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掌控在腰間的手突然一鬆,謝曉風似是疲累到極點,“你走,不要再讓我見到你!”林俊南還不信,耳中又聽他道:“你雖救了我,我卻不感激你,今後不許你惹我,不然我還是要殺你的。”這才如夢驚醒,跳下牀去,忽聽謝曉風道:“慢着!”只道他改變主意了,不由一僵。
謝曉風道:“我問你,暖玉靈脂哪裡去了?”林俊南抵賴:“你不是拿走了嗎?”見謝曉風眼中寒光一閃,心裡害怕,只得隨口撒謊,“好啦好啦,實話告訴你,這是我送給我姐夫的壽禮。我昨兒沒有見着她,放在我姐那兒了,本是要她轉交,昨日那麼忙,興許她還沒給我姐夫。你若要,我便給你要回來,”心中卻想:你就算好意思找褚連城求證,難道還好意思找我姐問?
他本是誤打誤撞,卻正觸動謝曉風心事,謝曉風呆了半晌,冷冷道:“我不要了,你走吧。”林俊南不料他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心中大喜,心裡道了聲僥倖,也顧不得衣服零亂,仍是從窗子裡穿了出去。
明日就是褚連城的生辰,府中越發的忙,到處都是人來人往,他躲到角落裡整理好了衣服,施施然走出去,揀捷徑回了房。一個小丫頭抱了只貓坐在門口玩,睨着他肩上抿嘴一笑,悄悄道:“小林公子,你又去哪裡偷腥了,怎麼還掛了彩。剛纔少夫人派人來問你,我扯了個謊混了過去,你怎麼謝我?”
林俊南剛纔逗惹謝曉風,自己也弄得慾火焚身,見那丫頭容貌俊麗,微微一笑,牽了她的手道:“你進來,我好好謝你。”
那丫頭羞紅了臉,素知他是個花心大蘿蔔,猛地掙脫了他的手,低頭一溜煙兒地去了。林俊南要拉她,見有人往這邊兒過來,只好作罷,正尋思去找誰瀉火,忽然覺得肚子裡咕嚕一陣亂響,暗叫不好,慘白着臉向茅房跑去。
當晚,褚連城在醉花閣大開夜宴,諸人俱在,只少了一個林俊南,派人去請,小廝回來,說是不知道吃壞了什麼東西,一天裡倒是上了不下八十遍茅房。褚連城聽着不善,忙令人請了城中有名的神醫史大先生來。史大先生略看了兩眼,知道大戶人家有許多說都沒法說的事,只得微微皺了眉,嘟囔道:“心也太狠了些,這麼大的劑量……”開了一劑藥,叮囑了些話便去了。林若蘭親自濃濃熬了一大碗。林俊南自小怕苦,不肯喝,林若蘭一聲令下,幾個人強按住腦袋,撐開他的嘴強灌了下去。
第二日,各方賀壽的人齊聚褚府,流水宴直開到街外去,又請了各色雜耍和幾家戲班,雖是隆冬天氣,細樂喧天,錦衣交迭,好一番熱鬧。也有相熟的年輕人知道褚連城有個妻弟,人物風流,論到容貌俊俏更在褚連城之上,都有心結識,問了再三說是前日偶有不適,正在房中養病,都嘆息了一回,連呼無緣。有人想去房中探視,被褚連城擋了回去,說是“大夫交待要靜養,不許見外人。”衆人無奈,只得作罷。
來賀壽的人中偏有個心智迷糊的小廝,不知怎麼摸錯了路,闖入後園中,隱約來到一處,聽見裡面摔杯摔碟子的亂響,間或有人勸道:“小祖宗,就別發脾氣了吧……”緊接着又是一聲大響,一個溫潤好聽的聲音悲呼:“此仇不報非君子”,氣息極弱,似剛害過一場大病般,隱約有個蒼老的聲音嘟囔道:“少爺,你又不是君子……這叫害人不成反害己……”房中又是一聲更大的碎裂聲。
