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首先進了龍熾的房間。
房間的牀上空了,牀墊和被子已經被取走當證物,整個屋子整潔了許多,但地板縫裡掉的零食渣、牀頭櫃檯燈底座周圍積的一圈灰,還有窗簾上斑斑點點的鋼筆墨水印,都能證明,住在這屋子裡的主人,平日裡絕對是個不修邊幅的主兒。
她走到司昴陳屍的位置,也就是陽臺,把拉着的窗簾“刷”地向兩邊拉去。
天還是灰濛濛的,只有一層發亮的光圈刻鍍在雲的邊緣,晨曦的光從雲層間透出來了些許,但這點光亮,還不足以照亮天地。
窗簾兩側,有兩道明顯的粘貼痕跡,這大概就是警方拉起警戒線後留下的痕跡。
窗簾外便是一個陽臺,拉開一道推拉門就可以到陽臺上去。
安把木梨子發給她的短信點開,又讀了一遍。
據木梨子說,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整個屋子裡,只有江瓷、龍熾、他們的父母,還有發現現場的木梨子的腳印和指紋?
從表面上看,這兇手確實非龍熾莫屬。
沒有別人留下的痕跡,江瓷早上醒來的時候,龍熾的房門是反鎖着的,至於江瓷是否是被龍熾砸傷的,雖然沒有定論,但從江瓷的反應,基本可以確定無疑了。
但從剛開始得知這個案子的時候,安就不相信龍熾會殺人,即使他有動機有時間,安也不願相信他會因爲司昴和江瓷告白這麼一點小事,就下手殺掉司昴。
不過,這是她收到木梨子的短信之後,第一時間的想法,理性點兒來說,實在太浪漫主義了。
如果想要證明龍熾不是真兇。就必須要把幕後的真兇抓出來!
她拉開推拉門,走到陽臺上。
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死亡的氣息還縈繞在這裡,揮之不去,安在殯儀館聞多了死人味道,對死亡非常敏感,此刻,太陽將升未升,陽臺上充斥着森冷的寒意。正對面的樓層正在加蓋,一堆裝修廢料還堆在對面樓層的樓頂上。空氣中還混合着濃重的灰塵氣,好歹壓住了些死氣,安深呼吸了一口。儘量讓自己適應這味道,順便轉身把陽臺的推拉門關上。
屍體懸掛的晾衣架是手搖式的,孤零零地懸掛在半空中,安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它。
她在腦中漸漸地勾勒出一個死屍的虛影。它還懸掛在上面,一晃一晃,脖頸被折斷,向後仰去。
他爲什麼會是這樣的死相?
不,這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爲什麼會死在這裡?是有人叫他來的。還是他自願來到這裡的?
安再度眯着眼睛看向晾衣架,同時,伸手握住了控制晾衣架升降的手搖器把手。做了幾個逆時針的圓周運動,晾衣架就正好停在她的喉嚨位置。
安注意到,在晾衣杆的上半部分,積累着一層薄灰。
看來,龍熾真的是夠邋遢的了。很久沒好好打掃過屋子,連這晾衣服的地方也不講究。如果溼衣服晾上去的時候不小心蹭到晾衣架上,衣服就白洗了……
在內心吐槽的時候,安突然留意到,在晾衣杆上覆蓋着灰塵的部分,有一片很明顯的繩索摩擦痕跡,而且這個地方應該並不是司昴吊死的準確位置,在這片灰塵的邊緣,貼着一圈顯眼的白色膠帶,看樣子纔剛貼上去不久,應該是警察做的標記。
爲什麼晾衣杆上會有一片地方,沒有灰塵分佈?
是因爲在死前司昴掙扎得太厲害?
安閉上眼睛,開始了她的推理。
與其說是推理,不如說是,她直接把自己代入了死者的身份。
時間,在安的思維裡迅速倒轉回了數十個小時前,她感覺到頸間被麻繩勒上,在剛剛感受到被吊起來的一瞬間所產生的窒息和疼痛後,時間定格,並由這個瞬間向後倒推。
我是司昴。
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如果我的脖子形成了向後100度的頸骨折斷,肯定不是普通的人力能夠達成的——
她低頭繞過欄杆,伏在欄杆上,朝外望去。
這一看,她就發覺了點不對勁。
在陽臺正下方,有三棵剛栽不久的樹,樹幹還很細,也就一人高,剛好構成一個三角形,應該是小區的綠化設計之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小區裡出了人命案,沒人願意負責這一片的綠化,所以這些樹的長勢都不大好,像是被外力強行拉扯過,東倒西歪的。
而且,在樓底下,灰白的水泥地上有一圈古怪的痕跡。遠遠看下去,像是……
像是一個心形?
第一個浮現在安腦海中的念頭,就是在學校裡常見的告白的招數,用蠟燭在女生宿舍樓下襬成心形,藉以向女生示愛。
有人在這裡告白嗎?
