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下手,從來乾淨利落不留餘地,該死的死,該活的活,不該傳出去的事,便是死人都不知道。
一個月過去了,赫連琪已經忘了他那隻養在城北的兔爺開始找新的樂子的時候,西北張家已經翻了天了。
張進的側室,張汀宇的親孃一聽見帶回去的消息就差點死過去了,好不容易給下了虎狼藥弄活過來,又一病不起,沒幾日便下去陪兒子了,老管家第二日找了根麻繩,在自個兒房裡上吊了,等人發現的時候,屍體都涼了,張進一口血噴出足有三尺去,癡癡呆呆要死要活了大半個月,後來叫家人號喪似的一嗓子“老爺您死了,誰給少爺報仇啊”生生地給震醒了。
張進一邊倒氣一邊琢磨明白了,自己也沒兒沒女了,眼看就絕了後沒了指望,真死了,老張家也就散了,他就想,這大半輩子都給那赫連家的小子賣命,賣到這麼個下場,不值,真不值當。
於是又不想死了,有了精神頭兒,決定魚死網破地鬥上一鬥,不能光自個兒家破人亡,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果子生蟲無所謂,但是要是打心上壞起來了,那就徹底沒法吃了。
趙振書幾十年如一日斂財貪墨,將上上下下打點得服服帖帖,秘訣就一個,跟着他的有錢花,不跟着他的天高皇帝遠,就地就能給辦了。
來硬的,他手底下有一支瓦格剌人的隊伍,都是茹毛飲血的畜生,誰有實惠就跟着誰幹,一個個壯得跟小山似的,凡人三五個不是他們的對手。來軟的,打從西北春市到京城一線,所有商號車馬隊,若不是被他壓制好了的,便是有他的人做東家的,在西北那無往不利。
甘肅巡撫張進跟趙振書好得要穿一條褲子,倆人數十年來狼狽爲奸,不分你我,情同手足,就差燒香拜佛地義結金蘭了,終於,在赫連琪出了圈的壯舉下,又在趙振書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的情況下,默默地崩了。去看看小說網?。
張進知道,這事叫着趙振書沒好處,交情再好,人家也是赫連琪的人,從二殿下那裡不知道牽着多少條實惠的線,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何況趙振書有妻有子,家大業大的,也犯不上爲了所謂“交情”冒險。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羣大人門無情無義起來,可比那跑江湖倚欄杆的婊/子戲子絕。
張進便將愛子的屍體藏在自家冰窖裡,秘不發喪,自己花了三天晚上的時間,把這些年來那些個髒的臭的密封的東西都折騰了出來,賬本放一邊,書信放在另外一邊。隨後坐下來寫了封摺子,耗子藥準備了好多份,自己留了一份,也給各房小妾一人留了一份,不能叫她們活受罪守寡。
寫完了以後張進又琢磨起來一件事,這摺子遞上去,要能叫皇上看見,需得京裡有人給幫着出頭,要不然到最後摺子落在誰手裡也說不清楚。張大人這麼多年來,京裡的門路全都是他這回要扳倒的人,他第一個便想到了大皇子赫連釗。
對外只說生了惡瘡,然後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京城,去見了赫連釗,先是不分青紅皁白地痛哭一場他苦命的兒,只把赫連釗臉都哭青了,這才把東西都拿了出來,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赫連釗一聽明白張進的來意,眼睛都藍了,比看見□的大姑娘還興奮,纔要表態,便聽見卓思來在旁邊咳嗽數聲,勉強壓下情緒,叫人把張進待下去好生款待。隨後只聽卓思來湊過來,低聲道:“殿下,忘了當年景北淵的教訓了麼?”
赫連釗就是一愣,他當年被景七當槍使還自鳴得意、放鬆了警惕,後來又叫那小兔崽子拿着了自己的把柄,這麼多年一直翻不過身來,早恨不得將景七扒皮抽筋似的,還能再上這張大人的當麼?
他於是坐定了,思量了片刻,冷笑一聲:“這回我可不出頭了,非看着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才熱鬧。”
隔日張進再見赫連釗,便發現這大殿下開始愛答不理、顧左右而言他了,張進是何等樣人,最是懂得察言觀色的,一見這光景,就知道赫連釗要縮,於是偷偷地開始琢磨別的門路。去看看小說網?。
太子?不行——張進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太子那人,在他的印象裡,就是一食古不化的道德夫子,手下一幫之乎者也的聖人子弟,不把自己這樣“貪官佞臣、國之祿蠹”扒皮抽筋了就不錯了,指望合作是沒可能的。
他琢磨來琢磨去,便又想起了一個人——蔣徵。
這老頭子幾十年了了,說話不中聽,皇上卻還能留着他,可見也是多少知道些事的,眼裡最是不揉沙子,雖然跟自己不對付,不過這時候,也總要試上一試。
當天晚上,張進便偷偷夜訪了蔣徵。
蔣徵也不負衆望,弄明白過來,當場大驚失色——那西北私屯瓦格剌兵、春市弄虛作假、官匪勾結草菅人命、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到齋戒期間淫/辱仕子,哪一條拿出來都夠那二殿下一輩子翻不了身的。
此事非同小可,蔣徵一方面將張進穩在府上,一方面琢磨這個事,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偷偷着人去查張汀宇被關押的地方,具是屬實——便真坐不住了。
隔日他便召集了幾個信得過的人,將這事偷偷地說了,其中便有陸深。
赫連翊提前和陸深打過招呼,周子舒幹了什麼事,沒明着告訴他,陸深心裡也多少知道些,到蔣徵這一聽,便從頭到尾都明白了,繞是他和周子舒算得上熟悉有交情,也不禁背後竄起一層涼氣,只覺得那人千面之後一顆心,毒到無法估量的份上,便又有些擔心起來,此人將來一旦不能爲太子所用,又當如何?
