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六月二十五,裴菀書七個多月的身孕,身子越來越沉。大周風俗七月裡孕婦去廟裡祈福,給送子觀音上香,就能求得心願的寶寶。
裴菀書第一次對於外出活動露出了些許興趣,所以永康更是興致盎然,纏着皇后和沈睿一定要陪着裴菀書去聖恩寺。皇后沒轍讓沈睿拿主意,好好保護她們。
沈睿倒是一臉不拘束她們的樣子,永康便大喜,讓宮婢們準備用品。
裴菀書想讓翠依一起去,結果沈睿卻說日頭太曬,二夫人身子虛弱,還是在宮裡等候吧,而翠依讓裴菀書放心去,她便在宮裡等。
裴菀書笑着垂眼,然後瞥了沈睿一眼,“娘,我們很快就回來。”
雖然盛夏六月,但是天卻悶沉沉的,頭頂上雲海跌宕,天邊雲山濃罩。聖恩寺內香火繁盛,人來人往,依然熱鬧。
永康挽着裴菀書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西荷亦步亦趨。
裴菀書假裝無意地環視四周,每一次似乎都感覺沈睿的眼睛盯着她,讓她有點擔心。
大雄寶殿,香霧繚繞,佛像莊嚴肅穆,裴菀書由西荷扶着緩緩跪拜在地,虔誠禱祝。
“菀書姐姐,我們去送子觀音那裡拜。今日來就是爲了拜他的呢!”永康胡亂拜了兩下便起身讓和西荷扶着裴菀書往後院其他佛堂去。
沈睿面無表情,環視四周,舉步跟上。不一會銀羽衛首領悄然近前,“殿下,沒什麼異樣。其他兄弟已經在聖恩寺方圓幾裡的路口要塞加派了人手。”
沈睿眯了眯眸子,看了他一眼,頷首道,“你做的不錯,不過要是出了岔子,你也給我好好兜着。”
“請殿下放心!”那人拱手抱拳,飛身退下。
看着永康扶着裴菀書走向送子觀音堂,沈睿大步走過去,卻被永康攔住,她噘嘴不悅道,“哎,小八,你別總是跟着我們,好礙眼的,我們和觀音大士說話,你偷聽算什麼?”
沈睿纖眉微揚,卻立在門檻處,往裡張望着,淡淡道,“難道我就不能來燒香嗎?”
永康哼了一聲,“你心懷鬼胎,觀音大士就不靈了。”說着用力地推他,“你出去!”
裴菀書和西荷走在前面,見他們在後面僵持,遂笑了笑,回頭道,“安王殿下有什麼不放心的?”
沈睿聽出她的譏諷,勾了勾脣角,立在門口處,“我便在此處等,快一點。”
永康白了他一眼,“你催什麼?母后也在廟裡上香,你還是去陪母后吧!”
沈睿沒看她,抱了胳膊懶懶地倚在門框上,微微仰頭道,“母后很可能找皇奶奶說話去了。我們去做什麼?”
永康便不再理他,讓她的宮婢留下看着他,然後自己跑去和裴菀書去二進間上香。
沈睿冷目微斜,看着裴菀書的裙襬在雕花柵格處一閃,然後又聽到永康在那裡嘮叨說拜觀音大士要說什麼話,怎麼拜,又說是她特意去問了太常的。還聽到裴菀書輕輕地笑了一聲,西荷勸她們不要太羅嗦,八殿下還在外面的聲音。
挑眼看看陰沉沉的天空,悶悶的帶着雨星的風給人一種潮熱之感。他擡手抹了抹脖子,聽着永康嘰嘰喳喳,不由得笑了笑。
突然聽得裡面傳來細微的“咔咔”聲,微微蹙眉,隨即心頭一凜,立刻快步衝了進去,“永康!”他大叫一聲。
“做什麼?別進來,菀書姐姐的裙子被我弄溼了,西荷幫她擦呢!”
沈睿一挑眉,卻猛地伸手一把推開門,卻見堂內空蕩蕩的,是有送子觀音笑微微地坐在中間的佛龕上。
“永康!”沈睿氣急敗壞起來,轉首看到她躲在一邊,手裡抓着垂地的明黃色幔帳,惱怒地看着他。
“你怎麼這麼討厭,進來做什麼?”永康漲紅了臉,用力地拉着帳幔。
沈睿轉身看着她,扯了扯脣角,飛快地跑近。永康立刻用身體擋住他,“你走開!”
