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不明白爲什麼老人會露出那樣憂心忡忡的表情,他甚至認爲,沾上什麼賭癮,總比武誠一天到晚喝酒,喝醉了之後還打自己要好得多。
老人想得沒錯,武誠在這半個月的拘留期間,認識了一批劣跡斑斑的狐朋狗友,其中,就有一個很會出千的賭博老手。他和武誠談得很投機,順手就收了武誠爲徒弟,教給他不少出千的法門。
武誠發覺,這種方式不僅來錢快,而且沒什麼成本,除此之外還能發泄發泄他抑鬱的心情。唯一的危險就是萬一被人發現出千的話恐怕會有麻煩,風險相對來說稍微高了點兒。
不過,已經被酒精弄得思維不清的武誠並不介意這點兒風險,或者說,他根本意識不到這件事有多危險,當然樂於天天出去賭博取樂。
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完全陷了進去,白天睡覺,晚上就出去賭。一個月之後,情況越發嚴重,他幾乎是整日整日地不着家,不分白天黑夜地賭。修偶爾有一次在院子裡洗漱的時候,碰巧看到了剛剛回家的武誠,差點嚇得叫出聲來。
武誠的黑眼圈重得嚇人,兩頰完全凹陷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場一般,幾乎稱得上是皮包骷髏。
修也發現,這所謂的“賭癮”真的不是什麼好事情,家裡值錢的東西越來越少,都被武誠拿去換錢了。而且因爲家裡完全沒有進項,錢又全攥在武誠手裡,修斷了糧。迫於無奈,他只好到劉家老人那裡吃飯。
看到修默默地低着頭扒着碗裡的白飯,老人也無可奈何,只好嘆息着撫摸着修的頭頂,暗歎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命苦了。
修沒敢告訴老人,自己睡的那張牀已經不見了,恐怕是武誠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把它賣了。
那張牀的樣式很古老,而且牀的四角都有精緻的雕花,整體也沒有什麼損壞,大概也能賣上幾個錢。
察覺到牀的丟失後,修並沒有開口問武誠。因爲他對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且習以爲常了。
修清晰地記得,當他還不清楚武誠拿家裡的東西出去變賣時,第一次發現家裡的老茶几不見了,他還小心地問武誠家裡是不是進賊了,結果,武誠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耳光。把修直接摜翻在了地上,嘴脣和臉頰都磕破了。
修躺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都沒能爬起來。武誠也不管他,從他癱軟在地上的身體上跨了過去,又是一天一夜無影無蹤。
修很聰明,他有感覺。自從武誠染上賭癮後,雖然很少打自己了,但是偶爾幾次動手,都會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下手,而且下手更狠更毒,專挑人看不出來的地方猛打,等到打累了。還不忘把修從地上提起來,警告他不許對外人隨便亂說,否則就把他掐死。
修雖然並不把劉家老人看作是“外人”,但是修仍沒告訴老人自己還在捱打這件事。不僅是出於孩子的自尊心,也是因爲修看了出來,武誠盯着劉家老人的視線很不對勁,好像是帶着一股欲殺之而後快的狠勁,看着就叫人心驚。
修不想讓劉家老人因爲自己的緣故遭受什麼無妄之災,只好把傾訴的**壓在心底,忍着身上的疼痛,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找老人要飯吃,對自己的遭遇則隻字不提。
但是,修近來越來越害怕了。
原因無他,武誠最近幾次回家來的時候,表情陰沉得可怕,眼中甚至閃爍着一股憎恨的詭異的紅光,而且恢復了喝酒的習慣,每次回來,必得先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才肯入睡,即使睡覺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陰森可怖得要死,像是地獄裡的閻羅一樣。
修當然不知道,武誠去的那家賭場最近查得很嚴,賭場方面還特意僱傭了幾個防出千的老手,武誠的那點拙劣的出千技巧根本瞞不過他們的眼睛,武誠自然也沒有蠢到認爲自己的出千技術高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程度,於是收斂了不少。
但是,因爲沒有了出千的幫助,加上他的賭運近來急轉直下,眼見着原本掙回來的一點點錢又漸漸地賠了進去,武誠不甘心,就賣了家裡的東西來填補這個虧空,但是賣東西得來的錢也慢慢地、一分不剩地折進了賭場。
所以,武誠現在的狀態,就像是一根隨時都會引爆的爆竹一樣,只要誰敢點燃他的導火索,他就會爆炸開來,和來招惹他的人同歸於盡!
