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靜悄悄,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
屏宗坐在牀上,彷彿石化了一般。
一秒被迫延長到一個世紀,每個人都體會到了什麼叫度秒如年。
“鏡子,”石化的屏宗突然開了口。
沒有人動。
“我要鏡子,”屏宗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凌霄無可奈何地求助於瑤臺,後者給同來的醫護人員比了個眼色,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個鏡子被送到了屏宗面前。
屏宗對着鏡中的自己發愣,明明只是眼睛的顏色發生了改變,卻好似變了一個人。
在真相的刺激下,記憶一點點恢復,激烈的纏鬥,血液的腥甜,嵐晟眼中漸漸褪去的灰度……昨夜的場景歷歷再現,凌霄沒有騙他,他贏了,輸的人是嵐晟。
“我要去見他,”屏宗掀開被子就要下牀。
“他不會想見你的,”直到如今瑤臺纔開口,“他現在的精神狀況不會見任何人。”
屏宗漆黑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可我不是別人。”
“我猜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供你思考了,”瑤臺表情嚴肅地說道,“我接下來要對你說明的內容及其重要,請務必認真聽好每一個字。”
屏宗尚未從一生最沉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就被迫精神高度集中地接受新知識。
“契子一方在成人儀式落敗後,體內會迅速分泌大量激素,這些激素會影響他的大腦,致使其情緒紊亂。我知道你們成人儀式的結果跟預期不同,這也導致患者分泌出的激素量是常人的數倍,根據儀器的檢測,在接下來的72小時內,患者會產生極度的憤怒、暴躁、恐慌,或是消極自棄的情緒,目前沒有任何一種藥物可以治療或是控制這些負面情緒。”
“怎麼會?”屏宗緊張地追問,“那其他人都是怎麼度過這一關的?”
“契主是唯一可以安撫契子情緒的人,一般成人儀式結束後,我們都會鼓勵契主儘可能多地陪伴契子度過這一時期,但就嵐晟目前的精神狀況看,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也包括你,與他產生近距離接觸,”瑤臺的聲音再度一沉,“這就意味着,你必須以最快速度,掌握如何控制你的契子。”
屏宗瞪大了眼睛,“控制?”
“沒錯,從學習到掌握這一過程,很多契主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但你恐怕沒有那麼多時間了,嵐晟的心理評級已經到了高危等級,以往這類人羣的死亡率高達50%。”
屏宗迅速繃直了身體,“我學。”
“集中精力,試圖侵入對方的精神領域,不要在乎手段,哪怕是強行控制他的大腦。你要對擁有駕馭自己契子的能力深信不疑。記住,不要把自己跟對方擺在平等的位置,你是在控制他,這是一種強迫性的手段,任何憐憫和心軟都會導致精神連結失敗。”
屏宗閉上眼,從他緊鎖的眉心可以看出他在經歷多麼艱難的嘗試,瑤臺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晌,轉身退了出去,凌霄等人也知趣地離開病房,留給屏宗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
“你覺得如何?”待走到無人之處,直尚才忐忑地問出口。
瑤臺不看好地搖搖頭,“不太樂觀,那孩子到現在都無法正視他契主的身份,雖然感覺得出能力很強,但是情感太細膩,恐怕很難突破對方的精神屏障。”
用契主中廣泛流行的一句話說,就是不夠無情。
