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人相信自己的時候,只能認命,並服從,即使你的確經歷過什麼,你也要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這樣,你纔有可能逃脫。
這是小江瓷住在精神病院裡,得到的最有用的經驗。
她反抗過,哭喊過,統統沒有用,在精神病院裡,這種異常的情緒宣泄,只會被認定爲精神病發,會被強行注射各類藥物,在嘗試過反抗幾次後,小江瓷徹底放棄了。
那纔是人間真正的地獄,無可反抗,無可逃脫。
在精神病院裡,醫生和護士是那裡至高無上的統治帝王。
她看到了許多精神病患者,其中她印象比較深刻的,有一個老在手上纏滿絲巾的少女,沒人能碰她的絲巾,否則她就跟來犯者玩命,她喜歡讀三毛,總時不時背誦一段三毛書中的名言。她的絲巾還有一個特別的作用,那是她用來效仿三毛自殺的道具,可她從不會真正自殺,僅僅是遊戲而已,她把絲巾綁一個活結,看見能掛的地方就想往那裡湊,可活結根本吊不住人,每次,她完成一次假自殺後,都會躺在地上嘿嘿地傻笑半天。
還有一個,是個男人,喜歡濃妝豔抹,他和前面所提到的那個女人是好朋友,兩人形影不離,如同閨蜜一般。系絲巾的女人對這個男人最慷慨,總會把自己的絲巾借給男人戴,而那男人總會特別仔細地把絲巾一點點地打理好,裝飾完畢後,就翹着蘭花指,對着虛空處做嫵媚狀。
這兩個人關係最好,能在醫院病人區的草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個把玩絲巾,一個翹着蘭花指發呆。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但誰也不能、不可以打擾他們的安靜時光。
小江瓷曾親眼看到過,一個病人流着口水,傻乎乎地衝上去把女人手腕上纏着的絲巾抽掉,撒腿就跑,女人和男人的臉色在剎那間由安靜呆滯轉爲陰鷙兇狠,變臉速度之快如同在瞬間換上了一個能劇面具。
他們一起追着那個搶走絲巾的病人,表情兇悍異常,像是兩頭被侵犯了地盤的雌雄獅子,完全失卻了理智。而在前方奔跑的搶絲巾的傢伙像是沒有察覺到任何危險似的,又跑又蹦又笑又叫,整個場面顯得極度扭曲怪異。
前面跑着的人終歸還是被濃妝的男人先抓住。摁倒在地,去奪絲巾,爭搶間,絲巾被撕爲兩片。
濃妝男人愣了,騎坐在搶絲巾的男人身上。手裡抓着半片隨風飄舞的絲巾,微微張開口,涎水從他嘴角流淌下來,他像是看到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把半面絲巾張開,覆蓋在自己的頭上。做了一個頭巾,扭捏了兩下,那神態像極了嬌羞可人的妙齡少女。
絲巾的原主人在之後才趕到。她一來,便看到了裂成兩片的紗巾,她也傻了,兩秒鐘之後,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可怖。狂嘯一聲,把坐在搶絲巾男人身上的濃妝男人一把推開。用手裡的絲巾在搶奪者的脖子上狠狠纏了兩圈,猛然勒緊。
聞聲趕來的保安和護士及時制止了事態的惡化,三個人被分別拖到自己的房間裡注射鎮靜劑,而那個險些被勒死的瘋子,在纏着自己的頸子的絲巾鬆開時,捂着自己的喉嚨咳嗽了兩聲,接下來便呵呵呵呵地傻笑起來。
在這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進行中時,小江瓷正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看書。她只擡頭瞟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
眼前的事情已經完全不能吸引她了。
在剛入院的時候,一點風吹草動,包括路過身邊的精神病患所發出的一聲咳嗽一聲嘆息,都能讓她心驚膽戰半天,而現在,她已見怪不怪,說到底,不關自己的事情,就沒必要去管,否則就是惹禍上身。
她讀完了一本書後,病人區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而這平靜中,仍在醞釀着下一場騷動。