久賭必輸的道理,武誠不是不知道,只是賭紅了眼睛的人,已經全然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武誠竟然偷偷地把家裡的老房契拿了出去,試圖做最後一搏。
轉眼間,到了過年的那天,武誠正在賭場裡賭得熱火朝天,修則被老人請去家裡吃餃子。
修來到老人家裡的時候,老人正在和兒子聊天,看到修進來後,衝他笑了笑,和兒子簡單地多說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修幫老人拿了筷子和碗,老人則把熱氣騰騰的餃子盛到盤子裡,端上了桌。
一切好像回到了兩個人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一老一少分坐在桌子的兩邊,一人一盤餃子,熱氣薰得人的眼睫毛都溼漉漉的,香氣在整個房間裡瀰漫着,叫人連呼吸時都覺得異常愜意舒服。
和以往一樣,兩個話不多的人,頭對頭地吃着餃子,偶爾交談兩句,房間內又陷入了沉默。可這種沉默並不等同於沉悶,而是老幼兩人心有靈犀,不需多講些什麼,只需要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就已經是最大最幸福的享受了。
吃完飯後,修主動去洗碗,老人則坐在堂屋裡,等到修忙完了,推開堂屋的門走進來後,便衝修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修坐下來後,老人微笑着,把修攬在自己的懷裡,語調溫柔地問:
“手冷不冷?”
修剛剛洗完手,手還沒來得及擦,被冷風吹得通紅,不過修搖了搖頭,簡短地回答:
“不冷。”
老人笑了,說:
“你這孩子啊,就是愛逞強。你看,都凍成什麼樣子了?”
說着,老人把修還沾着冷水的手護在手心裡,疼愛地搓了搓,再問他:
“還冷嗎?”
修感覺,一股溫暖從他的掌心的血管直接傳入了他的心臟,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只能機械地重複:
“不冷。”
不過這回是真的不冷了。
老人再搓了搓修的小手,盯着他的手出了一會兒神,忽然低聲問了修一個問題:
“你知道我爲什麼對你好嗎?”
修搖頭。
老人望着修的臉,近乎於自言自語地說:
“你……很像我兒子。我兒子小的時候,也像你這麼倔,我那個時候耐心不足,有的時候也會動手打他,在我兒子心目裡,我就是一個標準的嚴父。”
修望着老人慈祥的雙眼,完全想象不出來,老人嚴厲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是像那天呵斥武誠那樣嗎?
老人繼續道:
“……我妻子不一樣,她很溫柔,很細心,每次我兒子捱過我的打後,她都會細聲細氣地安慰他,而且不厭其煩地對他解釋,爸爸打你是因爲爸爸心情不好,或是因爲你犯了什麼什麼錯。我妻子說話很公平,如果是因爲我個人的原因而動手打孩子的話,也不會偏袒我,所以我兒子一直不恨我,就是怕我。等我妻子去世後,他也很尊敬我,但始終沒像他親近他媽媽一樣親近我。”
老人頓了頓,看看修似懂非懂的臉,說:
“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和我妻子一樣,都能夠耐心溫柔地對待孩子,他是不是就能對我親近一些了?可惜,我想得再多也沒用了,時光是沒辦法倒流的。所以,我想對你溫柔一些,試試看,如果當初我這樣對待我的兒子,他會不會很高興。”
老人定定地看着修,眼神慈祥,可修卻覺得老人並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通過自己的臉,看向了遙遠的過去,看向了那個和自己一樣倔強的孩子。
老人認真地問他:
“小修,你高興嗎?”
修這回沒有遲疑,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
老人的眼睛隱隱蒙上了一層霧氣,愣了半晌後,提出了一個有點兒突兀的要求:
“那……你叫我一聲爺爺好不好?”
修其實並不抗拒這個稱呼,他張了張嘴,剛準備叫出那個陌生的稱呼,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粗魯的呼喝:
“武樂修!你去哪裡瘋了!給老子滾回來!”
修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武誠絕對是又喝酒了,而且心情非常不好,叫自己回去多半是要在自己身上撒撒怨氣。
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去絕免不了一頓打,修還是習慣性地順從地站起了身。
但是,他的手被老人的手捉住了。
修回過頭去,對上了老人有些嚴肅的眼睛。
修聽到老人吐字清晰、一字一頓地問自己:
“小修,我很嚴肅地問你,你還想和你的父親一起生活嗎?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會叫我兒子幫忙,起訴你的父親。你的父親不配稱之爲父親,他有酒癮和賭癮,而且還虐待你。我猜這些日子,他也沒少打過你吧?如果你真的不想過這樣的生活的話,就告訴爺爺,爺爺不會坐視不管的,法律也不會坐視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