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 第六夜

霍展白在揚州二十四橋旁翻身下馬。

剛剛是立春,江南寒意依舊,然而比起塞外的嚴酷卻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滿身風塵,疾行千里日夜兼程,終於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揚州。暮色裡,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覺得心裡一鬆,便再也忍不住極度的疲憊,決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門熟路,他帶着雪鷂,牽着駿馬來到了橋畔的玲瓏花界。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混在那些鮮衣怒馬、容光煥發的尋歡少年裡,霍展白顯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已有多日沒有沐浴,頭髮蓬亂面色蒼白——若不是薛紫夜贈與的這匹大宛名馬還算威風,他大約要被玲瓏花界的丫鬟們當作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極,只是拿出一個香囊晃了晃。

老鴇認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給霍家公子的,嚇了一跳,連忙迎上來:“七公子!原來是你?怎生弄成這副模樣?可好久沒來了……快快快,來後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沒理會老鴇的熱情招呼,只是將馬交給身邊的小廝,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去,徑自轉入熟悉的房間:“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鴇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麼?”他頓住了腳。

“沒事,讓他進來吧。”然而房間裡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綠衣美人拉開了門,盈盈而立,“媽媽,你先下樓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錢員外那邊……”老鴇有些遲疑。

“請媽媽幫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鴇離開,她掩上了房門,看着已然一頭躺倒牀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變了。

“回來了?”她在榻邊坐下,望着他蒼白疲倦的臉。

“嗯。”他應了一聲,感覺一沾到牀,眼皮就止不住的墜下。

“那件事情,已經做完了麼?”她卻不肯讓他好好睡去,擡手撫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你上次說,這次如果成功,那麼所有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展開眉毛,長長吐出一口氣:“完結了。”

架子上的雪鷂同意似的叫了一聲。柳非非怔了一下,彷彿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終於有了一個終點,忽地笑了起來:“那可真太好了——記得以前問你,什麼時候讓我贖身跟了你去?你說‘那件事’沒完之前談不上這個。這回,可算是讓我等到了。”

霍展白驀地震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非非……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柳非非噗哧一聲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嚇的,”她笑意盈盈,“騙你的呢。你有那麼多錢替我贖身麼?除非去搶去偷——你倒不是沒這個本事,可是,會爲我去偷去搶麼?”

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覺得大半年沒見,這個美麗的花魁有些改變。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羣狐朋狗友們拉到這裡來消遣,認識了這個揚州玲瓏花界裡的頭牌。她是那種聰慧的女子,洞察世態人心,談吐之間大有風致。他剛開始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卻被她發現,殷勤相問。那一次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最後扶醉而歸。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然後,他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裡。一次,或者兩次。每次來,都會請她出來相陪。

那樣的關係,似乎也只是歡場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樣接別的客,他也未曾見有不快。偶爾他遠遊歸來,也會給她帶一些新奇的東西,她也會很高興。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不曾和她分享過苦痛和歡躍。

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樣近,卻又是那樣遠。

在某次他離開的時候,她替他準備好了行裝,送出門時曾開玩笑似地問: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卻只是淡淡推脫說等日後吧。

那一次之後,她便沒有再提過。

——浪跡天涯的劍客和豔冠青樓的花魁,畢竟是完全不同兩個世界裡的人。她是個聰明女人,這樣犯糊塗的時候畢竟也少。而後來,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會到這種地方來,只因爲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今晚,恐怕不能留你過夜。”她拿了玉梳,緩緩梳着頭髮,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幽幽道,“前兩天,我答應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續絃。如今,算是要從良的人了。”

他躺在牀上,微微怔了一下:“恭喜。”

“呵,謝謝。”她笑了起來,將頭髮用一支金簪鬆鬆挽了個髻,“是啊,一個青樓女子,最好的結局也無過於此了……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和別的姐妹不一樣,說不定可以得個好一些的收梢。可是就算你覺得自己再與衆不同,又能怎樣呢?人強不過命。”

霍展白望着她梳妝,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這一次回來,是來向我告別的麼?”她卻接着說起了剛纔的話頭,聰明如她,顯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纔未曾說出口的下半句。

他默然點頭,緩緩開口:“以後,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是有了別的去處了麼?還是有了心愛的人?——不過,反正我也不會再在這裡了。”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嫵媚而又深情,忽然俯下身來戳了他一下,嬌嗔,“哎,真是的,我就要嫁人了,你好歹也要裝一下失落嘛——難道我柳非非一點魅力也沒有麼?”

