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聲雷響,醫院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站在走廊上,只見濃雲如墨,涌動着,翻滾着,“唰”一下,雨點掃過,整個醫院就變的和黃昏一樣晦暗。
雨雲漫漫向南,一陣又一陣,再有幾日,會完全離開高州。
或有感帝國年度巡演即將全面謝幕,雨雲每年在這華南一隅的演繹,總很是奔野,且是連場,即稍歇之時,也總要營造天塌的陰沉氣氛,就如現在。
費護士就討厭這種天氣,出了屋就是一身水兩腳泥,而沁身寒,更是隔着牆都能透進屋子裡來。
“明知冬雨寒,尤其山裡,偏要去……”一處病房,撲鼻而來的是一種藥味,天花板和兩側的牆上,都貼着牆紙,病牀上躺着一個少年,臉色蒼白。
母親埋怨兒子一樣,費護士嘴裡小聲念着,一雙手細緻用溫熱毛巾爲牀上的少年擦着身子。
“啪啪!”這時,外面一條筆直走廊上,傳來了急促腳步聲,接着,是門被猛推開,走廊中徘徊寒意一下涌了進來,費護士有些不滿,爲少年拉好被子,看過去,見是李醫生,纔沒有發作。
李醫生卻不領情,他眼睛從水盆及暖風扇上掃過,最後停在費護士臉上,口氣不善:“你做什麼?”
費護士剛要開口解釋,被快步走近的李醫生不耐煩一擺手打斷:“說多少次了,不要自作主張。”
說着,戴上聽診器,探身爲少年檢查,眼皮都沒有擡又說着:“把這些都收拾下去。”
支開了費護士,李醫生自白衣的大兜裡摸出一個針盒,將之打開,長吸一口氣,整個人一動,出手如電,連下七針,針針都是穴位。
須臾,少年蒼白的雙頰就泛起了潮紅,胸部起伏也明顯許多。
李醫生連三次長吐濁氣,隨即再提一口氣,將七根纖細金針穩緩起出,就似是精密儀器的機械臂在操作。
取到第七針時,針剛離體,捏針的手已忍不住顫抖,近於胡亂將針往針盒裡一塞,尚未完全合上蓋子,就揣回了兜裡,然後就是迫不及待吐氣,伴隨着顫慄,一層細密的汗自額上鬢角、鼻脣上滲出,神色也萎靡不振,半晌,才從一個兜裡摸出手帕,細細拭汗。
費護士再回到病房時,見到的是李醫生雙手插兜,微闔着眼,老神在在於病牀旁靜立。
她知道這是李醫生的習慣,推敲病理時,往往這樣。
輕手輕腳的行到牀前,她探手進被子裡,幫少年將衣服抻展,掖好被角,覺得枕高不合適,又擺弄幾下,還爲少年拂了拂發。
這時,少年臉上潮紅已散去,也不似李醫生來前白的沒了生氣一樣。
“真是個小可憐!”費護士無法忽視少年浮腫且有些泛青的眼圈。
7年了,幾乎日日夢囈,自噩夢中驚醒的情況也極頻繁,正是青春年少時,被折磨的憔悴不堪,奄奄一息,讓人看着都心疼。
她不止一次的自問,究竟要什麼罪,纔要讓一個人自8歲就癱瘓在牀,並承受7年、甚至更久夢魘折磨,幾乎日日不得歇、不得寧?
“沒有那樣的罪。”博學且才華出衆的黃醫生曾這樣回答。
她覺得也是。
“我聽說,是黃醫生允許紀倫進山?”李醫生詢問將費護士拉回現下。
“只是允許外出散步。”費護士小心翼翼爲黃醫生辯護,在這所醫院,不光她,大多數人都更喜歡待人和氣、有人情味的黃醫生。
“進山是怎麼回事,紀倫的日常起居都是你一手……”似乎意識到聲音有些高,李醫生看了一眼病牀上的少年,率先行到門那側,費護士亦步亦趨跟了過去。
費護士看了一眼,低聲解釋少年進山原因:“……灰霧山每年10月15會形成霧,許願靈驗……”
李醫生神情一變,立刻站住,聲音尖銳:“紀倫怎會知曉?”
費護士很驚訝,李醫生的確動輒七情上臉,但現在這樣連聲線都變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李醫生意識到了自己不妥,平復了一下情緒,刻意將聲音放柔:“這種怪談軼事,對心力衰弱紀倫有害無益,誰傳的?”
