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雨,刮過風,天本已透出了寒意,誰知一夜過後,又熱了起來。吳關拿衣袖擦擦頭上的汗,道:“秋老虎真厲害。”
“哪有老虎?”閆寸警覺地四下張望着。
吳關噗嗤一聲樂了,“我該說你什麼好,這是城裡。”
“城裡也有老虎的。”
“哦?”
“不僅老虎,你未見隋帝在位時的京都苑,其內珍禽猛獸不計其數。”
“不就是皇帝貪圖享樂,不稀奇,”吳關伸着懶腰道:“搞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我確見過兵卒百姓爲其捕狼。”
“爲何要捕狼?”
“因爲皇帝想看一看,獅狼虎豹究竟哪個更厲害,於是命全國各地官署大肆捕捉兇獸。
聽說草原狼兇狠,皇帝便命北境守軍捕狼。
不知多少兵卒百姓在這件荒唐事中丟了性命,就我所知,北境就有一名守將死在了兇狼口中。熬了許多年,那麼兇悍的突厥人都沒能殺死他,卻……”
閆寸長嘆一聲道:“時間真快啊,我現在已想不起他的長相了。”
吳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人有忘性是好事,忘記一些壞事,才能記住好事。”
閆寸沒答話,他的注意力被一撮灌木上的一根尖刺吸引了。
他對吳關道:“你來看這個。”
吳關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團灌木明顯比其它的要矮。不是長得矮,而是被什麼東西壓倒了。
“不會吧……”
尖刺上掛着一根細小的線絲,吳關拿出一件破衣服比對,看起來線絲確是從衣服的破口處掛下來的。
“縱然這裡有人摔倒的痕跡,也確有張五衣服上留下的線頭,”閆寸道:“難道就不能是他殺人後爲了掩蓋身上的傷痕而刻意佈置的嗎?”
“沒人說不能啊,”吳關道:“但也確有了另一種可能:兇手不是張五。”
閆寸小心地將線頭收起,“回吧,天太熱了,回去咱們從長計議。”
“好。”
鄂縣縣衙。
王六所在的監牢。
看到吳關和閆寸來到近前,王六堆出笑容,湊上前來,熱情道:“兩位來啦?”
看那樣子,彷彿他隨時準備接受訊問,只要能抓住殺死師傅的兇手,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嗯,來了,”吳關應道:“有件小事,想跟你確認一下。”
“您請講。”
“就是縣令開堂審案那日,”吳關道:“張五曾提起,他請你們喝酒,真的假的?”
“他……確請了。”
“這麼說,他求你們在師傅面前美言,也是真的嘍?”
“這……嗯。”
其實那日下得堂來,王六便已掂量過此事。
瞞不住的,因爲被請去喝酒的不止他一人,只要其中有一個人承認,謊言就會被拆穿,因此他只能承認。
雖已想明白了這一點,可真承認起來,還是覺得臉沒地兒放。
吃人嘴短,吃了人家的,卻不幫人家辦事,這確有點缺德。
吳關卻不依不饒道:“案發當晚,張五去船塢,求師傅原諒,師傅不肯鬆口,兩人還吵了起來,你猜張五情緒激動之下,會說出什麼話呢?”
王六一愣,垂下眼簾,躲閃着吳關的逼視。
“他確罵人了,那絕不是該對師傅說的話,所以,有沒有可能,他當時罵的壓根就是你。他罵你吃了他的,並承諾幫他美言,結果……
或許你不僅沒幫他美言,還落井下石,鼓動師傅將他逐出師門。”
“那又如何?我是要傳承師傅這一支手藝的,提早清理門戶,以免我接手後出岔子,這有什麼錯?”
“這問題我可回答不了。”吳關道:“關鍵在於,你師傅怎麼想?”