那小廝嚇了一跳,他多少有點見識,知道像褚家這樣的人家,若是聽到了哪些聽不得的話,只怕有性命之憂,慌忙一溜煙跑了。心中忍不住好奇:褚大公子的生辰,誰這麼不痛快?轉念又想:想必大戶人家也不過是表面光鮮,內裡卻是各有各的難處。一面想,一面又不禁連連搖頭。
謝曉風不喜熱鬧,這幾日只在房中靜坐,褚連城閒時便來看他,但這樣的日子褚連城哪裡會有閒暇,倒是林若蘭過來幾次,噓寒問暖,問他些天山上的風物。謝曉風神態拘謹,問一句答一句,並無別的話。林若蘭也覺無趣,只道他少見世面,略一坐便走了。
一日枯坐,謝曉負忽然想起林俊南那晚端了碗粥來要他喝,當時覺得詭異,倒灌了給林俊南喝,也不知那粥裡究竟有什麼古怪沒有,尋了個小丫頭來套問。小丫頭本是個多嘴的,又是林若蘭交待過的人,知道謝曉風曾救過褚連城的命,更何況謝曉風長了那麼一副英俊無鑄的容貌,兩片薄脣碰個不停,盞茶功夫將林俊南這幾日的醜態倒豆般講了一遍,最後還不忘加一句:“南方人就是嬌氣些,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哪像謝公子這樣,一看就是英雄俠士,一身骨頭都是鐵打的。”
謝曉風聽得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原是個孩子,容貌再英俊,也不過是個英氣十足的漂亮男孩子,只是心事壓着,格外顯出種冷峻沉穩來,這時一笑,劍眉微揚,星眸中波光瀲灩,顯出種興災樂禍的調皮,那小丫頭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第五天上,天南海北的客人總算散盡。當晚,褚連城過來告訴謝曉風明日就可去梅莊。謝曉風性子執拗,既與他結拜爲兄弟,便不再作他想,然而情之一字,豈是說忘就能忘的,深心裡總望能和他多呆一會兒,卻又知道“梅莊”一去,他留在這洛陽城的理由就沒了,心裡忽喜忽悲,一片紛亂。
晚飯時上了一道鹿肉,褚連城連誇鮮嫩,謝曉風吃在嘴裡,卻和沙子無異。略喝了些酒,一個小廝進來,附耳說了幾句話,褚連城臉色微沉了一沉,向謝曉風笑道:“你瞧我這過的什麼日子?一頓飯也吃不消停。明兒我們誰也不告訴,悄悄地溜去,看他們哪裡找我去。”謝曉風不知如何答他,只是淡淡一笑。碎碎的雪粒又飄了起來,眼看着褚連城披上斗篷,被兩盞風燈引着去了。一開始還能看見人影,到後來人影一點也看不見,只剩兩盞渺茫的燈光越走越遠。
謝曉風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口張望半晌,不由得癡了。
這晚半睡半醒,聽了一夜的西風吹窗,雪壓枝折。
第二日竟是個晴天。和褚連城出了府門才發現去梅莊的不止他二人,還有林若蘭和林俊南,謝曉風深覺失望,起伏了一夜的心一點點地沉沒,僅餘的一點熱度也散了。
褚連城問:“臉色這麼不好,是不是住不慣?”
