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欺人還自欺
有一天,史亞倫笑嘻嘻的對我說道:“現在有了一個好機會,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與我合作。”
我當然問他:“什麼事情呢?”
他手舞足蹈地說:“請你不必擔心,這是很便當的,真是發財好機會。”接着又告訴我,說是有一個很富的猶太人,他專門走私,最近有一批貨色給抄出了,阻留在那面,只要你能夠替他弄到手,他願意送我們二十根大條,這不是夠我們花費一陣子嗎?
我冷然答道:“我到那裡去替他想辦法呀,這類事情我是一些也不懂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說:“你別和我裝傻,只要竇老頭子肯吩咐一句話,不就是完了嗎?”
我說我自從走出竇家以後,也就從不曾再去找過他們,這次巴巴的跑去求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問:“竇老頭子也沒有來找過你嗎?”
我聽了很不高興,便說:“他來找我幹嗎?”
他思索片刻,說道:“我看這樣吧,你跑到他家裡去,的確是不大方便,他家的客人又多,太太們是愛管閒事的,說起來反而招搖。最好是你約他到這裡來……”
我插嘴道:“怎麼約法呢?”
他說:“打電話給他不就得了嗎?”
我笑道:“你以爲叫他親自來聽電話多便當哩!哼,告訴你吧,電話是當差聽的,先要問清楚你是誰,然後再考慮要不要給你能通報,即使給你通報了,他也不一定馬上親自來接聽呀,也許叫當差來問你一聲什麼事,你好意思說叫他到我家來玩嗎?
“那末打電話到他辦公處呢?”
“也是一樣的困難。而且他又沒有一定辦公的時間,怎麼找得到他。”
他也覺得爲難起來了,便又說:“可不可以寫封信去約他來呢?”
我聽得不耐煩了,便斬釘截鐵的打斷他道:“你可不用再胡想吧,給他的信也是秘書們代拆代復的,這種情形我都明瞭。總之,我是不願意去碰這種釘子,傳揚出來真羞死人,你要做,還是請你自己另想辦法吧。”頓了一頓,又說:“我希望你也最好不要想這種非分之財。”
他說:“我是一定要辦到的。放着如此好機會不幹,還等天上憑空掉下來嗎?何況這個猶太人,他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就算我多弄他幾個,這叫做黑吃黑,毫無罪過。就可惜沒有路可以打通竇老頭子了。”
我說:‘那末你不好同他的少爺商量一下嗎?”
他搖頭道:“竇少爺已經出國去了。”
談話就是如此無結果而散。
不料史亞倫心總不死,過了幾天,他又告訴我道:“事情已經有些眉目了,有一個某團部的軍人與我有些相識,我想今晚去請他吃飯跳舞,先聯絡好感情,以後也許可以託他想些辦法。”我說:“團部裡的軍人又與這個有什麼相干呢?”他笑道:“亂世唯有槍階級纔有辦法,到處走得通。”我仍勸他不要多動這類腦筋。我們要生活,不如正正當當的去找一個職業,只要衣食無虧,也就算了,何必定要想發什麼財呢?他聽了怫然回答道:“規規矩矩找什麼事情呀?你叫我做公務員嗎?教書嗎?哈哈,這二十大條,我就是做一輩子的公教人員也賺不到的。”
我說:“那末你現在只想賺便當的錢,賺便當的錢也得自己有力量呀。那個軍人平素既與你沒有什麼交情,就憑請幾次客,他就肯答應幫你的忙嗎?”
他笑了一笑,說道:“問題到不在於他肯不肯,而是在於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我請他幫忙不是白開口的,以燦爛的黃金去眩感他,到臨頭再打他一個過門,可以吞就獨吞了,不可以獨吞便稍分給他些,他爲什麼會不肯呢?”
我想勸他不醒,也就算了。
又過了幾天,他忽然沮喪地說:“還是請你設法找找竇老頭子吧,這類事情太困難,軍人恐怕也無能爲力。”我問:“你已經同他談過了嗎?”他說沒有。但是他已估量出這個軍人的能力,這是不可能的,只有像竇老頭子這般地位的人才有辦法。
我堅決地回答他道:“我是決不再去找竇家人的。”
他悻悻而去,有好幾天不曾來看我,我倒很惦記他的近況。某一天傍晚,我獨自出去購物,在三合路上碰巧遇到他了,他就停車下來喊住我道:“小眉,我們同到三合酒家去吃晚飯好嗎”我說不去,家裡在等着我哩。
他很興奮地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說是那個猶太人很信任他,這事情一定要託他辦好,於是他就答應且到南京去活動一下,猶太人也贊成,願意先付他兩條活動費。“你想這兩條不是先穩穩到手了嗎?”他眉飛色舞地說。
我的心裡總不以爲然,覺得分明是毫無把握的事,卻先收了人家的活動費,將來事情不成功,又將如何去交代則他扮了一個鬼臉道:“你真是誠實君子,一板一眼,絲毫不爽的。我可沒有像你這般死心眼兒呀!有錢可以到手,且先拿來再說。要知道世界上事情那裡說得定呢?也許我到了南京,玩上幾天,國際情勢就變化了,那時候大混亂,大暴動,就要發生,誰都不知道誰會怎樣,他還有機會跟我來算這筆帳嗎?”
