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廊下蘭草圍着的牡丹開得嬌豔,裴菀書挎着小巧竹籃漫步其中,拿着小巧的銀剪挑幾隻豔紅如霞的剪下來放在籃中。

大哥要給永康驅蠱,說需要上品的花瓣做藥引子,如今論花色花品,不論說她俗的人有多少,總歸在這院子裡是最上品的。

剪得差不多了,起身要去小偏院,木蘭卻來接過去,說柳公子吩咐讓夫人在外面等。裴菀書知曉他們體恤她,便也不執拗,將籃子交給木蘭便在院中散步。

心裡卻在琢磨沈醉,那日進宮回來,她覺察哪裡不對勁,雖然他掩飾的好,但是夜裡他近乎絕望地擁抱讓她只能假裝睡着,感覺落在頸中的熱淚讓她心痛如絞。

不知不覺便走到後院幾株高大銀杏樹下,一陣風吹過,樹葉颯颯輕響,眼前人影一閃,沈睿一身墨綠薄錦長衣,笑眯眯地站在她跟前。

裴菀書也習慣了他的無理,只擡手摸了摸肚子,似是要撫慰受驚的寶寶,白了他一眼,“你四哥到底在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睿纖眉微挑,“我哪裡知道?”

“你不知道就怪了?”說着照舊散步,不再理睬他。

沈睿自覺沒趣,便靜靜地站着,半晌才道,“父皇不知道跟他說了什麼,他便不開心。我問過,他沒理睬我。”走近了兩步,聲音難得溫柔道,“你沒什麼事吧?”

感覺到他的關心,裴菀書微微回頭瞅他,“我自然沒事,倒是你們宮裡,要好好清掃一下才對。”

沈睿笑笑,“我已經派人暗中調查,不日就能查到傷害你的幕後之人,會給你的交代的。”

裴菀書冷哼,“什麼交代?”她也知道是誰,但是有什麼證據呢?況且韋姜如今在孃家,而且她能派人進宮,總歸是籌謀不小,難道能輕易讓人抓了把柄?況且還牽扯到德妃,雖然二皇子被軟禁,但也不能說皇帝不體恤他娘。

再者說,就算沈睿知道是韋姜,指不定要如何遮掩呢,哪裡會給自己個交代?

聽出她的譏諷,沈睿皺了眉頭,“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那婆子怎麼進宮,誰帶進去的,雖然死了幾個人,又不是查不到,我既然說了就肯定會給你個交代。”

“那你先告訴我,你們到底對你四哥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要讓他如此難過?你們到底想如何?一定要他死才心甘嗎?”她說得激動,狠戾,目光閃着野獸光芒。

沈睿從她的神態裡看到了悲憤和那種掙扎不能的痛苦。他想安慰她,突然地生出這樣的心思,卻沒有勇氣擁她入懷,不想聽她尖利斥責的聲音。

“你擔心什麼?沒人要他死,只是他自己鬧情緒而已!”沈睿說着有點不耐煩這樣囉嗦的解釋,但是又不想她生氣,看了看她的肚子,莫名地煩躁,悶悶道,“等下有宦者來賞賜,我先走了。”說着也不從前門,顧自去了後門,翻牆出去。