他應景地耷拉下了眼皮,做了一個苦臉:“能被花魁拋棄,也算我的榮幸。”

柳非非嬌笑起來,戳着他的胸口:“呸,都傷成這副樣子了,一條舌頭倒還靈活。”

然而下一刻,她卻沉默下來,俯身輕輕撫摩着他風霜侵蝕的臉頰,凝視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嘆息:“不過……白,你也該爲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俯身溫柔地在他額上印下一個告別的吻,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望着闔上的門,他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

是的,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八年了,而這一段瘋狂熾熱的歲月,也即將成爲過去。的確,他也得爲以後打算打算了,總不成一輩子這樣下去……在這樣想着的時候,心裡忽然閃過了那個紫衣女子的影子。

他想着,在極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

霍展白走後的半個多月,藥師谷徹底回到了平日的寧靜。

這個位於極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雞犬相聞,耕作繁忙,彷彿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爭霸絲毫不相干。外面白雪皚皚風刀霜劍,裡面卻是風和日麗。

今年的十個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輪的迴天令剛讓霜紅帶出谷去,和往年一樣沿路南下,從江湖上不同的幾個地方秘密發送出去,然後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來求醫——薛紫夜一時得了閒,望着侍女們在藥圃裡忙碌地採摘和播種各種草藥,忽然間又覺得恍惚。

明介走了,霍展白也走了。

他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干。

真像是做夢啊……那些人闖入她生活的人,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結果什麼都沒有留下,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舊在這個四季都不會更替的地方、茫然的等待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將來。

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髮髻,才發現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覺得徹骨的寒冷,不由抱緊了那個紫金的手爐,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間,外面一陣慌亂,她聽到了綠兒大呼小叫的跑進來,一路搖手。

“怎麼?”她的心猛的一跳,卻是一陣驚喜——莫非,是他回來了?

“谷主!谷主!”綠兒跑得快要斷氣,撐着膝蓋喘息,結結巴巴:“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個藍頭髮的怪人,說要見您……”

“哦?”薛紫夜一陣失望,淡淡,“沒回天令的,不見。”

——今年的迴天令才發出去沒幾天呢,應該不會那麼快就有病人上門。

一般來說,迴天令由秘密的地點散發出去,然後流落到江湖上。後總會經歷一番爭奪,最後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實力的人奪得,前來藥師谷請求她的幫助。一般來說,第一個病人到這裡,多少也要是三個月以後了。

“有!有迴天令!”綠兒卻大口喘氣,結結巴巴,“有好多!”

“什麼!”薛紫夜霍然站起,失驚。

“他、他拿着十面迴天令!”綠兒比劃着雙手,眼裡也滿是震驚,“十面!”

“……”薛紫夜眼神凝聚起來,負手在窗下疾走了幾步,“霜紅呢?”

“稟谷主,”旁邊的小橙低聲稟告,“霜紅她還沒回來。”

出去散發迴天令的霜紅還沒回來,對方卻已然持着十面迴天令上門了!薛紫夜不出聲的倒抽一口冷氣——她行醫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詭異情形。

“帶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過猞猁裘披上。

谷口的風非常大,吹得巨石亂滾。

軟轎停下的時候,她掀開簾子,看見了巨石陣對面一襲白衫獵獵舞動。距離太遠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只見雪地上一頭藍色長髮在風中飛揚,令人過目難忘。

奇異的是,風雪雖大,然而他身側卻片雪不染。彷彿他身上散發出一種溫暖柔和的力量,將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薛谷主?”看到軟轎在石陣對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頭行禮,聲音不大,卻穿透了風雪清清楚楚傳來,柔和悅耳,“崑崙山大光明宮教王座下妙風使,奉命來藥師谷向薛姑娘求醫。”

大光明宮?!

薛紫夜一瞬間怔住,手僵硬在簾子上,望着這個滿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大光明宮教王麾下,向來有三聖女、五明子以及修羅場三界。日月星三聖女長年居於崑崙絕頂,而風、火、水、空、力五明子中,妙水、妙火、妙空、明力都是中原武林聞聲變色的人物,唯獨妙風最是神秘,多年來江湖中竟從未有人見過其真容,據說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來不離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這個神秘人卻忽然出現在藥師谷口!

她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對方捧出了一把的迴天令。

將十枚迴天令依次鋪開在地上,妙風拂了拂衣襟,行了一禮。

“在下聽聞薛谷主性格清幽,必以此爲憑方可入谷看診,”他一直面帶微笑,言辭也十分有禮,“是故在下一路尾隨霜紅姑娘,將這些迴天令都收了來。”

薛紫夜望了一眼那十枚迴天令,冷冷:“有十個病人要看?”

“病人只得一個。”妙風微笑躬身,臉上似是帶着一個無形的面具,“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應救治,或是被別人得了,妨礙到谷主替在下看診,所以乾脆多收了幾枚——反正也是順手。”

薛紫夜心下隱隱有了怒意,蹙眉:“究竟是誰要看診?”

妙風深深鞠了一躬:“是本教教王大人。”

薛紫夜眼睛瞬間雪亮,手下意識的收緊:“教王?”

“教王大人日前在閉關修煉時,不慎走火入魔,”妙風一直彎着腰,隔着巨石陣用傳音入密之術和她對話,聲音清清楚楚傳來,直抵耳際,“經過連日調理,尚不見起色——聽聞藥師谷醫術冠絕天下,故命在下不遠千里前來求醫。”

薛紫夜一怔:“命你前來?”