謝曉風轉過臉去,輕聲道:“我有點兒想家了。”
褚連城微一愕,黯然片刻,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柔聲道:“上車吧。”
梅莊是褚家在城外的一處園子,亭臺精緻,園中植了近千株梅樹,一場場的風催雪催,催開了一樹樹胭脂般的花朵,謝曉風心中沉鬱,只覺那如雲的緋紅似堵在心口的棉絮,撕扯不開,悶得呼吸都是困難。褚連城言語殷殷,待他和從前似乎沒什麼不同,可謝曉風不是傻子,褚連城既帶了林若蘭來,分明是有意和他生疏。他心裡一片灰冷,深悔爲什麼要來這洛陽城,恨不得現在就拔腳逃了去。
一行人到梅林中的廬舍中坐了,開了四面窗子,一面飲酒一面賞雪。林俊南是個閒不住的,不一會兒就藉故溜了出去。謝曉風強打精神坐了一會兒,耳中聽着褚連城和林若蘭的溫言,彷彿有把小刀剜心一般,酸楚一層層地逼上來,眼中竟有了溼意,他怕別人看見,道了聲“我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等褚連城答話起身就走。
林若蘭忙推褚連城,褚連城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外面雪滑,你有身孕,不要亂走動。”待林若蘭含笑答應了,纔出去追謝曉風。
聽到褚連城在後面喚他,謝曉風也不吭聲,悶着頭只是往梅林深處走。褚連城知他心事,也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在後面。漸入梅林深處,周圍再無旁人,謝曉風霍地回頭盯住褚連城,眼中多了幾分狠色。
褚連城不動聲色地喚了聲“二弟。”
謝曉風倒抽了口冷氣,只覺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半晌在心裡冷笑了兩聲,想要說幾句狠話,哆嗦了半天嘴脣,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又似是被什麼東西擠得滿當當的,空不出一塊轉身的地兒來,喉嚨口明明有千言萬語,卻都堵在那兒,氣噎喉舌,半句話也說不出。
褚連城卻似什麼都沒看到,走到他身邊,與他並排,望着滿樹的梅花緩緩道:“你瞧這花開得多好。若蘭懷了我的孩子,再有幾個月,我就要做父親了,她說要是女孩兒就叫褚寒香,可她怎麼就知道是女孩兒,若是男孩呢?我想過了。你救過我,又是我的結義兄弟,今日一聚之後,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等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叫褚憶風。二弟,你說好嗎?”
謝曉風只覺五臟六腑都在痛,掙扎了半天,答非所問:“大哥,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褚連城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你心裡怪我。”
他若不挑明瞭說,謝曉風本不知道要怎樣,他這麼一說,倒把謝曉風心裡的委屈一古腦兒地翻了出來,鼻中一酸,眼裡又溼了,驕傲的性子又叫他厭惡這樣的自己,深吸一口氣,轉頭就走,卻被褚連城一把拉住袖子。他猛地一掙,不想褚連城抓得太緊,“撕拉”一聲竟撕下半幅袖子來。
褚連城那麼沉着自在的人,也不禁覺得狼狽,握住謝曉風肩頭道:“小謝,你怪我,我也沒有別的可說。當日是我不該招惹你,把你害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我……我但凡能管住自己,或者早些告訴你我已有未婚妻,斷了你的想頭,你也不會似現在這麼苦惱。”
謝曉風心中難過,卻將頭偏到一邊冷冷道:“過去的事,我都忘了。”
褚連城嘆道:“小謝……”
謝曉風心中一顫,他對褚連城忘不了、放不下,時時刻刻都在和自己做鬥爭,這時最渴求的就是褚連城的溫柔,最怕最受不了的也是褚連城的溫柔。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徹底崩潰了,不禁向後退去,嘴裡低吼:“我不聽你說,什麼也不聽!”眼淚卻不爭氣,把眼前的世界浸得霧濛濛一片,見褚連城逼近一步,他一把撥開褚連城的手,聲音中滿是絕望憤恨:“我說了要走,我是要走的!我都和你結拜了兄弟,你還是不信我!你……你……”滿心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終於化作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謝曉風恨自己不該這麼軟弱,不該在褚連城面前哭。這樣哭哭啼啼算什麼呢?求他回心轉意嗎?那些荒誕、自卑、痛恨的感情在心上略一轉就被一重重的傷心衝得乾乾淨淨。只是傷心,只有傷心,血淋淋的傷心,赤裸裸的傷心!傷得那麼重,什麼驕傲,什麼尊嚴,什麼僞裝,都顧不得了!