長時間的沉默。
兩邊似在較勁。
“好吧,”最終,還是吳關先開了口,“我與你師傅不過一面之緣,且只是在試航祭祀時打了個照面而已,連句話都沒說上。
因此,我只能通過跟他打過交道的人來了解其喜怒。
我先問了荷花。這一問我才知道,爲了這艘船,荷花近日竟與你師傅見了那麼多次面。
荷花說他是個嚴苛仔細的老人。爲解決每個船艙的隔音問題,他想了很多辦法,最後決定在木板間留下空隙,塞上搗爛的麻桿……諸如這樣細枝末節的考慮不計其數。
每次改動,他都會跟荷花溝通,再三確認設計及成本的變動。
當然了,這樣嚴謹的工匠,對徒弟的要求自然很高,他常常因爲一點疏忽而對你們破口大罵,荷花就有兩次見到他發脾氣,怎麼難聽怎麼罵,一點情面都不留啊。”
吳關停頓了一下,道:“我說得若有錯,還請你糾正。”
這一問其實沒必要,王六沒打斷,他大可繼續說下去。
問,無非是向王六施壓。
施壓,因爲他就要說出王六最害怕的真相了。
王六猶豫着,遲遲沒答話。
已到了這種關頭,對策哪兒那麼容易想?
吳關等了他三個彈指,又自顧自道:“我聽你好幾個師弟提起,你們的師傅常將‘心正則活正’這句話掛在嘴邊,意思是要學造船的手藝,先不能有歪心思,心思若歪了,製出來的木料就是歪的,船自然漏洞百出。
類似的道理,在匠行中頗爲流行,並非你師傅獨一份兒。
但因爲這份嚴苛,他給人留下了不太好相處的印象,好像他只會做兩件事,造船,還有罵你們。
這樣一個正直到有些——暫且稱之爲有些病態吧——這樣一個人,聽說你去赴了師弟的宴,並答應幫他美言,卻在背地裡對師弟落井下石——他會怎麼想呢?
所以,我推測,案發當晚,張五跟老船工理論了一番,並抖出了你這點齷齪事。
而後你去船塢找師傅——你說心下不安,覺得要出事,所以去看看,其實可以換一種理解。
你不安是因爲怕張五去見師傅,怕你的齷齪事露餡。
怕什麼來什麼,你去船塢,見到了師傅,他與你對質,並拿出家譜威脅。
我不敢確定,但我想可能不至於將你逐出師門從家譜上抹去,或許師傅只是不想讓你做他的傳人了,或許他要在其他弟子中找一個,做爲掌管家譜的傳人。
你很在乎此事吧?聽你的幾個師弟說,你以正統傳人自居已有一段日子了,想來家譜在你眼中亦是囊中之物,誰也不能拿走……”
吳關停下了講述,他已講了太多,他已將能講的話全講完了。
他坦然地看着王六,就像兩個老朋友聊天,我說一會兒,你也得說一會兒,否則這天就聊不下去了。
“你不會正好將家譜扔了吧?”閆寸道:“那可就難辦了,沒有證據,就只能用嚴刑拷打了,看你和張五誰能扛得住,你覺得自己能強過他嗎?”
王六嘴角哆嗦了一下,他想要辯解的,但吳關的推論讓他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從何辯起。
吳關繼續道:“我猜你可能只是將家譜藏了起來,畢竟你那麼在乎那東西。待事情平息後,你大可以將它拿出來,就說是師傅藏起來的,被你找到了,憑此成爲這一支工匠的正統傳人,繼承師傅的船塢,成爲師兄弟中的領頭者。”
“空口無憑。”王六道:“你這些話並無證據。”
“看來你很有信心。”吳關道:“那說明家譜並未藏在我們輕易就能找到的地方,但好在我們還有一絲希望。”
閆寸衝兩名衙役擺擺手,“將他的衣服鞋襪脫下來。”
“你們做甚?”