他一閃神的功夫,再反應過來,便見衆人連同蔣徵在內,具是憤憤,這幫老書生一輩子罵人,以一頭磕死在大殿的柱子上爲終身奮鬥目標,蔣徵年紀大了,也穩妥,一開始還覺得此事太大,恐有不周詳之處,可底子裡是個火爆脾氣,架不住衆人哄哄。
所謂烏合之衆……
陸深搖搖頭,想起赫連翊的囑託,這才站出來,對蔣徵說道:“蔣大人,下官以爲此事還應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蔣徵對陸狀元一直是很欣賞的,這年輕人要才幹有才幹,要學識有學識,出身品行都無可挑剔,稍微有些少年老成,反倒讓別人都覺得他穩重,聽他這麼一說,便頓住,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陸深道:“大人,泰山地震,眼下朝野惶惶,皇上最近誠心祭天,更是勤政愛民,又下罪己詔,又整頓內務後宮,大赦天下的,此時將二殿下的事說出去,皇上的面子不好過……”
陸深話還沒說完,便被旁邊一個人打斷,打斷他的正是蔣徵的兒子蔣玉清,說來也巧,這人還是和陸深同科的,只是如今陸深已經在朝中風生水起,蔣玉清卻還只是個翰林院編修,那點子微末的同窗之誼,便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人長得和蔣徵有七八分像,卻沒有蔣徵的一半氣度。
看見陸深說話,便忍不住出言打斷,對蔣徵等人道:“陸大人此言差矣,古來文死諫武死戰,乃是常事,爲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而死,是死得其所,若都如陸大人一般唯唯諾諾不敢諍言,公道誰來主持?”
陸深明白這位昔日同窗是個什麼人品,也懶得和他爭辯,只看着蔣徵道:“大人慎言,疏不間親,陛下膝下子嗣說得上單薄了,二殿下正得恩寵,恐怕……”
若是張進找了景七,這事必然就被景七壓下來了,赫連琪自然要參,怎麼參卻是個問題,此時要治他,最好是拿“齋戒時飲酒作樂、淫辱良民”做題,是個不孝的罪名,但不至死。
皇上現在正看着他這會鼓搗稀奇玩物的二兒子順眼,便大喇喇地給人扣個“謀反”一般的大罪,哪怕證據確鑿,赫連沛也接受不了——這是逼着皇上殺兒子。要整治赫連琪,得小火慢燉,是經年累月的工夫,叫赫連沛自己厭棄了這兒子,纔好一舉除去。
治大國如烹小鮮——事若都急風暴雨,必然有所疏忽,有所疏忽,便恐要適得其反。赫連沛可以算計,可以誘導,卻不能露出痕跡。帝王心術乃是神鬼不言之事,說不得,查不得,否則便是犯了大忌。
這道理周子舒不一定明白,景七和赫連翊卻一清二楚。
陸深苦口婆心地與蔣徵等人述說良久,到了日頭偏西,蔣徵才點頭贊同,陸深鬆了口氣,回了府,以爲這事便了了。
誰知第二日上朝,蔣徵突然出爾反爾,以頭搶地,一條一條將張進所呈,自己所查,人證物證全都羅在赫連沛面前,滿朝文武無不動容。陸深震驚地去看那一臉正氣的蔣徵,蔣徵不避不閃,臉上平靜極了,那樣子分明是存了死志。
隨後一個又一個的人站了出來,力挺蔣徵。
乃至於最後氣氛已經控制不住,羣情激奮,赫連琪臉色慘白,雙腿軟得麪條一樣,跪在地上起都起不來,赫連沛幾乎是癡癡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竟一句話都說不出。
連纔開始聽證的賀允行都差點爲這氣氛鼓動,要站起來複議,幸而被陸深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纔算沒冒頭。
蔣老一輩子清正,可惜太清正了。
他也不是沒有策略,也不是沒聽進去陸深的話,鼓動了這許多人,便將賭注押在了一個皇上以仁治國,且自來有法不責衆上。
景七的臉卻白了。
他默不作聲地擡起頭來,正好和赫連翊的目光對上,景七閉了閉眼,無聲地對赫連翊道:“這是造反哪……”
法不責衆……可是蔣大人,這是造反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