我說:“國際情勢那有變得這麼快呀,假使大混亂大暴動竟不發生,你難道老等在南京,從此不回上海來見他了嗎?”他說:“不見就不見罷了。假使他要找我,我也可以用言語搪塞,再不然就賴得乾乾淨淨,好在這種託人行賄的事,又是告不得狀的。就有什麼事體,他是一個猶太人,沒有國籍的,敢奈何我嗎?結果無非是不了了之。這兩根金條我是嫌穩的了,就可惜數目還太少些。”
我沒有話說。他就自上車到三合酒家去了,路上似乎還沉思着,像在考慮一件重要事情似的。
我目送他去遠後,就緩步走回家來。想想他爲什麼老是從不義之財上面轉念頭呢?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又無家累,人又不笨,總不至於連埃飯之所都沒有吧?如此每天跑來跑去,只想騙人,而人家也不是傻子,誠如竇先生所說的未必一定能讓他騙得到手,這樣豈不是偷雞不着蝕把米嗎?
我猜想他不會得到什麼結果的。
不料事情卻出於意外,在一深夜裡他終於來叩門了,我親自下牀替他開門,他的臉色很慌張,我不禁嚇了一跳。
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他的腋下夾着一隻大公事皮包,進門便向我的臥室跑,一面問我;“房裡有人嗎?”我說:“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人呢?我是已經睡熟了,給你敲門驚醒過來的。”
他也不道歉,只自把皮包放在桌上說:“事情已經成功了,我明晨就要到南京去。皮包裹面是十八根金條。其餘兩條我已經兌掉了,做盤費及零用。這十八條請你替我暫時藏好,最好放在你的保管箱裡,要秘密一些,說出來這種行賄事情是犯罪的呀。”
我聽了疑信參半,便問:“就是那個軍官替你辦好了嗎?”
他搖頭道:“不是的。是另外一個朋友。你不用管。你只小心把這些東西藏好。此刻我就要出去了,再會吧。”
但是他第二天仍舊就沒有去南京,中午到我家來,問我可曾把條子放進保管箱裡,我答以已經放進去了。又問他爲什麼不到南京去把事情早辦好,他說:“你不用管。我也許還要到內地去呢。”我聽着覺得莫名其妙,想再詢問他時,他推說有要事不能多談,以後再詳細告訴你吧,這樣匆匆又出去了。
我覺得心中不安,彷彿就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
隔了幾天,他把一切用不着的衣服器具都搬到我家裡來,告訴我說是他不住在原地方了,把東西暫時寄存在這兒,叫我不必再打電話或到原地方去找他,要來的時候他自己會來的。“那末你究竟住在什麼地方呢?你近來好像有極大心事似的?”我問。
他頓了一頓,然後裝出極神秘的樣子說道:“你可不要對別人瞎說,我有一些政治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人家新住址。也許我不久就要進內地去了。”
“然則你把猶太人這件事情可辦好了嗎?”
他蹩着眉毛答道:“辦是快辦好了,否則我又怎麼可以走掉呢。上次交給你的東西請你當心保管着,過幾天我要用的時候就要來拿的。”
我的心裡又憂又喜。憂的是這行賄的恐怕要給人家知道,喜的是辦完了這事情他便可以進內地去了。
也許他能從此踏上光明之路了吧?他久久不到我家裡來,我又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
約摸過了半個多月光景,他忽然來對我說,他預備動身了。我問他這金條可要取出來給你嗎?他說且慢,再過三五天要拿的時候我會預先通知你的。“明天晚上我就在你家裡喝些酒,我們詳細談談,好嗎?”說完他就把買酒菜的錢交給我,我先是不肯收,但他一定說要請我吃的,明天還要帶幾件衣料來送我哩,我嘴裡雖然推辭,心裡卻也不免欣然。
第二天我果然買了許多小菜,還準備在晚上好好規勸他一番話,希望他以後能夠改邪歸正,在內地安份守己的做人做事。
但是他晚上卻沒有來。我直等到八點鐘左右,只好自己先吃了。但還是替他留下大部分酒菜。十點鐘敲過了他仍沒有來,我就叫女傭把剩留着的酒菜也搬下去,我自己生氣着睡了。約摸到了下半夜一二點鐘光景,我在睡夢中給驚醒過來,是有人在敲門,唉,他爲什麼到這時候纔到來呢?我決計裝睡不理他,但是門愈敲愈急,我聽見女傭在問“啥人”了。
外面的聲音回答:“是我,快開門。”聲音是蒼老而陌生的。我連忙跳下牀來,喝命女傭不許亂開,等我自己來瞧。於是我胡亂穿上件衣服,赤腳躡着拖鞋,在門後問誰呀,回答是找姓符的。我又問他是什麼地方來的,他說我是保安司令部裡的人,快快開門呀。
我家裡又沒有藏着盜匪,保安司令部裡爲什麼要派人來呢?我心裡慌極了,越趄着不肯上前去開門。外面的聲音也着急地說:“不要緊的,開了門讓我送來對你說,你不是有一個姓史的親戚嗎?他給抓過去了。快開門,我是替他來送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