵們如聞仙音,齊齊舉起了鐵槊,將秦等人團團圍在中央,還大喝一聲道:“殺!”聲音如銀瓶崩裂,嚇得六殿下險些握不住劍。
秦穩定下心神,便看見秦雷騎着黑色的巨馬緩緩過來,他頓時沒了氣焰。垂下寶劍小聲道:“五哥。”
秦雷陰着臉過來。冷哼一聲道:“馬上滾過去!敢碰一根小旗,看我怎麼收拾你!”
秦嚇得一哆嗦。回頭看看那巨大的鑾輿,似乎借到些膽量一般,微微提高嗓門道:“父皇的鑾輿怎麼辦?”
“該你屁事?”秦雷面色不善道:“再不走我幫你!”眼下形勢十萬火急,沒工夫跟他磨嘰,秦雷的口氣十分的不好。
秦表情十分尷尬,但終是沒有勇氣對抗強大的兄長,只好低頭騎馬走了,不再管什麼鑾輿不鑾輿的。
秦雷把視線投向大轎子上的太監道:“先把轎子擡到路邊,別擋道。”
那太監是皇帝地跟班,自然不太怕他,滿面陪笑道:“殿下說笑了,哪有陛下給臣子讓道的說法?”
秦雷卻沒工夫跟他聒噪,冷冷道:“三個數不動,就殺了你。”
太監面色一滯,色厲內荏道:“殿下是在威脅陛下嗎?”對於這些領導秘書來說,狐假虎威就像喘氣一樣平常。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便射穿了他的胸膛,難以置信的捂着汩汩冒血地胸口,他嘶聲道:“不是……三個數嗎?”
“孤改主意了。”秦雷放下手弩,說着看一眼衆轎伕道:“你們也要三個數嗎?”心中卻暗歎口氣道:這麼短的距離都能射偏了,看來雨天的影響是不小。他原本只是打算把那太監的帽子射掉……
轎伕們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趕緊將大轎子擡到道邊,給後續部隊讓出通道。簇擁着鑾輿的御林軍自然跟過去保護皇帝,而原本緊跟在後面的龍驤軍則徑直通過了軍陣……在京山軍的身後停了下來。
秦雷撥馬到了鑾輿邊。抓住段欄杆便翻身上去,一腳踢開轎門,帶幾個手下便進了皇帝地移動行宮……
但見原本富麗堂皇地御書房內一片狼藉:花盆、燈臺、圓凳、炭盆倒了一地。還把精美地地毯燒了個大洞。看來爲了追求速度,轎伕們犧牲了穩定……
太監宮女們正在抓緊收拾,就見着秦雷進來了,趕緊放下手中地活計,給成親王請安。
“陛下呢?”秦雷沉聲問道。
“陛下有點暈轎,正在臥室裡休息呢……”領班太監小意答道。
秦雷擡腿便往裡去,那太監趕緊起身攔住道:“陛下在休息,您還是等奴婢通稟一聲吧……”卻被石敢一把拉到一邊。
推開房門。秦雷果然看見昭武帝面色蒼白地躺在大牀上。屋裡有濃重的異味,地上還有嘔吐過的痕跡,看來皇帝陛下是真的暈了。
卓言正在伺候皇帝喝水,聞聲倏然起身,擋在秦雷面前道:“殿下,您要做甚?”他以爲秦雷要趁機謀逆呢。
昭武帝也被驚醒,卻沒有卓言那麼擔憂,面色激動道:“雨田吾兒,快救駕啊!”
秦雷看他懦弱窩囊的樣子,頓時想起了牧野原上枉死的幾萬官兵。怒火騰地躥起來,狠狠的一捶門框道:“明明一個慫包,偏要逞什麼能幹!”
昭武帝明顯一愣,似乎是第一次被人罵。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更何況是以隱忍聞名地皇帝陛下,他硬擠出一絲笑容道:“父皇知道錯了,悔不該當初不聽你的忠言啊。”
怒哼一聲,秦雷的胸脯劇烈的起伏,顯然是在極力壓抑翻騰的怒火。
昭武帝飛快的一尋思。便咬咬牙道:“只要你把父皇保護回國,朕就封你爲太子!”
秦雷厭惡的皺眉道:“同樣的話你說過幾遍?”
昭武帝還以爲秦雷是在討價還價,猛地一捶牀道:“我回去就遜位給你,我當太上皇。如何?”
“稀罕!”冷笑一聲,秦雷終於把怒火壓下去,沉聲道:“請陛下下轎上馬,這玩意兒不適合逃命!”
見他無意於自己的皇位,昭武帝大鬆口氣,又聽他讓自己上馬,不由爲難道:“朕不會騎馬……”
“先下去再說!”秦雷沒好氣的卓言道:“把陛下背下車去!”又對石敢道:“找輛大車過來。”所謂地大車,就是板車……
見到自己的新座駕後。昭武帝抗議道:“朕是一國之君。怎麼能坐這種東西呢?”
“要不你就下地走。”秦雷已經決定了,雖然沒法殺了這個罪人。但這輩子都用這種語氣跟呀說話了,愛咋咋地!
能屈能伸的昭武帝頓時降低了要求:“這下雨天的,總得有個頂子吧?”這個要求不過分,秦雷便讓卓言也上車,好給皇帝打着傘。
秋風一吹,世祖烈皇帝又打個寒噤道:“冷……”太監們趕緊把他的金黃色錦被取來,給皇帝陛下裹上。
皇帝還想再提點別的要求,秦雷卻不耐煩的揮揮手,敞篷馬車便緩緩的開走了……
世祖烈皇帝陛下便裹着一牀被子,打着一柄油紙傘,哆哆嗦嗦的坐在拉草料的板車上消失在衆人地視線中,絕對千年秦氏皇朝中唯一享受過這種待遇的一位。但這與他後來的傳奇人生相比,簡直不值一哂……
值得一提的是,自始至終,御林軍都靜靜地看着,沒有任何人表示異議,可見他們也很贊同成親王的處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