蠟燭告白……樹木倒伏……而且是三角狀的樹木……偏離原本繩子懸掛位置的灰塵痕跡……前些天司昴向江瓷告白……
這些事情,慢慢地構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線條,在眼前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模型,縱橫交錯,安不自覺地擡起手來,雙手無意義做出比比劃劃的動作。
這些模糊的線條,隨着安的比劃,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構築成一個初具形態的模型。
不行,眼下的線索還是太少,她需要更多的線索,來充實補全這個模型。待到模型成形的時候,就可以解釋這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了。
安從包裡拿出相機,對着樓底下和晾衣杆上殘留的痕跡,拍了幾十張照片,基本上每一個角度都確定照到了後,才折回了屋內,走到了正對着龍熾房間房門的、江瓷的房間。
龍熾的對面就是江瓷的房間,但江瓷的房間和龍熾的房間相比,說是天壤之別,一點也不誇張。
江瓷的房間非常整齊,書架上的書。從高到低,按照字母順序一一排列,大多數都是和人體有關的書籍,以法醫類和殯葬學的書爲主,普通高中的教科書輔導書相比之下倒是少得多。整個房間裡,只有攤在牀上、沒來得及疊起來的被子顯得凌亂些,其他的地方,都井井有條。
只是,從進入江瓷的房間後,她就感覺出哪個地方不對勁。
好像哪裡缺了什麼。
爲了解除自己的疑惑。安四下打量着,把房間裡外裡看了個遍,但江瓷的房間很簡單。也不像龍熾的房間一樣,被警察搜查了個遍,一切都保持着原樣,連那本相冊也還擺在牀頭櫃上。
在木梨子發來的短信中,對這本相冊只是一筆帶過。沒有過多地提及。僅僅是出於好奇心,安把相冊隨便翻開了一頁,想看看裡面有什麼值得參考的線索,但她纔剛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注意力。
那是張風景照,照片裡沒有人。只有一個雕着丘比特背弓箭形狀的噴泉水池。
安曾經站在池城山精神病院的長廊裡,看了許久的風景,現在又以照片的形態。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安默默地把照片夾回原位,又翻看起來其他的照片。
關於池城山精神病院裡的照片也只有三張,一張噴水池,一張是一個漂亮的盆景特寫,最後一張。是一個小女孩牽着一個年輕男人的手,站在噴水池邊。像是一對父女的樣子。
安盯着其中的一張照片看了又看,最後,把那張照片抽了出來,悄悄放進貼身的錢包裡,又翻看了一下剩下的幾張照片。
不過,如果她旁邊有人的話,肯定會發覺,她自從看到那張照片後,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後來,她乾脆捧着相冊發起呆來。
怎麼……會這樣?
她由於出神太過,連手裡捧着的相冊慢慢滑落也沒有察覺,直到相冊啪地一聲落在牀邊,安才從自己的想象世界中醒過來。
但當她俯下身去拾相冊時,她清晰地嗅到了一股香氣。
那像是某種脂粉的香味。
安循着這味道,輕易地找到了發出香氣的源頭——
江瓷的枕巾。
江瓷平日裡不是不用化妝品的嗎?
安小心翼翼地拎起江瓷的枕巾,在細細的枕巾面絨毛內,赫然落着一層薄薄的白色的粉狀物,而且這粉狀物分佈在枕巾兩側,枕巾的中部位置完全沒有這種粉。
安從絨毛間捻起一絲香粉,在指間摩擦了兩下,又放在鼻下輕聞了聞,嘴角漸漸展露出一絲笑容:
雁過留聲,誰說犯人就一定不會留下線索?
只是……
安又有點想不通了,兇手動手殺了司昴,有什麼好處?
司昴不像是容易和別人結怨的人,他的人際交往圈子也簡單,兇手要殺他,總歸要有些理由吧?
懷着滿肚子凌亂的思緒,安下了樓,龍靳華還坐在樓下的沙發上,手裡握着領帶,正望着眼前冷了的茶杯發呆。她禮貌地向龍靳華告了辭,龍靳華想要起身來送,也被安客氣地拒絕了。
臨走前,安多問了一句:
“叔叔,你看見江瓷的耳機了嗎?我剛纔在樓上的時候怎麼沒看到?”
龍靳華答說:
“耳機?她常用的,讓警察帶到醫院去了,剛纔我去醫院,也沒見到,應該是她帶走了吧?”
說到這兒,龍靳華猶豫了一下,苦笑道:
“你也知道原因吧?”
安回給他一個笑,替他關上房門,朝樓下走去。
她卻並不急着離開小區,而是繞到了龍熾房間的陽臺所在的樓房一側。
那三棵樹果然有古怪,每棵的樹皮表層上面都有繩索摩擦產生的痕跡,或輕或重,地上擺成的心形痕跡也的確是蠟跡殘留。除此之外,安還發現,在距離這個心形痕跡不遠的地方,有一灘古怪的污跡。
安湊過去,污跡的味道也奇怪,像是爛蘋果的氣味。
歪斜的樹、心形蠟跡和爛蘋果氣味,彼此之間,到底存在着什麼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