終於找到了一個堂而皇之的拒絕理由,她忽地一笑,揮手命令綠兒放下轎簾,冷然:“抱歉,藥師谷從無‘出診’一說。”

“即便是這樣,也不行麼?”身後忽然傳來追問,聲音依舊柔和悅耳,卻帶了三分壓迫力,隨即有擊掌之聲。

“哎呀!”身邊的綠兒等幾個侍女忽然脫口驚呼起來,擡手擋住了眼睛。

薛紫夜一驚,撩起了轎簾,同樣剎那間也被耀住了眼睛——冰雪上,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

十二名崑崙奴將揹負的大箱放下,整整齊齊的二十四箱黃金,在谷口的白雪中鋪滿。

“聽聞薛谷主診金高昂,十萬救一人,”妙風微笑躬身,“教王特意命屬下帶了些微薄物來此,願以十倍價格求診。”

綠兒只看得喬舌不下,這些金條,又何止百萬白銀?

她知道谷主一向來在錢財方面很是看重,如今金山堆在面前,不由得砰然心動,側頭過去看着谷主的反應。

然而轎簾卻早已放下,薛紫夜的聲音從裡面冷冷傳來:“妾身抱病已久,行動不便,出診之事,恕不能從——妙風使,還請回吧。”

頓了頓,彷彿還是忍不住,她補了一句:“閣下也應注意自身——髮色泛藍,只怕身中冰蠶寒毒已深。”

妙風未曾料到薛紫夜遠隔石陣,光憑目測髮色便已斷出自己病症所在,略微怔了一怔,面上卻尤自帶着微笑:“谷主果然醫稱國手——還請將好意,略移一二往教王。在下感激不盡。”

“這個,恕難從命,”薛紫夜冷冷放下了轎簾。

轎子擡起的瞬間,忽然聽得身後妙風提高了聲音,朗朗:“在下來之前,也曾打聽過——多年來,薛谷主不便出谷,是因爲身有寒疾,怯於谷外風雪。是也不是?”

薛紫夜並不答應,只是吩咐綠兒離去。

然而,身後的聲音忽然一頓:“若是如此,妙風可爲谷主驅除體內寒疾!”

“呵,”薛紫夜忍不住嗤然一笑,“看來妙風使的醫術,竟是比妾身還高明瞭。”

“谷主醫稱國手,不知可曾聽說過‘沐春風’?”他微笑着,緩緩平擡雙手,虛合——周圍忽然彷彿有一張罩子無形擴展開來,無論多大的風雪,一到他身側就被那種暖意無聲無息的融化!

妙風站在雪地上,衣帶當風,面上卻一直帶着溫和的笑意,聲音也柔和悅耳,整個人散發着一種由內而外的溫暖。她凝神一望,不由略微一怔——這種氣息陽春和煦,竟和周圍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在下自幼被飼冰蠶之毒,爲抗寒毒,歷經二十年,終於將聖火令上的秘術煉成。”妙風使雙手輕輕合攏,彷彿是一股暖流從他掌心流出,柔和洶涌,和谷口的寒風相互激盪,一瞬間以他身體爲核心,三丈內白雪憑空消失!

綠兒只看得目瞪口呆,繼而欣喜若狂——不錯!這種心法,只怕的確和小姐病情對症!

妙風微笑着放下手,身周的雪花便繼續落下,他躬身致意:“谷主醫術絕倫,但與內功相比,針藥亦有不能及之處——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爲谷主驅寒?”

“小姐……小姐!”綠兒絞着手,喃喃望着那個白衣藍髮的來客,激動不已,“他、他真的可以治你的病!你不如——”

“綠兒,住口。”薛紫夜卻斷然低喝。

綠兒跺腳,不捨:“小姐!你都病了那麼多年……”

“生死有命。”薛紫夜對着風雪冷笑,秀麗的眉梢揚起,“醫者不自醫,自古有之——妙風使,我薛紫夜又豈是貪生怕死受人要挾之輩?起轎!”

侍女們無法,只得重新擡起轎子,離去。

妙風站在雪地裡,面上的笑意終於開始凝結——這個女人實在是難以對付,軟硬不吃,甚至是連自己的生死都可以不顧!他受命前來,原本路上已經考慮過諸多方法,也做了充足準備,卻不料一連換了幾次方法,都碰了釘子。

“薛谷主!若你執意不肯——”一直柔和悅耳的聲音,忽轉嚴肅,隱隱透出殺氣。

薛紫夜冷笑:還是兇相畢露了麼?魔教做事,原來也不過如此吧?

“妙風使,你應該知道,若醫者不是心甘情願,病人就永遠不會好。”她冷冷道,眼裡有譏誚的表情,“我不怕死,你威脅不了我。你不懂醫術,又如何能辨別我開出的方子是否正確?——只要我隨便將藥方裡的成分增減一下,做個不按君臣的方子出來,你們的教王只會死得更快。”

“此中利害,在下自然明白,”妙風聲音波瀾不驚,面帶微笑,一字一句從容道,“所以,在下絕無意在此動武冒犯。若薛谷主執意不肯——”

他霍然轉身向西跪下,袖中滑出了一把亮如秋水的短刀,手腕一翻,抵住腹部:

“妙風既然不能回崑崙覆命,也只能自刎於此了!”