越是無情的人,掌握這項能力就越快,而屏宗對嵐晟的感情,顯然多到已經快溢出了。
直尚難以接受地搖了搖頭,“這都是我的錯,剛纔那名學生說得很對,是我欺騙了他們。”
瑤臺豎起食指封住他的嘴,“這不是你的錯,就算你當初沒有那樣說,他們也一樣會經歷這個階段。”
“但是我給了他們希望,”瑤臺的話不能減輕直尚一絲一毫的愧疚,“我給他們編織了一個美夢,等跳進去才發現是噩夢。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是噩夢的話,至少會心理上會有所準備,也不至於摔得粉身碎骨。”
瑤臺也長久地沉默不語,最後給了他一個無聲的擁抱。
瑤臺的終端通訊燈亮起,“瑤醫生,重症室的學生醒了。”
擁抱草草地結束,瑤臺快步趕往上一層樓,當她二人抵達的時候,提前得到消息的凌霄和他的同學們已經守在監護室外了。凌霄貼在玻璃窗上攥得緊緊的拳頭不停地在顫抖,不知道花費了多大的力氣在剋制自己。
這樣的場景是瑤臺早已預料到的,可此時她已無暇顧及他人的感受了。
醫護人員上前彙報嵐晟的狀況,“他的身體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恢復,但是精神狀態非常不容樂觀,已經有透支能力的傾向,繼續這樣下去,掙脫限制裝置是遲早的事。”
瑤臺心情沉重地走到窗外,房間正中央孤零零的一張椅子,嵐晟就被綁在那上面,手和腳都銬了起來。他拼命地掙扎着,看口型像是在尖叫,叫聲卻被無情地阻攔在牆的另一面,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緊牆上一點,彷彿那裡有什麼深惡痛絕的東西需要去刺穿。
凌霄閉緊雙眼,額頭無力貼上了冰冷的玻璃,不忍去看,身後兩名同學也不知不覺紅了眼眶,這是成人儀式給他們上的第一課,卻已經殘酷地超過了他們的接受範圍。
嵐晟的力量越來越大,連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都開始抖動,他的腕關節與手銬劇烈地發生摩擦,沒過多久就是鮮紅一片。
“給他打一針鎮定,”瑤臺吩咐下去。
很快有護工進去,拿着一掌長兩指粗的針筒,將滿滿一針管透明液體自頸後注入到嵐晟體內,裡面的人這才一點點安靜下來,漸漸垂下頭一動不動了。
“你確定要守在這裡嗎?”瑤臺問一旁已經化作一尊雕像的凌霄。
凌霄仿若沒聽到,一動不動。
瑤臺暗暗嘆了口氣,把兩名同學叫到了一邊。
“你們班上有誰是凌霄的對手?”
兩個人面面相覷,“大概只有嬴風吧……”
“把他叫過來,看着他,別讓他鬧事,也別讓他接近裡面的人,最好是能把他帶走,”瑤臺表情少有的疲憊,“這兩天完成成人儀式的並不只是他們,需要照顧的對象太多,我們分不出人手來管無關的人。”
其中一人不確定地說,“可是嬴風大概不會管別人的事。”
“就說是我說的,”瑤臺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嬴風到底還是來了,他來的時候凌霄正自虐地站在重症監護室外,裡面的人一動不動,外面的人也一動不動,若不是一站一坐,真的彷彿是在照鏡子。
“嬴風,”同學看到他來,很忐忑,“我們勸了他半天,就是不肯走。”
嬴風二話不說,抓住凌霄的後領就往樓下走,凌霄居然也沒有反抗,就這樣魂不守舍地被他拖到了一樓。
“不,”臨近大門的時候凌霄才清醒過來,“我不要走。”
嬴風的腳步停了下來,盯着他。
“我要留下來,”他一貫自信的眼睛裡,第一次充滿了失措與迷茫,“他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他們扔在這裡不管。”
嬴風停頓了片刻,又拽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直到把他帶到走廊上的長凳邊。
“坐着等總行了吧?”