裴菀書苦笑,她不想對沈睿如此惡劣,可是想到沈醉她忍不住。自己是女人,一旦愛了自己的丈夫,便是百倍的自私。

她怎麼能不自私?怎麼能忍受沈醉那樣隱忍的痛苦,她卻不能回身抱他,不能安慰他,不能分擔他的痛苦,於她,那是更加痛苦的事情。

這幾日沈醉更是忙個不休,柳清君本要告辭,只是沈醉竟然意外地留他多住。這期間黃赫來過幾次探視永康,裴錦書回過一次裴府,沒過夜便回來閒逸居。

裴菀書胡思亂想着,心裡頭總覺得有千頭萬緒理不順,放不下。

宮裡來人宣了旨,留下賞賜,又傳達皇帝和皇后意思讓永康和裴菀書好好休養。裴菀書只讓路管家接待,隨後打發翡翠去給前來的宦者們送上豐厚謝禮。

宮裡的人剛走,羅管家又來說李側妃病了,來跟她請示回孃家修養去。裴菀書自然不攔着,讓人仔細照顧,並且讓羅管家送厚禮給李家。

忙到傍晚時分才空下來,此時殘陽如血,照得西天猩紅一片,遠山暮靄,濃郁連綿。她微微仰頭對着西天想着心事,陷入發怔模樣。

木蘭悄悄走近,放緩了聲音,欣喜道,“夫人,柳公子讓我告訴您,永康公主沒事了。他和舅公子在休息,翡翠和解憂兩個人照顧,讓您不用擔心,也不用過去看。休息好了他們會過來的。”

裴菀書笑了笑,忍着心痛,她見過沈醉幫柳清君治病後的疲憊模樣,想柳清君他們定然也差不多,之所以不讓她看,只不過是不想她擔心。

他們如此爲她想,她自然不想辜負了他們。

“熬好靈芝湯了嗎?多熬一點,府裡那麼多,留着也是爛掉。不如都拿出來,給他們好好補補。還有西荷胭脂,她們需要這些人蔘靈芝的東西。反正放在那裡也沒用。”她喃喃着,有點不知所謂,心裡頭卻都是沈醉深夜抱着她壓抑的喘息。

等裴錦書和柳清君來到她房間的時候,兩人俱是神采奕奕,意態悠然,看不出一絲疲累。裴菀書親自煮茶,淺碧色的茶水映着溫潤的影青茶盞,愈發新綠可人。

“來,試試看今天新摘的龍山雲霧。”她親手將碧盞捧給柳清君,又幫大哥斟茶,木蘭將新做的杏仁酥端上來。

“菀書,永康公主已經無恙,西荷胭脂的傷勢也得以控制,我,也該回去了!”柳清君朝她笑笑,從袖中拿出那隻普通銀簪,放到她手邊。

裴錦書一聽便也道,“我倒也是該去大理寺,那裡事情也多。”

裴菀書擡眼看看他們,柳清君一觸到她的目光便下意識地垂下眼睫,低頭喝茶,裴錦書卻笑得揶揄,似是在說再待下去耽誤小兩口之類取笑的話來。

“要來便一起來,要走又一起走,熱鬧沒幾天倒是又冷清起來!”嘆了口氣,擡手將銀簪插進發髻中。

卻聽裴錦書笑道,“丫頭,我那邊有事,先出去一趟,回頭來看你。反正也近便。”說着也不跟柳清君客套,起身就走了。

裴菀書笑了笑,繼續請柳清君喝茶,雖然他們都沒有告訴她,不過單就柳清君肯進王府來說,他們定然瞞着她事情,思及此,心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

“柳兄,希望不會連累到你。”她想着便沒頭沒腦說了句話。

柳清君竟然也懂,輕笑道,“我已經不管事情,香雪海全部由蘇掌櫃打理,如今我也是個清閒之人,去哪裡都不打緊的。”

“你該早些去南疆找那神醫,免得耽誤了治病。”

“你哥哥用蠱本領並不比神醫小,他幫我看過,已經沒有大礙,只注意調理幾年也就是了。”他本注視着她,說這話時候卻垂下眼睫,看着鬥彩白磁碟中盛放的五花瓣杏仁酥。

不待裴菀書說話他又道,“我開了幾副藥幫你安胎,另外讓長天幫你配了新的薰香,我都交代給木蘭,你不用操心。”微微嘆了口氣又道,“謝小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裴菀書不解地看他,“你抱歉什麼?是我自己看錯了人。”

柳清君搖頭,擡眼凝注她,“是我看走眼,上次幫他診脈,竟然沒發現是名震天下的‘霹靂手’,不過他似乎並沒有將你認識我的事情告訴韋姜,看來他也並不壞。這次聽你大哥之言,他似乎被人控制。如今吉三姑死,他又失蹤,還不知生出什麼變數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裴菀書點頭,“你也要保重纔是,”想他此番進了王爺府,只怕已經被人知道,雖然他不再管香雪海的事情,但是難免還是被人惦記。