聲音方落,他身後的十二名崑崙奴同時拔出了長刀,毫不猶豫的回手便是一割,鮮血沖天而起,十二顆頭顱骨碌碌掉落在雪地上,宛如綻開了十二朵血紅色的大花。

“啊——!”藥師谷的女子們何曾見過如此慘厲場面,齊齊失聲尖叫,掩住了眼睛。

“住手!”薛紫夜脫口大呼,撩開簾子,“快住手!”

話音未落,綠兒得了指令,動如脫兔,一瞬間幾個起落便過了石陣,搶身來到妙風身側,伸手去阻擋那自裁的一刀——然而終歸晚了一步,短刀已然切入了小腹,血洶涌而出。

“……”薛紫夜隨後奔到,眼看妙風倒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俯下身,看清楚了他的樣子:原來也是和明介差不多的年紀,有一頭奇異的藍色長髮,面貌文雅清秀,眼神明亮。但不同的是,也許因爲修習那種和煦心法的緣故,他沒有明介那種孤獨尖銳,反而從內而外的透出暖意來,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的妖邪意味。

“呵……”那個人擡起頭,伸出滿是血的手來,看着她微笑,斷斷續續,“薛谷主……你、你……已經穿過了石陣……也就是說,答應出診了?”

她任憑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覺他的血在她手心裡慢慢變冷,心裡的驚濤駭浪一波波拍打上來,震得她無法說話——

這個魔教的人,竟然和明介一模一樣瘋狂!

既然自幼被人用冰蠶之毒作爲藥人來飼養,她可以想象多年來這個人受過怎樣的痛苦折磨,可是……爲什麼他還要這樣不顧一切的爲教王賣命?這些魔教的人,都是瘋子麼?

他一直一直的堅持着不昏過去,執意等待她最終的答覆。

她沒有回答,只是擡起手封住了他腹間斷裂的血脈。

“綠兒,小橙,藍藍,”她站起身,招呼那些被嚇呆了的侍女們過來,“擡他入谷。”

被從雪地擡起的時候,妙風已然痛得快暈了過去,然而脣角卻露出一絲笑意:果然沒有錯——藥師谷薛谷主,是什麼也不怕的。她唯一的弱點,便是怕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

他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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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大光明宮西側殿。

密室裡,兩人相對沉默。看着旁邊剛收斂的零碎屍體,剛剛趕回的赤發大漢手上盤着蛇,咋舌:“乖乖,幸虧我們沒來得及下手!否則這就是我們的下場!”

“教王閉關失敗,走火入魔,又勉力平定了日聖女那邊的叛亂,此刻定然元氣大傷,”瞳抱着劍,靠在柱子上望着外頭灰白色的天空,冷冷,“狡猾的老狐狸……他那時候已然衰弱無力,爲了不讓我起疑心,居然還大膽的親自接見了我。”

如果那時候動手,定然早將其斬於瀝血劍下了!只可惜,自己當時也被他的虛張聲勢唬住了。

“他媽的,妙水也不及時傳個消息給你,”妙火狠狠唾了一口,不甘,“錯過那麼好的機會!”

瞳的眼神漸漸凝聚:“妙水靠不住——看來,我們還是得自己訂計劃。”

“也是!”妙火眼裡騰的冒起了火光,捶了一拳,“目下教王走火入魔,妙風那廝又被派了出去,只有明力一人在宮。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妙風此刻大約早已到藥師谷,”瞳的眼睛轉爲紫色,薄薄的脣抿成一條直線,“不管他能否請到薛紫夜,我們絕對要搶在他回來之前動手!否則,難保他不打聽到我奪了龍血珠的消息——這個消息一泄露,妙火,我們就徹底暴露了。”

妙火有些火大的瞪着瞳,怒斥:“跟你說過,要做掉那個女人!真不知道你那時候哪根筋搭錯了,留到現在,可他媽的成大患了吧?”

瞳蹙了蹙眉頭,卻無法反駁。

的確,在離開藥師谷的時候,是應該殺掉那個女人的。可爲什麼自己在那個時候,竟然鬼使神差的放過了她?

他有些煩亂的搖了搖頭。看來,這次計劃成功後,無論如何要再去一趟藥師谷——一定要把那個女人給殺了,讓自己斷了那一點念想纔好。

否則,遲早會因此送命。

他握緊瀝血劍,聲音冷澀:“我會從修羅場裡挑一隊心腹半途截殺他們——妙風武功高絕,我也不指望行動能成功。只盼能阻得他們一阻,好讓這邊時間充裕,從容下手。”

妙火點了點頭:“那麼這邊如何安排?”

“教王既然對外掩飾他的傷情,必然還會如平日那樣帶着灰驁去山頂的天國樂園散步,”他望着雲雪籠罩的崑崙絕頂,冷冷道,“我先回修羅場的暗界冥想靜坐,凝聚瞳力——三日後,我們就行動!”

“好。”妙火思索了一下,隨即重重點,“要通知妙水麼?”

瞳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不必。那個女人,敵友莫測,還是不要先指望她了。”

機會不再來,如果不抓住,可能一生裡都不會再有扳倒教王的時候!

