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夏綿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他只覺得,他們剛纔在小木屋裡,已經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就算卓格格帶他們跑出來同樣是一個陰謀,也不會比剛纔的局面更壞。
三個人沉默地在小森林中穿行,穿過一棵又一棵因爲大雨而散發着黴爛的潮氣的樹木,踩過腳底一層又一層樹葉腐爛的腐殖層,頭頂上則沉悶地滾過一聲急似一聲的雷聲,整個環境憋悶得讓人都透不過氣來。
他們在卓格格的引導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接近了龍熾和江瓷被銬着的大樹……
……
喧囂的雨聲藉由着看不見的電波,傳到了郭品驥被捆綁着的房間裡。
郭品驥的房間裡擺着三四個空煙盒,木梨子在搜尋有關於十五年前的兇案的證據時,發現了這些盒子,還打開看了看,並未察覺到什麼異常,但她沒有注意到,假如把盒子底部附着着的錫紙扯掉的話,盒子底部就會出現一個小型的、正在沉默地運轉着的竊聽接收器。
郭品驥已經被方寧叔解除了束縛,此時的他卻沒有任何要逃跑的打算,他把那些個“空煙盒”一字排開,挨個兒地把耳朵貼在煙盒上。
從煙盒裡面,傳來了含混不清的人的說話聲。
最左邊的煙盒裡,傳來的是龍熾的聲音:
“小瓷,你再忍一下,梨子和修他們很快就能解決了。”
郭品驥若有所思地戳了戳煙盒,笑呵呵地對其實根本聽不到他聲音的江瓷和龍熾說:
“嗯,很快就能解決了,只要武樂修做出選擇,一切就都能解決了。”
最中間的煙盒裡,則是沉寂一片,但如果仔細聽的話,可以聽出那是三個人的腳步聲,正踩在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上,發出唧唧的踩踏聲。
而最右邊的煙盒裡。則傳來了方寧叔冷酷的聲音:
“……做出選擇吧。”
郭品驥就是喜歡竊聽遊戲,既是爲了定位,又是爲了能聽到他們說些什麼,他要求方寧叔把夏綿他們關起來的時候,就往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放了竊聽器,好叫郭品驥有機會能聽到他們臨死前或是瀕臨崩潰前的肺腑之言。
可惜,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聽到。
看來,或許是因爲自己讓他們經歷了太多,這些人的神經都還蠻堅強的樣子。
郭品驥似是無奈地呼了口氣,把玩着手裡的一個遙控器。
這個遙控器。乍一看就是他用來控制安手臂上的刑具收縮的遙控器。但仔細看的話。兩者之間還是存在着細微的差別的。
在遙控器上,根本沒有別的按鈕,只有一個大紅色的按鈕,上面用白色的油漆筆歪歪扭扭地手寫着一個英文字母:
“bang!”
這遙控器看起來像是個惡作劇遊戲的道具。但只有郭品驥知道,只要他輕輕往下一按,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當年,洪城第九公寓在他面前壯觀地炸裂開來的情景,郭品驥記憶猶新,他實在是太喜歡那樣壯烈的場景了,因而他想體驗一把住在第九公寓裡的住戶死亡前的感受。
死得像煙花一樣啊……
郭品驥的大拇指輕輕地抵在了紅色的按鍵上,微微朝下用力,把按鈕維持在一個將按未按的臨界點上。嘴角掛上了玩味的笑容。
不知道修會選擇誰陪自己一起死呢……
……
在雜物室裡。
方寧叔站在門口,他的聲音攙和着窗外雜亂喧囂的雨聲,聽起來叫人心慌:
“修,你做選擇吧。這兩個人,你只能保一個。”
修幾乎是在瞬間就做出了選擇。他把安抱得更緊了,往後退了一步。
木梨子不能說話,但是看到修這個動作,她就基本清楚,自己是要被拋棄了。
的確啊,自己對於修來說,根本不意味着什麼,一個不大喜歡的朋友罷了。
木梨子哪能看不出來呢,修一直不喜歡自己,認爲自己太複雜太多疑,結合着他的生活背景想想看,說不定他還覺得,自己跟害了他的弓凌晨一樣,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呢。
一個是木梨子這樣不值得信任的朋友,一個則是他拼了命也要救出去的、這輩子他最愛的人……
這樣的選擇題,其實根本也沒有選擇不是嗎?
木梨子合上了眼睛,等着方寧叔把自己帶走,帶到那個瘋子身邊,甚至她做好了被方寧叔手起刀落,一刀刺在胳膊上或是腿上、防止自己逃跑的準備。
可在此時,閉着眼睛的木梨子、抱着安的修,還有盯着修看的方寧叔,同時聽到了一個虛弱的聲音:
“叫她走,我留下。”
修怔住了,他茫然地低下頭,正撞上了她平靜的眼睛。她一側的臉頰因爲沾上了血而顯得有些猙獰可怖,但修盯着她的目光,倒像是在看着一個乾乾淨淨的、如瓷器一般脆弱的小女孩,只不過現在這個小女孩有些調皮:
“你別鬧了,行嗎?”