柳清君又事無鉅細,交代了她一些該注意的,都是些繁瑣的生活細節,飲食、出行以及薰香、聽曲該注意的一些問題。

裴菀書都一一記下,然後他便告辭。看着他青衫隱隱,消失在鬱郁菁菁的修竹林中,心裡生出一絲悵然,呆呆地站立許久,纔在解憂和木蘭的提醒下回去。

永康清醒過來,神采奕奕,西荷也能下地走動,氣色不錯。只有胭脂雖然面色紅潤起來,但是卻一直沉睡。

“姐姐,我再也不要回皇宮了,我要住在這裡,永遠都和你們一起。”永康想起那場面便有點打怵。

“你要住便住,我們歡迎之至。就怕到時候黃侍衛不肯!”裴菀書不忘打趣她,讓人將替永康新做的羅裙罩衫拿出來,鮮豔的姚黃牡丹,氣質活潑俏麗又不失華美端莊。

“菀書姐姐,爲什麼穿新衣服?”永康奇怪地看着她。

裴菀書親自幫她繫上腰帶,綴上白玉琅環,“我們都是大難不死的人,自然要去去晦氣,穿新衣,喝新茶。”她說着又讓木蘭去招呼西荷,就連胭脂也被換了全新的衣衫。

“姐姐,小八怎麼沒來看我們呢?”永康穿着新衣,晃了一圈,非常滿意款式和花色。

“來過,你在睡覺,不好打擾就回去了。”說着挽了她的手去院子裡散步。

走到自己院子菱花門處,看到院子裡紫藤架下,一藍一墨綠兩人站在那裡說話。

裴菀書捅捅永康,笑道,“公主真是金口玉言,要什麼來什麼,而且嘴裡說的,心裡想的,都來了。”說着抿脣輕笑,將永康朝那個方向推了推。

那裡的人似乎聽到聲音,回頭看他們。

黃赫和沈睿。

英俊挺拔的黃侍衛和嬌俏美麗的永康公主,裴菀書笑了笑,搡搡她快迎上去。永康咬了咬脣,卻似不好意思般,被裴菀書接連推了三下,才略略忸怩地走過去。

“你來做什麼?”

黃赫的視線掠過裴菀書,看到她略帶揶揄的笑意眼眸沉了沉轉向永康,見禮,“下官奉陛下之命前來探視公主和瑞王妃殿下。”

永康嘟了嘟嘴,哼了一聲,“想你也不會主動來看我。”說着有些不高興地走去另一邊。

黃赫凝視她纖長身影,頓了頓,還是跟了上去。

裴菀書看着他們的模樣,掩口輕笑,轉首卻見沈睿正若有所思地瞪她,便大方地走過去,“你不是回了麼,怎麼這麼快又來?”

“路上碰見黃赫,就一起來。”沈睿攏着胳膊,闊袖懸垂,隨風輕蕩,紫藤花瀑落在他的肩上,爲他增添了一份優雅。

“今日看到你四哥了嗎?”她隨口問道。

沈睿細眸驀地睜了睜,盯了她一瞬,“他很忙,又是驛館,又是邊境軍務,我哪裡知道他在哪裡?”

裴菀書斜了他一眼,不滿道,“你陰陽怪氣做什麼?你四哥再忙,不管忙什麼也是爲了你們做嫁衣裳,你們若是對不起他,真該是--”她驀地住口,壓抑住自己激動的心緒,片刻,深吸了口氣,“沒什麼,進屋喝茶吧。”

“你不是說不認識柳清君嗎?”沈睿挑眼睨着她,涼涼開口。

“以前不認識,剛認識的。”她冷冷地說着,突然回頭瞪着他,微眯了眸子,“沈睿,你不要疑神疑鬼,他和我們沒關係,不過是大哥有過一面之緣,請他來給胭脂西荷療傷,你要是有什麼疑惑索性一次問個痛快,不要背後玩什麼陰謀詭計。”

沈睿冷嗤一聲,“我在你眼裡就是如此麼?陰謀詭計?我陰過你嗎?”