不成功,便成仁。

總好過,一輩子跪人膝下做豬做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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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漠河雪谷。

夏之園裡,薛紫夜望着南方的天空,蹙起了眉頭。

已經二十多天了,霍展白應該已經到了揚州——不知道找到了師傅沒?八年來,她從未去找過師傅,也不知道如今她是否還住在揚州。只盼那個傢伙的運氣好一些,能順利找到。

否則……沫兒的病,這個世上絕對是沒人能治好了。

她嘆了口氣,想不出霍展白知道自己騙了他八年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她又望了望西方的天空,眉間的擔憂更深——明介,如今又是如何?就算是他曾經欺騙過自己、傷了自己,但她卻始終無法不爲他的情況擔憂。

就算是拿到了龍血珠,完成了這次的命令,但是回到了大光明宮後,他的日子會好過多少呢?還不是和以前一樣回到修羅場,和別的殺手一樣等待着下一次嗜血的命令。

明介,明介。你真的全都忘了麼?

還是,只是因爲,即便是回憶起來了也毫無用處,只是徒自增加痛苦而已?

我要怎樣,才能將你從那樣黑暗的地方帶出呢……

她沉默地想着,聽到背後有簌簌的響動。

“別動。”頭也不回,她低叱,“腹上的傷口太深,還不能下牀。”

然而,那個藍髮的人已經到了她身後。

“喲,好的這麼快?”薛紫夜不由從脣間吐出一聲冷笑,望着他腹部的傷口,“果然,你下刀時有意避開了血脈吧?你賭我不會看着你死?”

“在下可立時自盡,以消薛谷主心頭之怒。”妙風遞上短匕,面上帶着一貫的溫和笑意,微微躬身,“但在此之前,還請薛姑娘答允儘早去往崑崙,以免耽誤教王病情。”

薛紫夜一時語塞。

妙風臉上尤自帶着那種一貫的溫和笑意——那種笑,是帶着從內心發出的平和寧靜光芒的。“沐春風”之術乃是聖火令上記載的最高武學,和“鐵馬冰河”並稱陰陽兩系的絕頂心法,然而此術要求修習者心地溫暖寧和,若心地陰邪慘厲、修習時便容易半途走火入魔。

而這個人修習二十餘年,竟然將內息和本身的氣質這樣絲絲入扣的融合在一起。

她不解地望着他:“從小被飼冰蠶之毒,還心甘情願爲他送命?”

妙風微笑躬身,回答:“教王於我,恩同再造。”

薛紫夜蹙眉:“我不明白。”

“薛谷主不知,我本是樓蘭王室一支,”妙風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後國運衰弱,被迫流亡。路上遭遇盜匪,全賴教王相救而活到現在。所以盡我一生,均視其爲慈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哦……”薛紫夜喃喃,望着天空,“那麼說來,那個教王,還是做過些好事的?”

妙風恭聲:“還請薛谷主出手相救。”

“好吧。我答應你,去崑崙替你們教王看診——”薛紫夜拂袖站起,望着這個一直微笑的青年男子,豎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妙風頷首:“薛谷主儘管開口。”

薛紫夜冷笑起來:“你能做這個主?”

“在下可以。”妙風彎下腰,從袖中摸出一物,恭謹地遞了過來:“這是教王派在下前來時,授予的聖物——教王口諭,只要薛谷主肯出手相救,但凡任何要求,均可答允。”

“聖火令?!”薛紫夜一眼看到,失聲。

那枚玄鐵鑄造的令符沉重無比,閃着冰冷的光,密密麻麻刻滿了不認識的文字。薛紫夜隱約聽入谷的江湖人物談起過,知道此乃魔教至高無上的聖物,一直爲教主所持有。

“哦……看來,”她笑了一笑,“你們教王,這次病得不輕哪。”

妙風無言。

她將聖火令收起,對着妙風點了點頭:“好,我明日就隨你出谷去崑崙。”

“多謝。”妙風欣喜的笑,心裡一鬆,忽然便覺得傷口的劇痛再也不能忍受,低低呻吟一聲,手捂腹部踉蹌跪倒在地,血從指間慢慢沁出。

“唉,”薛紫夜一個箭步上前,俯身將他扶住,嘆息,“和明介一樣,都是不要命的。”

明介?妙風微微一驚,卻聽得那個女子在耳邊喃喃:

“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從那裡帶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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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場。暗界。

耳畔是連續不斷的慘叫聲,有骨肉斷裂的鈍響,有臨死前的狂吼——那是隔壁的畜生界傳來的聲音。那羣剛剛進入修羅場的新手,正在進行着第一輪殘酷的淘汰。畜生界裡命如草芥,五百個孩子,在此將會有八成死去,剩下不到一百人可以活着進入生死界,進行下一輪修煉。

而最後可以從生死界殺出的,五百人中不足五十人。

這裡是修羅場裡殺手們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與生死兩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練終於出頭的象徵,嚴酷的淘汰中,只有極少數殺手能活着進入光明界——活着的,都成爲了大光明宮頂尖的殺手精英。就如……他和妙風。