突然,一雙有力的臂彎把他包圍了。那麼熟悉、親切而溫柔,是他曾一千遍一萬遍溫習過的動作!一年的相思迢遞,一年的輾轉反側,一年的冰雪寂寞,所思所想的不就是這麼一個懷抱嗎?可心裡卻明白:這個懷抱,剛剛纔依偎過另一個女子,這不是他的,也不會爲他而留,他於這懷抱,不過是個匆匆過客。
微微的一僵,謝曉風一把推開褚連城,轉身掠了出去。
樹樹梅花照眼明,恍惚間,聽見梅花深處有人說話,卻是林俊南的聲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我知道。”
“少爺什麼不明白?”蒼老的聲音冷笑。
林俊南的聲音:“罷罷,你到底要怎的,你要不怕我姐姐生氣,你就去告訴她。”
姐姐……姐姐……那就是林若蘭了。謝曉風聽不得這個名字,飛掠得越發快,那蒼老的聲音隨風傳來,嘆息着說:“少爺,你也心疼心疼大小姐,她有孕在身動不得氣,你就消停幾天吧。”
有孕在身……是了,她是個女人,是能爲褚連城生下孩子的。褚家需要這麼一個女人,她只有她能陪褚連城那長長的一生。褚連城是她的,這洛陽是她的,這中原是她的,而他謝曉風,擁有的只有塞外絕地的孤寒。
謝曉風加快腳步,逃一般飛縱。
突然,一縷細風破空而來。謝曉風雖然心中紛亂,身手卻還在,微微低頭避過。一溜寒光自眼前掠過,一股怪異的淡香拂上鼻端。謝曉風心中一震,連忙屏息,一股煩惡已涌上心頭。他心中更驚,提起內息強壓那煩惡,內息卻已全然亂了。
林俊南被馮伯煩得不行,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往梅花林裡逛,在雪地上發現了一攤血跡。血是新的,還未凝住,向前方蜿蜒。
林俊南沿着血跡前行,遠遠望見了被壓在刀鋒下的謝曉風。
四個青衣人分守住四方,其中一個執刀的道:“閣下在陰風嶺全殲蜀中七狼後,還能以一敵四,從我們兄弟手中搶走東西,我很佩服;當日你拿言語擠兌住我們兄弟,拼着捱了一刀帶走暖玉靈脂,這份心機和狠辣,我也很佩服;受了我一刀而未死,還能遠走千里,我更是佩服。我不想傷你,只要你把暖玉靈脂交出來,我不爲難你。”
謝曉風肩上腿上都是血,正靠在一株梅樹底下喘息。林俊南對他一心怨恨,看了也覺得心驚,轉念又想:謝曉風若說出她姐姐的名字,姐姐不就危險了嗎?雖然有褚連城護着,可謝曉風那麼高的武功,竟被這些人傷成這樣,這些人又豈是好相與的!他怎麼能讓這種危險接近姐姐呢?
