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錦堯的問題讓查程龍陷入更久的沉默。
年錦堯當着林惠慈的面來問這句話,還真讓他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能重新選擇,他自然想和林惠慈結婚育子,說不定現在老了也不會孤苦無依。只不過人生都已經過成這樣了,他雖不滿意父母安排的婚姻,可這對孫兒孫女卻是他一直放不下的。
他不想在林惠慈面前說謊,人都不在了,說這些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年錦堯知道他不想回答,也不追問,只是擡手看看錶,道:“您真不打算跟我們回去嗎。”
查程龍轉過身望向山下,深嘆了口氣:“現在的我,還能去哪裡?”
林惠慈在這裡,他的心也跟着落在這裡了,哪也去不了了。
年錦堯平靜的看了他兩眼,點點頭:“那好,我回去會轉達給小影。”
他將傘遞給一個跟來的隨從,讓隨從在這裡等候和保護查程龍,防止老人出什麼意外。
“我不需要,收起來吧。”查程龍搖搖頭,來到墓碑旁不遠處的一顆樹下站着。
年錦堯示意隨從收好傘,自己則來到林惠慈墓前深深鞠了一躬,想了想,又來到林維山和妻子的合墓前,靜站着不動,目光停在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上。
林維山。
他在心中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神色平靜無異,內心卻早已五味陳雜。
要他向恨了二十幾年的仇人鞠躬嗎?如果是以前,別說鞠躬,他恐怕會親手毀掉這座墓。而現在,他不知道是該唾棄兩句還是該表示尊重。
林維山,就因爲二十年前你不負責的失蹤,害我找了你那麼多久、恨了你那麼久,連帶恨上你那無辜的女兒,你覺得值嗎?值嗎?!
看,害死你和你妻子的兇手就在眼前,你怎麼不找他復仇呢?你從來就是個懦夫,教出個女兒也一樣。
真是諷刺,天大的諷刺,殺你的幕後兇手,如今卻要來爲你養母守墓,你天天守在旁邊,有何感想?
心裡許多怨,找不到發泄出口。
年錦堯保持原樣站了許久,內心獨白轉換,而表情卻還是一層不變,彷彿像個雕像。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不出的無奈。如果不是林維山當年自作主張的下了那些決定,自己跑去收集查程龍犯罪的證據,他又怎麼會憑白錯恨他和他女兒這麼多年。
這一錯,最可恨的是扭曲了他和林悅藍本該更正常一些的生命軌跡。如果不是這一層‘恨’的因素,說不定他和林悅藍之間的關係會更好。不過也難保不準會有其它意外,所以誰也說不清這樣的因素到底是好是壞。
我不會乞求你原諒我對悅藍所做的一切,就算你現在索我命走,我也無怨無悔。不過……我要告訴你,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開她的。她是你女兒,但,也會是我的女人。欠你的,欠她的,我都會一一還清的。
年錦堯深深看了林維山的照片一眼,轉身向查程龍點頭道了個別,才邁步準備朝山下走去,只不過剛走了兩步路,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公路的那頭出現。
他先是一愣,表情微露憂色,隨後快速迎了上去,“阿婆,這麼熱的天,您怎麼來了。”
這聲阿婆,他倒是越喊越順口。
“啊,小年,你怎麼在這裡……”來者正是和林惠慈關係不淺的陳阿婆,當她看在到不止年錦堯一個人在的時候,眉頭緊鎖,看着不遠處站在樹蔭下的查程龍,疑問:“他是誰?”
陳阿婆不認識查程龍是正常的,她只是在林惠慈年輕時的照片上看到過幾次,二十左右的俊年如今也變成一個年幕老者。
之前年錦堯請人爲林維山夫婦修墓建碑的時候,查程龍又特意做了迴避,沒和陳阿婆照面,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見到。
不過見到也很正常,查程龍在這裡替林惠慈守墓,陳阿婆是林惠慈的好友,她總會時不時上來看看,所以總會有碰面的那一天。
年錦堯還沒想過揭穿查程龍在這裡的原因,只是介紹道:“他是我爺爺。”
“爺爺?”陳阿婆重複一遍,來到林惠慈墓前,將帶來的祭品擺放好,看到周圍的變化,眉頭鎖得更緊:“你就是買下這片公墓的那個人?”
查程龍爲了能在這裡安心守墓也算是大手筆,一次性買下整座山,又是規劃翻修,又是建路種樹,鎮上好多人都在議論這樣事和做這件事的人,陳阿婆當然也有耳聞。
只是她當時並沒有往和自己身邊相關的人想,還以爲是誰家的人發達了有勢力,才能從政-fu手中買下公家的地盤。
現在看到查程龍,想着他的年紀、想着周圍的變化都是圍繞着林惠慈的墓地,她腦海裡不免閃過一個名字,脫口而出:“查程龍?!”