黑暗的最深處,黑衣的男子默默靜坐,閉目不語。

那一些慘叫呼喊,似乎完全進不了他心頭半分。

他只是凝聚了全部心神,觀心靜氣,將所有力量凝聚在雙目中間,眼睛卻是緊閉着的。他已然在暗界裡一個人閉關靜坐了兩日,不進任何飲食,不發出一言一語。

瞳術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而對付教王這樣的人,更不可大意。

其實,就算是三日的靜坐凝神,也是不夠的。跟隨了十幾年,他深深知道玉座上那個人得可怕。

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一定要搶在妙風從藥師谷返回之前下手,否則,即便是妙風未曾得知他去過藥師谷奪龍血珠的秘密,也會帶回那個女醫者給教王治傷——一旦教王傷勢好轉,便再也沒有機會下手!

然而,一想到“藥師谷”,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溫柔而又悲哀。明介……明介……恍惚間,他聽到有人細微地叫着,一雙手對着他伸過來。

“滾!”終於,他無法忍受那雙眼睛的注視,“我不是明介!”

一睜開眼,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瞳公子,”門外有人低聲稟告,是修羅場的心腹屬下,“八駿已下山。”

八駿是他一手培養出的絕頂殺手八人組,其能力更在十二銀翼之上——這一次八駿全出,只爲截殺從藥師谷返回的妙風,即便是那傢伙武功再好,幾日內也不可能安然殺出重圍吧。

何況……他身邊,多半還會帶着那個藥師谷不會武功的女人。

“若不能擊殺妙風,”他在黑暗裡閉上了眼睛,冷冷吩咐,“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是!”屬下低低應了一聲,便膝行告退。

他坐在黑暗的最深處,重新閉上了眼睛,將心神凝聚在雙目之間。

腦後金針,隱隱作痛。那一雙眼睛又浮凸出來,寧靜地望着他……明介。明介。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遠遠近近,一路引燃無數的幻象。火。血。奔逃。滅頂而來的黑暗……

他終於無法忍受,一拳擊在身側的冰冷石地上,全身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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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展白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然上三竿。

他一驚,立刻翻身坐起——居然睡了那麼久!沫兒的病還急待回臨安治療,自己居然睡死過去了!

柳非非的貼身丫鬟胭脂奴端了早點進來,重重把早餐盤子放到桌上,似乎心裡有氣:“喏,吃了就給我走吧!——真是不知道小姐看上你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錢沒勢,無情無義,小姐卻偏偏最是把你放在心上!真是鬼迷心竅。”

霍展白被這個小丫頭說的臉上陣紅陣白,覺得嘴裡的蓮子粥也沒了味道:“對不住。”

“呵……不用對我說對不住,”胭脂奴哼了一聲,“也虧上一次,你那羣朋友在樓裡喝醉了,對小姐說了你八年來的種種事情,可真是驚世駭俗呀!——小姐一聽,終於灰了心。”

“夏淺羽……”霍展白當然知道來這樓裡的都是哪些死黨,不由咬牙切齒喃喃。

幾次三番和他們說了,不許再提當年之事,可這幫大嘴巴的傢伙還是不知好歹。

“正好西域來了一個巨賈,那胡商錢多得可以壓死人,一眼就迷上了小姐。死了老婆,要續絃——想想總也比做妾好一些,就允了。”抱怨完了,胭脂奴就把他撇下,“你自己吃罷,小姐今兒一早就要出嫁啦!”

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裡,胡亂吃了幾口。樓外忽然傳來了鼓吹敲打之聲,熱鬧非凡。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子看下去,只見一隊花鼓正走到了樓下,箱籠連綿,聲勢浩大。一個四十來歲的胡人騎着高頭大馬,在玲瓏花界門口停了下來,褐發碧眼,絡腮鬍子上滿臉的笑意,身後一隊家童和小廝擡着彩禮,鞭炮炸得人幾乎耳聾。

想來,這便是那位西域的胡商巨賈了。

迎娶青樓女子,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而這個胡商卻似肆無忌憚的張揚,應該是對柳非非寵愛已極。老鴇不知道收了多少銀子,終於放開了這棵搖錢樹,一路乾哭着將蒙着紅蓋頭的花魁扶了出來。

在臨入轎前,有意無意的,新嫁娘回頭穿過蓋頭的間隙,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

那裡,一個白衣男子臨窗而立,挺拔如臨風玉樹。

別了,白。

“怎麼?看到老相好出嫁,捨不得了?”耳邊忽然有人調侃,一隻手直接拍到了他肩上。

誰?竟然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悄然進入了室內?霍展白大驚之下身子立刻向右斜出,搶身去奪放在牀頭的藥囊,右手的墨魂劍已然躍出劍鞘。

“住手!”在出劍的瞬間,他聽到對方大叫,“是我啊!”

“淺羽?”他一怔,劍鋒停頓,訥訥。

錦衣青年也是被他嚇了一跳,急切間抓起銀燭臺擋在面前,長長吐了口氣:“我聽蟲娘說你昨夜到了揚州,投宿在這裡,今天就一早過來看看——老七你發什麼瘋啊!”