林俊南心中正焦慮,聽那青衣人又道:“你中了綿冰毒掌,十日就要犯一次,我算着前幾日應該又犯了一次吧?剛剛那支箭上帶了綿冰毒掌的引,頃刻之間,你體內的綿冰毒掌的傷就又要犯了。我在這綿冰毒掌上浸淫數十年,掌力驚人,如果再不及時救治,一旦毒入心脈,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謝曉風怕冷似的,全身都在抖,眼光顯出種異樣的迷離。
林俊南想起幾天前謝曉風內傷發作時也是這個樣子,他當日曾渡了一些在自己身體裡化解,知道那滋味十分難熬。他雖恨謝曉風的心狠,卻愛他的相貌英俊,又聽說他中了什麼綿冰毒掌,似乎性命難保,憐香惜玉的毛病就又泛了,心裡忍不住爲他的處境着急。
青衣人卻放緩了聲音,溫言道:“閣下小小年紀,武功驚人,正有大好江湖風光等你經歷,若英年早逝豈不叫人扼腕?‘暖玉靈脂’雖是至寶,終究不過是治療心脈之傷的藥材,我看閣下並無此病,這東西對閣下其實無用。若我所料不錯,閣下也是爲了別人求藥。以閣下氣度,自然不是爲什麼貴人效命,想必是爲了某位佳麗。只是佳人雖好,卻要有命享用才成。若爲此搭上自己一條性命,未免不值。”
林俊南當日用玫瑰膏換出“暖玉靈脂”純粹是出於好奇,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研究了好久,始終看不出名堂,至此才知原來不過是一味藥材,不禁覺得失望,心中暗想:怪不得謝曉風把那“暖玉靈脂”當保貝,原來是爲了什麼佳人求的,卻不知是個什麼樣兒的人,能叫這麼冷麪狠心的小東西動心!唉喲喲,爲了那佳人還捱了一刀,從此我不敢自稱多情了,原來最多情的卻是他。
正胡思亂想,忽聽謝曉風道:“那東西已不在我身上。”
林俊南知道眼前的形勢大概是躲不過了,那東西既然也不值什麼,只好上前去把“暖玉靈脂”還給他們,至於謝曉風知道了“暖玉靈脂”在他身上會不會氣得殺人也顧不得了。他心下嘆息着,就要出去應聲,卻聽謝曉風又道:“你說的不錯,我途經開封,已把暖玉靈脂送給了你說的佳麗。”
青衣人問:“她是誰?”
謝曉風牙齒打顫,“既然是我的心上人,我怎麼會告訴你?”
林俊南覺得好笑,心想:“暖玉靈脂在我身上,可惜我不是你的心上人,只是個你見一次就要打一次的苦命人。”又想:“他和褚連城結了義,我姐就算他的大嫂,這個石頭人兒爲了不肯牽連義嫂竟肯撒謊,倒是個講義氣的。”心電疾轉,對謝曉風的種種憤恨竟然冰消。
青衣人盯着謝曉風,忽爾一笑,“你不肯說?”
“不肯。”
“我們有的是刑訊手段,管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謝曉風冷笑,“我又不是傻子。我說了,你們難道會放過我?”
青衣人淡淡一笑:“我們要的是東西,能不殺人,我們沒必要在褚連城的地頭上殺人。你若不信,我可以起個血誓。”
謝曉風身子抖得越發厲害,林俊南心中焦慮,忍不住現身而出,他張開的嘴裡還未發出聲音,忽聽謝曉風口齒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好,我告訴你們。”說到第四個字上,謝曉風突然跳起來,他的身法比趙家集的那一夜慢了許多,連林俊南都覺得那樣的速度慢得不像話,那樣的慢更叫他心寒。
空中寒光一閃,謝曉風胸前炸開了一蓬血霧。
林俊南心中陡然一亂,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飛身衝出去,放聲高呼:“刀下留人!暖玉靈脂在這兒,我還給你們!不要殺他!”
林俊南快,有人比他更快。那人身子在空中一轉,已將謝曉風從刀底下拉了出去。看清那人模樣,林俊南不由微一怔,怪叫:“你怎麼在這兒?”
卓青不理他,點了謝曉風身上幾處大穴,抱着他後退數步,林俊南這纔看見站在那裡的褚連城。不知何時,幾十名錦衣人已經散佈四周,將方圓百米圍得密不透風。
褚連城面色微沉,向四名青衣人淡淡道:“各位好雅興,跑到我這兒來消遣。”
他們交換了個眼色,剛纔問話動手的那青衣人打了個哈哈,抱拳一揖,“冒昧造訪,手頭不便,也沒什麼賀禮,本不想驚動褚大公子。葛飛龍見過褚大公子,祝褚大公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嘴裡說得熱鬧,眼睛裡卻閃着陰冷,全沒半分笑意。
褚連城揹負了手,淡笑:“不敢。榮王爺身邊的侍衛長的禮我受不起。小南,你拿了人傢什麼東西,還了吧。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你喜歡,咱們什麼沒有。”
林俊南不知道謝曉風傷得如何,不敢多說。連忙從荷包裡取出一隻小盒子扔過去。那青衣人打開看了,略一揖手,轉身就要走。
褚連城淡淡道:“各位忘了什麼東西吧?”