沈睿冷目寒光,“讓開!”說着一把扯向幔帳。
“啊!”一人驚呼一聲,立刻拿衣服擋住身子頭垂了下去。
目光觸及雪白的肌膚,沈睿心跳加速飛快地別開頭退後,也不解釋,快步退了下去。
“臭小八,看我不告訴母后抽你鞭子!”永康氣呼呼地上來就踢他。
沈睿面色一紅,也不反抗,過了一瞬,心念一轉,忽然覺得不對立刻將永康一推,衝了過去。冷冷道,“滾出來!”
兩個穿了西荷裴菀書衣衫的女人,驚恐的看着他,淚水盈眶。
永康一見,驚慌失措道,“啊,你們是誰?菀書姐姐呢?西荷呢?”說着立刻裡裡外外地看,裡面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沈睿哼了一聲,一眼殺向永康,陰冷道,“丫頭,你敢跟我耍花招!”也不審訊那兩個人,不浪費一點時間,立刻喚了人來保護公主,將那兩個女人鎖起來,自己衝進內室裡裡外外看了卻什麼機關都沒有找到,知道是從密道內合上外面不顯。當下不再廢話,領着人飛快出去。
漆黑中一點清冷的光芒微弱的閃動,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細擦擦的腳步聲和“咚咚”的心跳。
西荷緊緊地握住裴菀書的手,過了片刻聽着沈睿跑出去,才帶着她慢慢地往前走。本來她可以等沈睿走了再出去,但是想必院內外都佈滿了銀羽衛,所以她們只好走這條暗暗的潮溼的密道。
密道窄窄的,僅容一人通過,裡面悶熱潮溼,讓人一陣陣胸悶頭暈。走了幾步便只能彎着腰手撐着兩壁慢慢地往外走。
“小姐,堅持一下!”西荷不時地回頭看看她,後來乾脆側着身子一手拖着她慢慢地走。
“西荷我們出去的地方安全嗎?”幸虧她身材嬌小,只要用力低着頭,便也不會壓迫到肚子。
“小姐您放心,杜康和明光他們勘察過好多次,出口在懸崖上,他們早就備好了繩索在那裡等我們。然後趁夜翻過西面城牆,那裡是一片樹林。”西荷輕輕地說着,指縫間戴着的小小夜明珠發出冷湛的光輝。
“爺呢?他什麼時候跟我們會合?”裴菀書不禁有點着急,她們此刻通過密道,沈睿定然很是憤怒,只怕他立刻進宮若是碰到沈醉可怎麼辦?
“小姐,您放心,爺這些天一直在南書房忙政務,根本沒與我們接觸過,別人都沒有懷疑。且他今日要出城巡視,等安王殿下回宮,說不定他已經出發了。他讓我們先離開,就肯定有萬全之策。”西荷緩緩地說着,拉着她往前走。
裴菀書雖然心裡擔憂,卻也只能如此,只是沒想到會如此突然,自己都來不及和母親道別,也沒想到沈醉什麼時候跟永康達成一致,竟然單瞞着自己。
“倒是我連累了他。當初我以爲皇帝不會對他如何,捨不得父母。誰知道……”還是到了這一步。
“小姐,這哪裡能怪您呢。原先情況沒有這麼糟糕,如今皇帝幾次逼着爺休掉小姐,而且似乎懷疑爺和楚王殿下有什麼圖謀,而且您也感覺到皇帝好像是想利用您來圖謀什麼。所以爺不捨的您犯險,讓我們提前帶您離開。之所以沒有提前告訴您,也是怕被安王殿下看出什麼端倪。”西荷慢慢地說着,用力地彎着腰身。
裴菀書點頭,緊緊握着她的手,咬牙堅持。
密道內除了西荷手上的夜明珠沒有任何光亮,裡面溼悶溽熱,幾乎透不過氣。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菀書踉蹌了一下,西荷忙扶住她。
密道里空氣稀薄,裴菀書用力地喘息着,腹部傳來一陣陣隱痛,入宮以來,柳清君給她開的方子還在吃,一直也沒怎麼疼過。可是今日,竟然不似正常胎動。
想定然是因爲剛纔過於緊張勞累,見西荷關切地盯着她,忙搖搖頭,“我們繼續走。”
皇帝肯定不會放過沈醉,所以他們必須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菀書一次次覺得沒有氣力,卻一次次咬牙堅持,終於斑斑點點的光亮出現在盡頭。
越走越近,看清楚是被攀援而上的蔓藤纏繞的洞口。
“小姐,我們到了!”西荷的聲音裡透出一絲欣喜,山洞寬闊起來,能容人起身直立,她忙伸臂托住裴菀書。
裴菀書喜不自禁,卻覺得渾身無力,用力地挽着西荷的手,“沈醉不會有事的,對嗎?”