凌霄沒怎麼掙扎就被嬴風按了下去,然後他自己也坐到了凌霄的身邊,兩個人靜悄悄地並排坐着,誰都沒有說話。
夜色漸漸降臨,周遭也漸漸悄無聲息,清醒的沉默變得格外難以忍受。
“嬴風,”凌霄的聲音如同一枚石子落入沉寂的潭水裡,被叫到的人微微動了動,示意自己聽到了。
凌霄雖然喊了他的名字,但並沒有準備好要說什麼,想了想才道,“你不用守在這裡的。”
凌霄這句話說的是那麼口是心非,另外兩名同學早已經回去了,他從來沒有這麼需要一個人在身邊過。
嬴風用餘光掃了他一眼,他雖然平素對他人關注甚少,但這樣的凌霄是他十年來從未見過的。
他印象中的凌霄,每次見到他都張牙舞爪,無事也要尋事來挑釁自己,從來不曾主動暴露過自己的弱點。但今天的凌霄,處處都流露着與他截然不符的脆弱。
“我答應了瑤醫生,”言下之意,我留下來跟你毫無關係。
凌霄並不知道瑤醫生爲何要嬴風留下來,不過聽到這個答案後,他委實鬆了口氣。
氣氛再度安靜下來,嬴風下意識從懷裡摸出桃核,緩慢地摩擦着它粗糙的表面,這儼然已成爲一種習慣,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都感到心情平和。
凌霄因爲感受到他的動作,好奇地看了一眼,這一看就無論如何也移不開眼神,“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嬴風沒有回答,凌霄卻對他手裡的東西越發起了興趣,“能借我看看嗎?”
嬴風猶豫了下,還是遞給了他,凌霄接過來的時候,只覺藍光一閃,但也僅存在了須臾。
“你看到了嗎?”
“什麼?”
“這裡面有光。”
“我帶了它近十年,從來沒見過什麼光。”
是我看錯了嗎?凌霄疑惑地把它拿到眼前,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過去,它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桃核。
“你剛纔說什麼?你帶了近十年,那豈不是甦醒後不久就帶着了?”
嬴風簡簡單單應了聲嗯。
“你爲什麼要帶着它?”
嬴風再次猶豫了很久,才說,“這是在我的能量倉裡撿到的。”
這個秘密,嬴風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基地的工作人員。似乎今晚這樣的氣氛,連秘密都蠢蠢欲動,想找個合適的人來分享。
“你是說,從你一醒來,它就在你身邊?這怎麼可能,靈魂轉世,連記憶都不會留下,又怎麼會留下信物?”
“我比你還想知道這是爲什麼。”
凌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到訪過基地,知道那裡的工作人員斷然不會不小心把吃剩的桃核掉進某個能量倉。
難道前世真的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留下痕跡?
“你就是因爲它的原因,才拼命地想找到自己前世的戀人?”
嬴風沒有否認,“我第一眼見到它時,就直覺它屬於另一個人,我總覺得,他們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只要能找到他,這個謎題就會被解開。”
另一個人是誰嬴風沒有明說,但凌霄已然懂得,他突然覺得手裡的桃核變得燙手,心亂如麻地把它還了回去。
“天宿這麼大,你想這麼找?”
嬴風默默地接了過來,“我有預感,他就在我身邊,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那你要是一直都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再漫長的長夜也會迎來黎明,屏宗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就見向來不合的兩個人相依坐在門外的長凳上,凌霄的頭枕住嬴風的肩,兩個人都在熟睡。
嬴風的警覺性最高,他從外人的視線中驚醒,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成人儀式之後的屏宗,四目相對後,嬴風也有一瞬間不適應的皺眉。
他輕微的動作驚動了凌霄,凌霄揉着眼睛醒過來,在看清楚眼前人之後,一下子緊張地跳了起來。
“怎麼樣?”他急切地問,屏宗看似一夜無眠,眼底烏黑一片。
“我還是無法做到,”屏宗懊惱地說,“他抗拒得很厲害,我稍稍一接近,他就開始尖叫,那聲音非常刺耳。我能感知的到入侵他的精神領域對於他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我狠不下心來。”
凌霄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能安慰性質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醫護樓內忽然響起了一短一長的警報,三個人不明所以,驚詫地四下觀望。
一樓的醫護人員從各自的辦公室裡跑了出來,個個神情緊張,這其中也包括了瑤臺。
“瑤醫生!”凌霄叫住了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瑤臺關掉通訊儀,神色陰鬱,“嵐晟不見了,他的隨身物品也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