爲首的青衣人微一怔,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瓶扔過去,“一次三粒,一日一次,以純陽內力相助,三日內即可化解。”
褚連城拱手道:“多謝。”
榮王在朝中勢力極大,又是褚林諸家的大對頭,林俊南也不敢說什麼。眼看着他們走了,急忙跑過去看謝曉風的傷勢。褚連城卻比他手快,往謝曉風嘴裡餵了一粒藥丸,從卓青手裡取過謝曉風,向卓青道:“這裡交給你。”
林俊南乾急插不上手,只得跟在褚連城後面。怕林若蘭看了心驚,他們去的是附近的另一處小院。知道他們要來,這裡昨日就已升起炭盆。褚連城命人將炭盆升得旺旺的,解了謝曉風衣裳,見背上那一條傷痕,也不由一驚,黯然了一下,向林俊南道:“你來。我修習的內力不對路,要用你們林家的純陽內力。”
褚連城要把位置讓給謝曉風,一片衣角卻被謝曉風握在手中,他輕輕掰謝曉風的手。謝曉風抓着不放,喚道:“城……”褚連城身子微微一震。謝曉風眼神已有些渙散,強撐着道:“他們來搶……搶暖玉靈脂……”褚連城心中一動,問:“你那日說的帶給我的藥就是暖玉靈脂?我都說了不是什麼要緊的傷,你……”
謝曉風抓着他衣角的手越發地用力,眼睛睜得極大,似乎想要看清他,將他的樣子記在心裡,卻終於是漸漸失神了。
褚連城心頭一緊,一把攬住他的肩,急喚:“小謝!”
林俊南心中是無法言喻的震驚,烏溜溜的眼珠從謝曉風身上移到褚連城身上,又從褚連城身上移到謝曉風身上——蜀中七狼……治心脈的靈藥……禁慾的寂寞敏感身體……謝曉風的失意與苦悶……突然之間,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都被一根線貫穿了起來。
褚連城將林俊南一把拉過去,“小南,快。”
林俊南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呆呆地脫了鞋盤膝坐到牀上。眼前橫貫美好背肌的傷痕看上去分外地悽豔。他知道現在不是想東想西的時候,勉強壓住心頭的震驚,寧定心緒,將手掌放在了謝曉風后心上。這一次比上次更見兇險,好在那丸藥化開後,謝曉風體內的陰寒內息受到壓制,漸漸平穩了下去。
行完功,褚連城已不在房內。林俊南對着謝曉風憔悴的臉看了很久。他喜歡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喜歡過,因此更明白謝曉風對褚連城的這一份用心裡藏着多深的愛。因其明白,因此越發不懂:愛一個人,可以這麼愛嗎?——拼了性命地千里送藥,然後和那個人結拜爲兄弟,看那個人和嬌妻卿卿我我。
林俊南伸出手,指尖沿謝曉風背上那條猙獰的傷痕掠過,彷彿是撫過一條長長的心傷,微微有些心悸,指尖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突然,他跳起來,鞋子也顧不得穿衝出門去。
褚連城就站在外面,聽到聲音緩緩回頭。
林俊南一拳打在他臉上,罵道:“你這個騷狐狸,有了一個卓青還不夠!誰叫你在外面亂拈花惹草的!他白長了一張聰明臉,其實就是個死心眼!你招惹他幹什麼?”