“小姐放心,爺都安排好了。”西荷扶着她走到洞口,一條兒臂粗的繩索垂蕩在洞口藤蔓間。
“小姐,別怕!”西荷柔聲說着將她暫時放在地上,抽出腿上匕首砍了柔韌藤蔓捆綁成籃,用繩索套住然後綁縛在裴菀書的身上,從外面看上去她便是一個藤蔓包裹的蛹。
“好了!”西荷輕輕說着,綁好之後用力拽了拽繩子,然後託着裴菀書躍出洞口,上面便有人開始往上緩慢地拉拽繩索。
西荷一手攀援懸崖上的蔓藤植物,一手託着裴菀書的腰,隨着繩索上,自己也不斷攀援。
裴菀書只覺得身體虛飄飄的,似乎隨時都會跌入萬丈深淵一般,心頭緊張,不由地探頭往下看。
“別看!”西荷忙喝止她,“小姐,下面就是座小土丘,沒什麼好看的。”
裴菀書知道她寬慰自己,順從地閉上眼睛。
晃晃悠悠彷彿夢入雲端一般,良久,聽到有人低低的歡呼聲,“上來了。小心點。”是夜海與杜康。
當被幾雙有力地手託上去,躺在堅實的土地上時,裴菀書才睜開眼睛。
“夫人!”
“小姐!”
幾人欣喜地喚她。
裴菀書笑起來,除了夜海杜康還有幾個自己沒見過的面孔,她朝他們笑了笑,“謝謝你們。”
站起來放眼四望,此處位於聖恩寺後山,由此可以看到山巒起伏,金瓦紅牆的聖恩寺煙霧繚繞,鐘聲隱隱。
“夫人,我們快走吧,出了城就可以跟爺他們會合。”
裴菀書看看夜海,“我們如何出城?”
“早就準備好了。今日有幾家新娘嫁到城外,也有幾家白事送葬,想必城門定然已經被封鎖。我們已經備好其他途徑,不過得請夫人委屈一下。”
裴菀書頷首,關切道,“我沒什麼,你們爺保證能出來嗎?”
夜海遞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夫人放心,萬無一失。”
裴菀書心頭歡喜,幸福的路似乎就在眼前,腳踏實地的,一步步踏出去,那人就在竹林暮靄中對着她笑。他們要離開這裡,沒人可以拆散。
天上墨雲濃得似乎要滴下來,雨星攢風凌亂打在面上,竟然似雪撒子一般。沈睿騎在馬上,冷眼看着城門進進出出的人,面色冷沉。
風吹拂他天青色的薄衣,獵獵作響,腰間的墨玉琅環閃爍着清冷的光芒。
嫁娶的,婚喪的,一列列過去都沒有她的人影。
而近日此類的似乎特別多。
他冷笑,勾起脣角,看着等待檢查的一列送葬隊伍,城門護衛想開棺檢查,那些孝子們卻哭鬧成團。
雙腳輕磕馬腹,緩緩催馬走過去,紙樓,紙車,紙馬,金元寶,聚寶盆,一列列送喪器具,轉頭看過去,披麻戴孝的人都低了頭不敢看他。
他縱馬輕輕地挪着步子,從人羣尾部走到棺材旁邊。
孝子們驚恐地看着他,一人撲在棺材上,嗚咽道,“你,你們不可以如此對待家父。死者爲大!”
沈睿冷冷地看着他,神情漠然,淡淡道,“讓開!”