鼎劍閣成立之初,便設有四大名劍,後增爲八名,均爲中原武林各門各派裡的精英,各自身負絕學。而這個夏淺羽是華山派劍宗掌門人的獨子,比霍展白年長一歲,在八劍裡排行第六。雖然出身名門,生性卻放蕩不羈,平日喜歡留連風月場所,至今未娶。

自己當年第一次來這裡,就是被他拉過來的。

“不好意思。”他尷尬的一笑,收劍入鞘,“我太緊張了。”

夏淺羽放下燭臺,蹙眉:“那藥,今年總該配好了吧?”

“好了。”霍展白微笑,吐出一口氣。

夏淺羽也是吐出一口氣:“總算是好了——再不好,我看你都要瘋魔了。”

“我看瘋魔的是你,”霍展白對這個酒肉朋友是寸步不讓,反脣相譏,“都而立的人了,還在這地方廝混——不看看人家老三都已經抱兒子了。”

“別把我和衛風行那個老男人比。”夏淺羽嗤之以鼻,“我還年輕英俊呢。”

鼎劍閣的八劍裡,以“玉樹公子”衛風行和“白羽劍”夏淺羽兩位最爲風流。兩個人從少年時就結伴一起聯袂闖蕩江湖,一路拔劍的同時,也留下不少風流韻事。然而衛風行在八年前卻忽然改了心性,憑空從江湖上消失,謝絕了那些狐朋狗友,據說是娶妻生子做了好好先生。

夏淺羽形單影隻,不免有被拋棄的氣惱,一直恨恨。

“難得你又活着回來,晚上好好聚一聚吧!”他捶了一拳,“我們幾個人都快一年沒碰面了。”

八劍都是生死兄弟,被招至鼎劍閣後一起聯手做了不少大事,爲維持中原武林秩序、對抗西方魔教的入侵立下汗馬功勞。但自從徐重華被誅後,八大名劍便只剩了七人,氣氛也從此寥落下去。

“抱歉,我還有急事。”霍展白晃了晃手裡的藥囊。

已經到了揚州了,可以打開了吧?他有些迫不及待的解開了錦囊,然而眼裡轉瞬露出吃驚的神色——他沒有看到藥丸,裡面只有一支簪、一封信和一個更小一些的錦囊。

簪被別在信封上,他認得那是薛紫夜發間常戴的紫玉簪。

上面寫着一行字:“揚州西門外古木蘭院恩師廖青染座下”。

落款是“弟子紫夜拜上”。

看着信封上地址,霍展白微微蹙眉:那個死女人再三叮囑讓他到了揚州打開錦囊,就是讓他及時的送這封信給師傅?真是奇怪……難道這封信,要比給沫兒送藥更重要?

躊躇了一番,他終於下了決心:也罷,既然那個死女人如此慎重叮囑,定然有原因,如若不去送這封信,說不定會出什麼大岔子。

“我先走一步,”他對夏淺羽道,“等臨安的事情完結後,再來找你們喝酒。”

不等夏淺羽回答,他已然呼嘯一聲,帶着雪鷂躍出了樓外。

古木蘭院位於西郊,爲唐時藏佛骨舍利而建,因院裡有一棵五百餘年的木蘭而得名。而自從前朝烽火戰亂後,這古木蘭和佛塔一起毀於戰火,此處已然凋零不堪,再無僧侶居住。

霍展白站在荒草蔓生的破舊院落裡,有些詫異。

難道,薛紫夜的師傅,那個消失江湖多年的妙手觀音廖青染,竟是隱居此處?

立春後的風尚自冷冽,他轉了一圈,不見寺院裡有人煙跡象,正在遲疑,忽然聽得雪鷂從院後飛回,發出一聲叫。他順着聲音望過去,忽然便是一震!

——院牆外露出那棵燒焦的古木蘭樹,枝上居然蘊了一粒粒芽苞!

是誰,能令枯木再逢春?

他心裡一跳,視線跳過了那道牆——那棵古樹下不遠處,赫然有一座玲瓏整潔的小樓,樓里正在升起冉冉炊煙。

是在那裡?他忍不住內心的驚喜,走過去敲了敲門。

“讓你去城裡給阿寶買包尿布片,怎麼去了那麼久?”裡面立時傳來一個女子的抱怨聲,走過來開門,“是不是又偷偷跑去那種地方了?你個死鬼看我不——”

聲音在拉開門後嘎然而止。

抱着幼子的女人望着門外來訪的白衣男子,流露出詫異之色:“公子找誰?我家相公出去了。”

“在下是來找妙手觀音的。”霍展白執弟子禮,恭恭敬敬的回答——雖然薛紫夜的這個師傅看起來最多不過三十出頭,素衣玉簪,清秀高爽,比自己只大個四五歲,但無論如何也不敢有半點不敬。

“這裡沒有什麼觀音。”女子拉下了臉,冷冷道,立刻想把門關上,“佛堂已毀,諸神皆滅,公子是找錯地方了。”

“廖前輩。”霍展白連忙伸臂撐住門,“是令徒託我傳信於您。”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一支紫玉簪便連着信遞到了她面前。

她怔了怔,終於手一鬆,打開了門,喃喃:“哦。八年了……終於是來了麼?”