褚連城神色古怪地看了林俊南一眼,什麼也沒說掉頭走了,把林俊南撇在那兒一個人跳腳。林俊南無奈,去找卓青。
“當初你發現我和褚連城有一腿時也沒見這麼慌。”卓青正在擦試一把晶光耀眼的劍,推到遠處看了看,扯下林俊南一根頭髮湊到劍鋒上,撮脣吹了口氣,髮絲觸到劍鋒斷爲兩截,一截捏在卓青手裡,另一截盪悠悠地飄走了。
“你爲什麼不扯自己的頭髮?”林俊南不滿。
“我怕疼,而且怕以後禿頂。”卓青很真誠地看着林俊南。指尖一彈,剩下的半截頭髮悠悠地飄走了。
林俊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氣怔了一會兒,頹然問:“我說,褚連城這老小子又玩花兒了,你怎麼給人家當情人的,這都慾求不滿了。”
卓青道:“他的情人又不止我一個,你找別人算帳去。”
林俊南道:“男的就你一個吧。只要他對我姐好,男人那些逢場作戲的事兒我不管。不過他當初可是答應過的,情人只你一個。”
卓青嘆了口氣,朝着林俊南豎起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第一,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褚大公子在朝堂、江湖上一諾千金,說過的話板上釘釘兒,連政敵對頭都肯去信,但——那是爲了在朝堂和江湖上樹立威信,並代表在這種事兒上他也會一諾千金。”
微笑着摸了摸林俊南的頭髮,再豎起一根手指,“第二,你覺得自己採花折柳風流倜儻是個小大人了,但——沒有擔當,不負責任,就不算是個男人,頂多算你一個大孩子。和一個孩子訂約,其實和哄小孩兒玩一樣,那都不過是些哄孩子的話而已。”
林俊南猛咬牙齒,猛瞪眼睛,怒髮衝冠。
卓青居然收回那兩根手指,不知死活地又豎起了三根尾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謝曉風人很單純,臉長得漂亮,身材也好——這麼一個人間極品,遇上了是絕不能放過的,除非那個人是傻子。”
林俊南生平騙過許多人,因此對於別人偶爾騙騙他意見也不太大,但卓青這一番話他卻有點受不了,當即跳了起來,大喝一聲:“王八蛋!”
卓青把林俊南摁回椅子上,柔聲安慰:“別急別急,謝曉風不會威脅到你姐的。你姐夫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做事頂頂有分寸,也是極有辦法的。等他玩兒夠了,也就撒手了,就算謝曉風不樂意,還能鬥得過他?到時姓謝的乖乖回了他的天山,褚連城還不是你姐的?”
卓青給林俊南的感覺向來飄忽,說話也是半真半假,林俊南並不十分信他的話。但這一番話聽來,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低頭想了片刻,說不出哪裡不對,仍是覺得心裡不舒服,一口悶氣堵在那兒,左右都是不順,半晌悶聲道:“他這麼花,你就沒一點兒想法?”
卓青聽得好笑,“說得輕巧,你是大少爺當慣了。你倒是爲我想想。我一無名份,二無官職,僕人不是僕人,主子不是主子,哪一日死到路上,山上,野地裡,褚連城說不認識,我連個憑據都沒有。說白了,我什麼也不是,就算有想頭,又能怎麼樣呢?”忽然盯住林俊南微微一笑,“照我說,要解決謝曉風,你該找另一個人去。”
林俊南直覺他笑得不地道。
果然,卓青輕聲道:“褚連城現下內憂外患,全仗褚林幾家合力支撐,如今這裡最能挾制他的……其實正是你姐姐。”
“你少打她主意!”林俊南嚇了一跳,厲聲警告。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等着褚連城玩夠了自己收手吧。”卓青把擦好的劍插進劍鞘裡,悠哉遊哉地起身,作勢撣了撣衣上的塵土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向怔怔發呆的林俊南微微一笑,“還有個不是法子的法子。”
林俊南茫然擡頭。
卓青眼光微涼,彷彿有碎冰浮動,一字字念得清晰:“你說……如果謝曉風發現褚連城不過是在玩兒,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