安的嗓音很虛弱,基本上聽不出堅定,但修知道,她是下定了決心才說這番話的:
“修,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斷掉我的胳膊嗎?不是因爲我想要活,而是因爲我……要把兇器是什麼的事情告訴你們。你們那麼久都沒有來,我就知道,只剩下你們倆了……我太瞭解木梨子了,她不會冒着讓自己消失的危險叫你過來看我……你也不用怪她,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不想消失,不想死,這是人之常情。可我不一樣,我現在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沒有什麼價值了,你們也知道了兇器是什麼,所以,把我送過去吧,叫真正想活的人活下去……”
安的聲音聽得修心裡一陣緊縮。
她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可修從來沒有說過安的機會,一次都沒有,況且安現在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了,假如硬用強的話——修還沒忘記,當初在他被綁架的時候。她去救他,中了一刀,他急得六神無主,甚至想要殺一個出租車司機,爲了阻止他,當時的安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傷口……
她最討厭別人要強行改變她的意志了……
修呆呆地看着她,半晌之後,才輕聲地說出了一句話,但他的話中半點脅迫性都沒有,有的甚至是在他之前的話語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軟弱和哀求:
“可是現在要做出選擇的人是我……是我……我想要你活……”
安倚在修的懷裡。輕輕舒出一口氣:
“我害了木梨子的母親。不能再害她了。修。我知道我自私,我知道該做出選擇的是你,我越俎代庖了。但是,你的意願是要我活。我的意願是想要去死,死而贖罪,你的意願,和我的意願,完全相悖……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我現在就算救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就算活下來了。還要天天想着我的命是用木梨子的命換回來的。我也不會心安理得地就這麼活下去。你瞭解我的,對嗎?”
修想起來了,在當初神學院的對抗賽裡,她無意中殺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左伊人,那後來一心求死的模樣……
修的聲音裡更是含滿了哀求:
“你不要……你想想看我。我怎麼辦……”
不忍心看修哀慟的樣子,安轉開了視線,朝向了方寧叔。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說:
“我很抱歉。”
方寧叔對修的反應無動於衷,只是在催促:
“修,快點選擇吧。”
修茫然地擡起眼睛,看向了木梨子。
木梨子的眼睛睜開了,正哀求地看着他。
他當真一點兒都不在乎木梨子這個朋友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可是要讓木梨子和她做交換……
一個求死之人,一個求生之人……
安的嘴角揚起了一抹笑容:
“修,你看,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用一個殘廢的人,去換木梨子,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我很少求你。我死了,一個最重要的環節就可以結束了,一切的事情便都可以了結了。遊戲徹底結束……”
此時,修的聲音恢復了平日裡的冷靜,儘管在這冷靜之中還摻雜着微微的顫抖:
“好,既然你做了決定了,那等我把木梨子送出去,我就來陪你。”
說着,他朝向了方寧叔,說:
“郭品驥沒規定不能有人陪着她一起死吧?”
方寧叔搖了搖頭,把手裡的匕首放了回去。
這樣,修已經等同於做出了選擇了。
安什麼都沒說,她居然沒有否定修的主意,而是把獨手悄悄伸進了被鮮血浸透了一大半的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用衛生紙包着的小包。
因爲在黑暗中,修不可能看到她全部的動作,等到她把那紙包悄悄展開,並用沾着血的獨手把衛生紙裡包裹着的小東西捻起來的時候,她壓低了聲音,用溫柔的聲音說:
“修,你靠近一點兒。”
修順從地低下了頭,而安稍稍把身子擡高,毫不含糊地吻上了他的嘴脣。
修全身都痙攣了一下,但也很快合上了眼睛,享受着這個含着血腥味的吻。
但是修沒有注意到,她擡起了手,小心地從微微開合着的脣邊往裡塞了點兒什麼東西,然後輕輕地用小舌頭把這個東西送入了修的口腔裡。
木梨子和方寧叔都看到了安的動作,木梨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只是因爲嘴被封着無法出聲,而方寧叔則搖了搖頭,微嘆了一口氣。
三分鐘之後,兩個人才分開,安躺在地上,緩了口氣,才說:
“去吧,把梨子帶出去,我等你回來。”
被這個吻搞得昏昏沉沉的修站起了身,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
而方寧叔一個搶步就搶進了屋裡,把安抱了起來。
兩個人就這麼完成了一場簡單的交接儀式。
眼見着修抱着木梨子,一步一步消失在了雜物室門口,方寧叔才苦笑着低下頭來,仔細地打量着血污滿身的安,說:
“你何必給他吃那種東西呢?不知道你是害他還是在幫他。”
安睜着朦朧的眼睛,盯緊方寧叔,說:
“那你呢?是要幫我還是害我?”
方寧叔臉上嚴肅的表情幾乎是在瞬間褪去,露出了滿滿的笑意: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