“也不是傳,是小郎有一次自己問起來雲潭鎮的典故,黃醫生就講了些故事給他解悶……”
“又是他……”李醫生微微冷笑。
談話兩人沒有注意到,天穹風呼嘯,雲奔流,雲層偶有撕裂,一道陽光傾下,透過窗玻璃,照在少年身上,俄頃而息,可少年睜開了眼。
這時,費護士已說到最後:“您知道,小郎性倔,他外出散心,一直是護工老張揹着,這次背小郎散心,到了山下,小郎執意要進山,老張見小郎穿的厚實,興致又好,就……”
李醫生冷哼:“小郎爲了稱心如願,打賞很豐厚吧?”
費護士聲音低了幾分,嘟囔:“老張的婆娘,常年臥牀,生活拮据,兒子這次又考上名校,一筆不菲開銷……”
李醫生不耐煩的擺手,教訓:“你們個個都有情有義,唯忘了工作嚴肅性,是不是覺得資格老就有了破例的本錢?紀倫生活起居是你負責,出狀況自要唯你是問,別覺得非你不可!”
費護士罵的含淚都快含不住了,低着抿嘴不說話。
李醫生鬆了鬆脖領子,聲音放緩了些:“最後一次警告,不要自作主張,這次,你以爲紀倫昏迷是山裡山裡溼冷,陰寒入體?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是爲什麼?”費護士帶着幾分哭音。
李醫生張了張嘴,解釋的話都到嘴轉了彎,粗暴的說着:“跟你解釋你也聽不明白,有情況要及時報告,愛不是寵溺,而知曉怎麼,是真正爲了他好!”
“我以後會更用心。”
李醫生點點首:“這我倒不懷疑!”
深深看了看少年,雖在病牀上,卻一下使他想起了大人,也是這種難以說明的力量,這是普通人難以獲得……想到這裡,嘆口氣,一揮手:“還有,黃醫生來查房,你要多監督點,按律查房就是了,別讓他說那些不知所云的東西!”
“可是……”
“可什麼是?他有心理諮詢師學位?還是他是精神科?紀倫情況特殊,給他說那些雲騰霧繞,又或三俗段子,是怕他不會當真,還是不夠刺激?”
見費護士一臉爲難,李醫生火氣又上來了,不過想到費護士跟黃醫生間地位差距,他沒有發怒,而是直接說着:“你就大膽說,往我身上推。他還能翻天不成?這次的事,要是讓大人知道了……”
大人!?
這個詞,讓牀上聽了半段話少年,心中恍惚了下,莫名生出懼意。
嗡……耳鳴,再也聽不到聲音,同時眼前虛空中似乎是透明漣漪,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彷彿虛空是某種剔透的水組成。
似乎只是一瞬間,又似乎過了很長時間,等耳鳴目眩減弱,房間裡已不見李醫生和費護士。
渾身黏膩,紀倫覺得自己是出了一身汗,他想喊人,疲憊連發聲的氣力都沒有,眼皮沉重,昏沉欲睡。
“我似乎忘記了什麼?”他不想又睡過去,強提精神,將注意投遠,望向窗外。
“怎麼起霧了?這霧……”
四周一下子陷入沉寂,但很快,一陣“沙沙”聲傳來,只這聲響有些模糊,不是很清晰,無法分辨。
紀倫突覺得有點寒冷,下意識看向霧。
只見霧氣白紗一樣,在距離地面兩三米高處浮着,自窗口和門處滲了進來。
“這霧有些怪!”
紀倫覺得這霧有些怪,可細想,又發現缺乏比較對象,這是怪,那不怪的霧氣又是什麼樣?
一時,腦子裡沒有概念。
很快,紀倫就發現不光是霧,且許多事都沒有概念,多到連自己的過往,都記不起來,連紀倫這個名字,還是聽醫生和護士對話才知道。
“怎會這樣?”紀倫的心亂了,再也忍不住,呼救:“來人!”
無人應,無聲音,整個病牀靜謐異常,紀倫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甚至心跳聲。
“有人麼?”再次大喊,可聲音軟弱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想再喊,突一陣異聲傳來,聲音不大,但一下使他呼喊停在喉嚨口。
紀倫側過了身,看到病房的門把手,正緩緩轉動,一股不寒而慄的感覺出現,使他一下僵住,直直看着。
“啪!”門開了,霧氣獲得宣泄口一樣,迅速向病房流淌,一下就鋪滿大半個房間,使一切模模糊糊。
與霧進來,是一個醫生,門展開,人已臨近病牀。
紀倫不由自主看了上去,就在這時,霧氣突散去些,只見一個醫生臉色慘白,還流着血淚,瞬間,紀倫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全身發冷,牙齒打戰,還沒有來得及轉念,只見醫生右手寒光一閃,一柄長刀高舉。
“不!”紀倫本能雙手撐牀,想要推身而坐,可刀光一閃,只聽“噗”一聲,就洞穿身體而過,鮮血飛濺,將整個病房灑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