把霍展白讓進門內,她拿起簪子望了片刻,微微點頭:“不錯,這是我離開藥師谷時留給紫夜留的。如今她終於肯動用這個信物了?”

她側頭望向霍展白:“你是從藥師谷來的麼?紫夜她如今身體可好?”

霍展白遲疑了一下,最終決定說實話:“不大好,越發怕冷了。”

“唉……是我這個師傅不好,”廖青染低下頭去,輕輕拍着懷中睡去的孩子,“紫夜才十八歲,我就把藥師谷扔給了她——但我也答應了紫夜,如她遇到過不去的難關,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她一次。”

“一次?”霍展白有些詫異。

廖青染笑了起來:“當然,只一次——我可不想讓她有‘反正治不好也有師傅在’的偷懶藉口。”她拿起那支簪子,苦笑:“不過那個丫頭向來聰明好強,八年來一直沒動用這個信物,我還以爲她的醫術如今已然天下無雙,再無難題——不料,還是要動用這支簪了?”

霍展白在一旁聽着,只覺的心裡一跳。

什麼意思?薛紫夜讓他持簪來揚州求見廖青染,難道是爲了……

廖青染將孩子交給身後的使女,拆開了那封信,喃喃:“不會是那個傻丫頭八年後還不死心,非要我幫她復活冰下那個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說了那不可能——啊?這……”

她看着信,忽然頓住了,閃電般的擡頭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輩,怎麼?”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轉身便往堂裡走去:“進來坐下再說。”

月宮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鸞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西崑崙的雪罌子……那些珍稀靈藥從錦囊裡倒出來一樣,霍展白的臉就蒼白一分。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終於忍不住驚駭出聲,跳了起來。

這不是薛紫夜拿去煉藥的東西麼?怎麼全部好端端的還在?

“紫夜沒能煉出真正的解藥,”廖青染臉色平靜,將那封信放在桌上,望着那個臉色大變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寫給你的五味藥材之方,其實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時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點過桌面上的東西,“這幾味藥均爲絕世奇葩,藥性極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輔相成配成一方——紫夜當年抵不過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時絕望,才故意開了這個‘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劍的手漸漸發抖。

“沫兒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細細說了,的確罕見。她此次竭盡心力,也只煉出一枚藥,可以將沫兒的性命再延長三月。”廖青染微微頷首,嘆息,“霍七公子,請你不要怪罪徒兒——”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藥,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時間,才……”

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狂怒:“你是說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廖青染嘆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軟——她本該一早就告訴你:沫兒得的是絕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騙我……我馬上回去問她。”霍展白臉色蒼白,胡亂地翻着桌上的奇珍異寶,“你看,龍血珠已經不在了!藥應該煉出來了!”

“霍公子,”廖青染嘆了口氣,“你不必回去見小徒了,因爲——”

她側過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蘭樹,一字一字:

“從今天開始,徐沫的病,轉由我負責。”

霍展白怔住,心裡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嘔心瀝血,”廖青染回頭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嘆息,“你知道麼?這本是我給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爲她會憑着這個,讓我幫忙復甦那具冰下的屍體的……她一直太執着於過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個來訪的白衣劍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終拿它來來救了一個不相干的孩子。”

聽得那一番話,霍展白心裡的怒氣和震驚一層層的淡去。

“那……廖前輩可有把握?”他訥訥問。

“有五成。”廖青染點頭。

霍展白釋然,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

“沫兒的病已然危急,我現下就收拾行裝,”廖青染將桌上的東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內整理藥囊衣物,“等相公回來了,我跟他說一聲,就和你連夜下臨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的低頭,“有勞廖前輩了。”

這邊剛開始忙碌,門口已然傳來了推門聲,有人急速走入,聲音裡帶着三分警惕:“小青,外頭院子裡有陌生人腳印——有誰來了?”

“沒事,風行,”廖青染隨口應,“是我徒兒的朋友來訪。”

聲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覺熟得奇怪,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去,和來人打了個照面,雙雙失聲驚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這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左手裡拿着的一包尿布片,右手拿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隨身不離的長劍早已換成了一隻裝錢的荷包——就是一個霹靂打在頭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劍裡的衛五公子,昔日傾倒江湖的“玉樹名劍”衛風行、會變成這幅模樣!

屋裡的孩子被他們兩個這一聲驚呼嚇醒了,哇哇的大哭。

“你們原來認識?”廖青染看着兩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詫異,然而顧不上多說,橫了衛風行一眼,“還楞着幹嗎?快去給阿寶換尿布!你想我們兒子哭死啊?”

衛風行震了一震,立刻側身一溜,入了內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尤自目瞪口呆站在那裡,望着房內。衛風行剝換嬰兒尿布的手法熟極而流,簡直可與當年他的一手“玉樹劍法”媲美。

“原來……”他訥訥轉過頭來,看着廖青染,口吃,“你、你就是我五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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