小江瓷不在意,她把書還給在草坪邊巡邏監管病人的護士,拜託她幫自己換一本書。
在精神病院裡,小江瓷是最讓護士感到省心的孩子,她只是在剛入院的時候不安分,時常嚷着自己沒病,偶爾會半夜發夢魘,哭喊個沒完,到後來,這樣的現象越來越少。
三個月後,她已經平靜得令護士都感到驚訝。
她看的書也不像她這個年紀會看的書籍,《源氏物語》、《時間簡史》、《醫學入門》等等書,在日常做的各種測試裡,小江瓷的指標也合格。
護士覺得她大概可以出院了,可問過醫生後,說還要仔細觀察一下,因爲她之前有傷人的歷史,一個襲擊她的病人被她砸成了腦震盪,身上有兩處骨折,在牀上躺了兩三個月才能下地。
住院滿四個月後,小江瓷由值班護士帶着前往檢查身體,正巧路過了那個被打的病人的房間。
因爲這個病人有了出逃記錄,醫院把他管得格外嚴,鎖在一個特別房間裡,如同監獄一樣,用鐵柵把他和外界隔離開來。
小江瓷路過的時候,他正支着雙柺在房間裡行走,看到她過後,他眼中散發出憤怒的光芒,喔喔啊啊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吼叫,丟掉雙柺想要朝她撲過去。
可小江瓷很淡定,她只是斜了他一眼,平靜地做了個抓握滅火器的手勢,病人的氣勢立刻被澆滅了,他哆哆嗦嗦地想去撿掉落在地的柺杖,卻沒站穩,一頭栽倒在地上。
隔着一層鐵柵欄,小江瓷眼神朝下,斜睨着這個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站也站不起來的瘋子,嘴角露出一絲憐憫的苦笑,接着便轉身走去,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半年之後,她終於被批准放了出來。
她回答的最後一個問題是:
“到底有沒有地獄呢?”
她記得,自己的語氣無比確定:
“沒有。”
她這樣地肯定,是爲了自保。她對外人否定了那黑暗的一切,卻把罪惡深深葬在了自己的心底。
……
駕駛座坐着父親,副駕駛上坐的是媽媽,自己坐在轎車後座的右側。
一切都和剛來的時候一樣。包括車內的沉默,都一模一樣。
但只有小江瓷心裡清楚,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了。
在她住院期間,父母只來看過她三次,他們的解釋是,因爲工作忙。可小江瓷完全不信這個藉口,她相信,父母工作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原因,如果他們真的愛自己。或是真的不把自己當做家裡的恥辱的話,他們總能騰出時間來看她一眼的。
小江瓷把臉扭向窗外,把嘴脣抿得很緊。脣線下彎,盯着窗外的眼睛裡,感情淡漠,冷冰冰的,車窗外的美麗景色也不能動搖她對這個世界絲毫的憎意。
父親從後視鏡裡看到了小江瓷的表情。他示意副駕駛座上的母親也去看她,他們好像有話要講。
兩個人眼神交流了一番後,由父親先開口:
“然然啊,咱們家搬家了,我們現在就直接過去。上次我來看你的時候提過吧?”
“嗯。”
小江瓷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
一個半月前,父母來看望自己的時候。確實提起過,他們的家搬了,從池城搬到了倥城。倥城那裡有父親新成立的公司分部。正在等着他去經營。
媽媽也說話了:
“然然,爸爸的公司分部成立了,我也被調到倥城第五大學當教導主任,換個新環境也好,是不是?”
她的這句話沒有得到小江瓷任何形式的迴應。
提起倥城的話……小江瓷再度想起了地獄。
然而。這個名詞已經不能在她心底激起更大的波瀾了。
“……然然,你改個名吧?”
母親東拉西扯了半天。突然提出了這個提議。
而這個提議,終於把小江瓷從紛亂的思緒中揪了出來。
改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
“改成什麼?”
母親沒回頭看她,盯着前方,說道:
“跟媽媽的姓怎麼樣?姓江?”
小江瓷的拳頭攥緊了。
她想衝他們大喊,換城市居住就算了,憑什麼連自己的姓也要改換?自己就這麼給龍家丟人?難道就因爲自己進過精神病院?
可想到這兒,小江瓷忍不住啞然失笑:
可不就是因爲自己進過精神病院嗎?