她喊出‘查程龍’的名字,除年錦堯有點意外之外,當數查程龍最震驚了。
“你……認識我?”查程龍情緒有些激動,從綠蔭下走了出來。只是下一秒,他眼神就黯淡了幾分,憑他的身份,真有人認出他也很正常吧。
“你、你你來這裡做什麼?”陳阿婆向他快步走來,氣勢兇兇:“你在這裡做什麼!”
也不知她哪來的恨和怒,衝到查程龍面前,舉手就是一耳光——
“放肆!”
她的手並沒有成功落在查程龍臉上,跟在他身後的隨從的現職本來就是幹這個的,自然不會容她輕易傷害到他。
查程龍神色複雜的看着面前身材因爲歲月侵蝕而變得走形的老太婆,忽然之間,他明白她眼中的憤怒是從何而來,使了個眼色讓隨從退下,然後對陳阿婆溫和的說:“你打吧。”
負責保護他的隨從很顯然不理解他的行爲,站在那裡猶豫着要不要放開這個瘋老太婆的手腕。
“我讓你退下!”查程龍聲音一冷。
隨從不得已鬆開陳阿婆,往後退了兩步。
陳阿婆這時可沒因爲害怕就退縮,手一得了自由,就啪的一聲打在查程龍右臉上,不過力道小了許多,再加上人老皮厚,臉上並沒有手印。
多少年了,有誰敢對查程龍動一根手指頭,就算他現在退休回了國,依然聲名在外,畢竟是穩坐了幾十年美國政權要者的人物。
就連年錦堯,知道查程龍是製造二十年前那場大案之後,也沒想着當面找查程龍算賬或揍其一頓,一個是不屑這樣的方式,一個也是因爲從年少時養成的畏懼,還沒真正消失。雖然他手中握着的證據能讓查家陷入一系列麻煩當中,但那終究會被解決的,更何況還有一個查子軼,還有數不清被查程龍一手培養出來的政員。
不過現在,出了個首例。
年錦堯不動聲色的站在原處觀望,沒有上前阻止。
這是查程龍自己甘願承受的一掌。
是的,當着林惠慈的面,他選擇承受她好友的憤恨,就好像這一耳光是林惠慈打的一樣。
“你還有臉回來!”陳阿婆可沒想過自己打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死死瞪着查程龍道:“她都不在了,你回來做這些有什麼用?”
她恨不得將心中爲林惠慈感到不值的恨全都發泄出來。林惠慈的一生,就是被這個男人毀了啊。
一個柔弱女人,獨自一人帶大了一個兒,中年喪子,又辛苦一人帶大了孫女,其中的艱辛和淒涼,有多少人能體會。
查程龍默默不語,等她說夠了,才輕道:“您就是陳阿婆吧,我知道現在做這一切都晚了,但……我只是想回來陪陪她。”
“陪她?這幾十年你怎麼不來陪?現在來守着這些土又有什麼用。”陳阿婆說着說着,竟心酸的泛起眼珠,側頭看了林惠慈的照片一眼,無比悲涼道:“你知道她這幾十年是怎麼過的嗎?”
查程龍黯然不語,正是因爲能體會林惠慈的不易,他纔會在這裡陪她。
她中年喪子,查程龍其實也一樣,查月影和查子軼幾歲時雙親就意外去世,這點上來說,他和林惠慈差不多。
只是,他忽然有點羨慕林惠慈,有這樣一個性情中人的知己。他或許能理解林惠慈爲什麼能大方的將自己僅有的財產贈送給陳阿婆了。
能爲自己朋友打抱不平的人,纔算得上真正的朋友吧,就算那人已經不在了,還是不忘爲她感到不值。
查程龍從查子軼那裡也得知了一些關於陳阿婆的信息,孤寡老人,膝下無兒無女,老伴死了有好幾年了,一個人一直住在林惠慈送她的那套房子裡。身上有點存款,每月從政fu那裡領點養老金,日子過得很節省,但也很安穩。
就是……無比孤獨。
人老了,該怎麼應對那樣的孤獨呢。
一恍眼,都五十多年了啊……五十多年,他也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了,而他一直掛念的人,如今早化作一堆黃土。
是啊,人在世的時候他不想着做點什麼來補償自己的拋棄,現在人都不在了,他在這裡守着有什麼用?
查程龍像個沒了魂的木偶,傻傻站在那裡,目光沒有焦點的望着林惠慈的墓碑上,面無表情。
陳阿婆見他這樣,滿腔憤怒一下子找不到發泄出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越了位,望向林惠慈的照片,歉意的輕嘆一聲:“對不起小林,我沒忍住。”
她對着墓碑說這句話,自然沒有誰迴應。
兩個老人就這樣一左一右站着面前墓碑,各自陷入各自的往事當中,沒再說話。
直到這時,年錦堯纔有所反應,對隨從招了招手,湊近耳邊輕聲吩咐兩句,命他多叫兩個保鏢過來守在這裡,不要打擾兩位老人,同時做好防暑工作。之後深深看了兩個老人一眼,沒有上前打招呼,默默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