眼看着衙役打開牢門,不由分說就抓住了自己的前襟,王六奮力掙扎着。
“你還是乖乖照做吧,”閆寸道:“聽說你們工匠最需靈活的雙手,萬一撇斷一兩根手指,不值當的。”
王六被他要挾得憤恨不已,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掙扎。
片刻後,兩人拿着王六的衣服鞋襪出了牢房。
吳關看着被至遠送來的巴圖和卡曼道:“這真是最後的招數了,若它們也幫不上忙,我就真沒轍了。”
“盡人事聽天命吧。”閆寸道。
吳關手搭涼棚,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陽,“太熱了。”
“要不你回秋閣歇着,我帶着兩條犬搜尋家譜去。”
“行。”
閆寸張了張嘴,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吳關真的會答應,一時間心中滋味難以描述。
吳關笑道:“說真的,你自己去搜吧,我不太想面對失敗的結果。這可能是我來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個以失敗告終的案子,我想靜靜。”
閆寸點點頭,“但願不我不會讓你失望吧。”
天已黑了。
吳關坐在桌旁,僕役早就送來了飯食,但他一口都沒吃。
他踱着步,儘量不去想案件,不時站在窗口向外眺望,時刻關注閆寸回來了沒有。
糟糕的是,夜裡變了天,又起風了。
風不大,但眼看着烏雲密佈,要下雨的樣子,吳關不免擔憂,從一開始的擔心閆寸淋雨,變成了擔心他被歹人所害——畢竟前不久他們纔在大風天裡遭到了攻擊。
到最後,吳關竟滿腦子都是閆寸倒在血泊中的畫面。
他沒出去找,因爲他清楚在這種沒有移動通訊工具的時代,人找人是要找死人的,等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但眼看過了丑時,吳關還是忍不住了。
他隨便穿上一件外衫,就去後院的馬廄牽馬。
一出門,兩馬相遇。
“你回來啦?”吳關忙拉住繮繩,給閆寸讓路。
“你不必失望了。”
“我再也不獨自休息了。”
兩人同時說出了心聲,相視一笑。
一滴雨點落在了吳關鼻子上,他伸手去接,果然又接到了雨滴。
“你急壞了吧?”吳關道:“這場雨一下,氣味就全沖掉了,犬也沒法找了。”
“是啊。”閆寸道:“還好在下雨前被我找到了,老天爺還是可憐咱們風裡來雨裡去,沒太捨得爲難爲咱們。”
閆寸拴馬時,吳關已吩咐僕役去將桌上的飯菜重新熱來。
“沒吃呢吧?先吃飯,邊吃邊跟我說說,東西在哪兒找着的。”
閆寸卻不賣關子,直接道:“在船塢找着的。”
“哦?”
“只是不在屋裡,而是在碼頭下方,就是……”閆寸思考着該怎麼行形容,“你上船時的那半截木橋,還記得吧?”
吳關自然記得,許多碼頭都有類似的木橋,因爲船有一定的吃水深度,不可能停到岸邊來供人登船,那樣就擱淺了。
因此要在水邊搭半截木橋,將人們登船的位置向水中延伸。
這樣乘客上船時安全,船也免得擱淺。
“他在那木橋上綁了根繩子,將家譜包在油紙內,正吊在橋下,人無論站在橋上、地上,還是船上,都看不到的。
卡曼一直在橋上徘徊,起初我以爲它只是對水啊河啊感興趣,待到我都放棄了,去橋上牽它時,才靈光一閃,想到檢查橋下。”
“真險。”
兩人已回了屋,吳關給閆寸遞上一杯溫水,待他喝完了,又道:“可是,王六大可推說家譜是師傅藏在那兒的……”
閆寸擺擺手,“他推脫不掉了。”
“哦?”
“家譜上沾了血,我想應該是他們打鬥時沾上的。”
吳關恍然,拍手道:“今晚能睡個安穩覺了。”
案子破了,與荷花作對的掌櫃們也重新開始了還算本分的生意人生活,這幾日進城的商隊明顯增加,他們確可以將懸起來的心向下放一放了。
僕役端來熱好的飯菜,吳關提議道:“喝兩杯?”
“算了,我可不想半夜去給你倒夜壺。”
“說好的不提這茬事兒了,”吳關:“那你喝着,我聞着,總行了吧?”
“那還差不多。”
動了筷子後,吳關又道:“我再也不自己回來休息了,根本不是休息。”
“你知道我爲何同意你獨自回來嗎?”閆寸挑眉道。
“爲何?”
“我就知道你回來也不好過,甚至可能比跟我一起找家譜更煎熬。”
“我去……”吳關搓着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道:“你這人心也太黑了。”
“哈,”閆寸喝下三杯酒,不無得意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咱們就得啓程回京,至遠說齊公來傳過一回話,說是聖上要見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