裴菀書勾脣,冷冷道,“你自己知道,”

“古方雨那件事情我也不過是順手推舟,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就算是我算計了你一會,不也沒怎麼樣嗎?”

裴菀書不耐煩地撇撇嘴,“算了,我也沒計較什麼。你爲我們做了那麼多,我們自該感謝,哪裡還能怪什麼,只是請你念着兄弟情誼,平日裡多護着他一點。也免得--”

“夠了,他是我四哥,我和他感情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吱吱嘎嘎吹你的破笛子呢。難道天底下就你一人關心他,心疼他,我們都是要害他?”沈睿有點氣急敗壞起來,惱怒地大聲說着,隨後用力哼了一聲,也不招呼,拂袖而去。

他一走,裴菀書嘆了口氣,獨自在紫藤架下的欄椅上坐下。

沈睿離去,裴菀書卻留黃赫多呆了一會,請他吃了晌飯,然後又讓他多坐會陪着永康公主消遣一下。

“黃大人,公主都悶壞了,您快留下來,陪她好好玩玩,”裴菀書笑着讓木蘭將錢都分好,讓他們隨意玩,又將那個牌技比永康稍差一點的小丫頭也安排過去。

大半天下來,永康竟然小有盈餘,樂不可支地將錢打賞丫頭們。

黃赫見天色差不多便告辭回去,裴菀書再三挽留,說等沈醉回來一起喝酒,黃赫卻堅持告辭。

“永康,走吧去送送未來黃駙馬!”裴菀書趴在永康耳邊小聲說了句。永康立時轉身跑開,躲在房中不肯出來。

裴菀書笑了笑對黃赫道,“黃大人,我送送您吧!”

到了門口,黃赫回頭看看她,將永康支開,想必是有話要對他說。

“黃赫,沈醉的心思你該懂,所以,我希望--”

“你放心,我懂。”黃赫朝她笑笑,然後用力地點了下頭,“告辭了。”

傍晚沈醉迴轉,披一身暖陽,漾一臉溫笑。裴菀書站着門口看着他從幽靜沁涼的竹林出來走過那排海棠花樹,雪顏紅花,白衣綠樹,他就那樣走來,一直在她心底。

“不是說了在家裡等我就好嗎?”沈醉見她又在門口等,快走兩步伸手扶住她的腰肢。

“可是我想早點看到你。”她眼波柔和,瀲灩夕陽,緩緩地偎進他的懷裡。

沈醉攬着她,無聲嘆息,本以爲自己做了那一切,可以先將她送走,誰知道會功虧一簣,看似是無意的巧合,可是誰知道是不是被沈睿知道了什麼?所以他才假借聖旨將她騙進宮去?然後又遇到那樣的危險?

月上中天,花風淡淡,窗下蘭草叢中蟲鳴唧唧。裴菀書照例假裝入睡,任由沈醉將她抱在懷裡,感覺他身體繃緊,無聲顫抖,心頭嘆息,終於忍不住回身抱他。

沈醉身體一顫,沒想到她是醒着的,仰頭將她抱在胸前,卻感覺她溼潤的脣在他胸前輕輕地啄着,身體一僵,擡手按住她的頭。

“小歡,別……”

“可是,我想你了……”她低笑一聲,大着膽子,壓抑着心頭的狂跳,小手從他胸前慢慢往下游走。

“行麼?”他試探地問道,自從她有了身孕,他從來不敢胡思亂想,生怕控制不了傷害了她。

“嗯……”她含糊的應了聲,

“呃……”

……

“沈醉,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她趴在他的胸前,聲音軟綿綿的低。

“沒什麼,見了兩個人,聽他們說了一些話。”

“什麼人?”她突然焦慮起來。

“楚王,皇帝。”他淡淡地說着,手撫在她的肩頭,溫柔地摩挲着。

“啊?”她驚得幾乎要坐起來。

沈醉輕輕地攬着她,柔聲道,“小歡,沒什麼,真的,睡吧。”

“沈醉,你不可以騙我。”

“我從不騙你的。”他低笑,垂首吻了吻她。

“那你告訴我。”

“……”

天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