如果繼續在池城讀書的話,她該怎麼面對那些熟悉的同學?父母在向自己熟悉的人面前,該怎樣談論自己的孩子?他們怎麼還能保存自己的顏面?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位置慢慢瀰漫出一股嗆人的酸氣,鑽入她的肺部,喉嚨,但就卡在喉嚨那裡,再不向上升。
所以,她沒能哭出來。
她只是緩慢地點點頭,說:
“好,但名字我要自己起。”
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眼。
他們感到很詫異,以前的小江瓷是個逆來順受的孩子,不管家長做出什麼安排,她都只會默默地接受,從不會有自己的主見,現在的她,雖然還一如往常地沉默寡言不愛講話,但給人的感覺明顯不一樣了,講話間甚至有種咄咄逼人的感覺。
或許這種權威被反抗的感覺讓母親江瀚靜感到不舒服了,她回過頭來,語氣嚴厲地對小江瓷說:
“起名是父母的事情,你年齡還小,沒有姓名權。懂嗎?”
沒想到,小江瓷絲毫不讓步,她直視着江瀚靜的眼睛,說:
“沒商量,要不然我自己起,要不然我就不改。如果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不介意還叫龍乙然。”
“哎,這孩子……”
江瀚靜的話剛講到一半,就被父親龍靳華打斷了。
“好了,就讓然然做主吧。”
車子開上了通往倥城的高速公路,爸爸踩下油門,時速表飆升到100公里每小時。
在換完一個檔之後,龍靳華像是想起來什麼遺忘了的東西似的,側過頭來對小江瓷說:
“哦,對了,龍熾呆在家裡呢,等你回家,你們好好聊聊天。龍熾他……”
說到一半,江瀚靜突然揚起巴掌拍在了龍靳華放在檔位邊的手上,示意他好好看路。他這纔想起來自己是在高速上駕駛,馬上把注意力放回到路況上。
爸爸的話沒有說完,而小江瓷卻從他剛纔的話裡,讀出了一絲奇怪的意思。
……哥哥怎麼了?
好像,在哥哥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否則,一向利落爽朗的龍靳華絕不會用那樣遲疑遺憾的聲調講話。
媽媽擰開了車內的廣播,一陣輕音樂在寂靜的車內流淌起來,而小江瓷此刻,卻無法靜下心來去欣賞傾聽。
因爲爸爸的那句話,她開始想念龍熾了。
在半年的精神病院生活裡,她最想的還是龍熾,她想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有沒有好一點,有沒有想自己。
她把腦袋抵在車窗玻璃上,沉浸入自己甜美的幻想中。
……
這種甜美的幻想,一直持續到到達新家的家門口。
小江瓷尾隨在父母身後,輕輕咬着嘴脣,壓抑住自己激動的心情,等待着屋裡的龍熾來開門。
開門的人的確是他,但又不大像他。
穿着鬆鬆垮垮的褲子和夾腳拖鞋,頭髮亂糟糟的,襯衫上灑了一片飲料漬,他一手提着遊戲柄,一手扶着門邊,望着門外的父母和在他們身後滿眼希冀的小江瓷,搔搔太陽穴,問道:
“爸,媽,這是誰呀?”
小江瓷的微笑和撲上去抱住他的衝動在剎那間消失了,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和滿眼迷茫的他兩兩對望。
龍熾他怎麼了?
一瞬間,爸爸剛纔在車裡猶豫的聲音又在她耳邊迴響起來:
“龍熾他……”
他究竟怎麼了?
許久,小江瓷才從劇烈的心悸中解脫出來,硬擠出一句話:
“哥,你……不記得我了嗎?”
“哥?”
龍熾聽到小江瓷這樣叫自己,愣了愣,隨後恍然大悟,捉住小江瓷的手,把她帶到屋裡來,小江瓷感覺自己的身體整個都冰冷僵死了,任由他擺弄,她的目光牢牢鎖死在龍熾身上,她不希望自己害怕的事情會發生。
而他接下來的話,讓她的夢幻全然破滅了:
“你是家裡收養的孩子嗎?媽媽說會帶一個女孩子回來,原來是你呀~”
龍熾像是壓根沒注意到江瓷臉上的奇怪神情,伸手揉了揉她的臉蛋,語調輕快地說: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妹妹啦~”
這樣沒心沒肺地說完後,龍熾友好地伸出手來,笑眯眯地對小江瓷說:
“我叫龍熾,你叫什麼?”
小江瓷望着他伸來的手,腦中閃現出千言萬語,可張嘴又發不出聲來。
她喘息了兩下,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下,剛好滴在她伸出去的手上:
“我叫……江……瓷……”
龍瀚瓷業有限公司,是父親的公司名,她取了中間的一個“瓷”字。
從此以後,她便再也不是過去的龍乙然了,她叫做江瓷,江水的江,瓷器的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