那孝子死死地抱着棺材,雖然害怕卻依然不肯退後,沈睿眉頭一挑,飛快地抽出馬上佩劍,電光火石間,一道寒光撕裂霧濛濛的空氣,“喀嚓”一聲,棺材斷爲兩截,裡面的錦緞,元寶骨碌碌滾了一地,一具乾癟帶臭的屍體橫在地上。
幾個孝子立刻慌了神,立刻便要跑,邊上的侍衛早一擁而上,將他們擒住。
“送到京兆府衙去。”冷冷地說了一聲,繼續往回走,視線在所有的相關器物上慢慢地逡巡。
失望至極。
今日所有出城的,都一一檢查過,沒地方可藏一個接近八個月身孕的女子。
白馬,轎子,樓塔,金豬,聚寶盆,金牛……
飛身下馬,走到白馬前,看着白馬的腹部,目測了一下,便又走向那頭紙牛。
金色的用着錫箔,看上去威嚴高大,竟然栩栩如生,宛若雕塑。
突然一銀羽衛快馬而來,水花四濺,“殿下,大事不好!”來人大喊着滾身下馬,跪倒在泥地上。
“什麼事情這麼慌張?讓你們進宮去找瑞王,他在哪裡?”沈睿冷眸深沉,聲音嘶啞,冷冷地盯着那人。
“殿下,驛館出了事。喀爾塔塔使臣佔丘,卓裡木王子亞都晗遇刺身亡。”那名銀羽衛聲音急促,氣息起伏。
沈睿似是沒聽懂,擰着眉,不解地看向他,“身亡?”他心頭被什麼狠狠地擂了一記,果然戰火難免?
“瑞王呢?”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在大風中沉沉如雷。
“本來在南書房處理政務,晚上要出城去京畿之地巡查,結果剛出宮陛下便接到驛館的消息,當時大怒,說瑞王辦事不力,別有用心,立刻讓蕭將軍帶兵將瑞王帶去大理寺下了大獄。”
沈睿立即翻身上馬,此時一騎飛奔而來,到了跟前也不下馬,垂首抱拳,“殿下,瑞王妃已回景怡宮。”
“什麼?”沈睿大吃一驚,不由地僵直了身體,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瑞王妃已經回宮,皇上召她說話呢!”
沈睿心猛地一沉,立刻打馬飛奔。
入宮,已是濃夜沉沉,翻身下馬時刻,雷電鳴閃,狂風大作。他只覺得自己似乎需要運起內力,纔不會被暴風吹起。
“殿下,事情不太好!”一名侍衛見他回宮,立刻跑近前。
“咔嚓”一聲炸雷,映着銀羽衛身上的明光鎧,錚錚鐵寒。
“我知道,”沈睿緊了拳頭,挺了挺脊背,“我去見父皇,你們好好守着。”
“殿下!”那侍衛又追前一步。
沈睿不耐地回頭,粗聲道,“何事?”
“是瑞王妃--”
“她怎麼啦?不是回來了嗎?”沈睿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侍衛的肩頭。
眉頭猛地一跳,那侍衛悶哼一聲,“從椒房殿出來,瑞王妃回到屋裡就不好,怕是--啊!”
沈睿一把將他推翻在地,轉身飛快地跑去裴菀書與永康的院子。
刺眼的閃電撕碎黑暗,亮如白晝,隨即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夾雜着冰雹噼裡啪啦地砸下來。
他渾然不知,一口氣直奔,軟底緞靴踏碎地上小坑處積水,心如擂鼓,腦海裡反反覆覆是她被父皇召見,回來不好,不好……
屋子裡燈火通明,門口的人進進出出,裡面傳來永康憤怒的聲音,夾雜着裴菀書的呻吟聲。
看見沈睿落湯雞一樣,宮婢們愣了一下立刻見禮,“殿……下,瑞……王妃要,要生了……”
生?纔不到八個月,他心裡涌上一陣怒意和悲涼,腳沉得幾乎動不了。宮婢還想說話,眼前人影一閃,他已經衝了進去。
“沈醉……沈醉……”她躺在牀上,神智似乎混亂了,胸前拉起白絹簾子,幾個穩婆跪在地上交頭接耳的商量。
“殿下?!”幾個宮婢看見他來,立刻想擋住他。沈睿冷目一瞪,嚇得她們噤聲不語,“瑞王妃怎麼樣了?”
“穩婆說有生產跡象,但是隻怕還得等等看!”
那邊對着幾個御醫大發脾氣的永康聽見立刻跑了過來,涕淚交流地抓住他的手,“小八,四哥呢,四哥呢?”
“都怪你!”沈睿雙眸充血,狠狠地瞪着她。
“怪我!怪我!你快去,叫四哥來!快啊!”永康大喊着,用力地摳着他的手。
沈睿擡手抓住她的手腕,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頓地逼問,“到底怎麼回事?說!”
永康大哭不止,對上他冷寒的目光,哽咽了一下,抽泣着說了事情來龍去脈。
沈醉早就準備帶裴菀書走,第一次被永康和沈睿破壞,他告訴了永康,她內疚不止。所以這次答應幫他。沈醉從太后那裡問來了聖恩寺的密道,讓永康幫忙掩護她逃走。
雷霆萬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