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細細看去,這人頭頂寶珠,身着七寶袈裟,下方寶座散出舍利光華,一見便是釋教中極尊高地位之人。
是真武麼?看面目是真武無疑,而龍女說這人是菩薩?真武何時成了菩薩?難道他被如來收服了麼?
只聽真武道:“龍樹法師,你來我龍宮作甚?”
悟空忽地明白,原來此時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叫做龍樹法師的人。奇怪,自己如何又到了這個玄妙難解的境界中來,這個龍樹法師究竟是何人,與自己又有何關聯呢?
龍樹不答話,只深作一揖,做拜求狀。
真武呵呵笑道:“自西方來此者不在少數,你有何本事,能拿走我龍宮寶物?”
龍樹道:“大龍王菩薩請問。”
悟空這才明白,原來龍樹法師來龍宮中是要取寶貝的,而這時的真武應該是龍王菩薩。自己並非第一次進入這種奇妙的處境當中,第一次是入了紅孩兒之夢,第二次是在地府得知豬八戒豬身夯性由來,根據這兩次的經驗判斷,眼前所見的龍樹與真武,應該也是過去某一時光中發生的事情了。
真武,居然還有過做菩薩的經歷?這可真是萬萬想不到,看地位,真武地位應該不低呢。只是不知這是哪段時間的事情,是過去佛燃燈管事,還是現在佛如來說了算呢?
只聽真武道:“看來你也知道規矩,那我便問了。”
龍樹聽真武要問,便不再彎腰低頭,而是昂然挺立起來,直視真武。悟空細看這龍樹菩薩,雙眼清澈無比,面容平和,面對地位尊崇的真武,不驚不喜,不卑不亢,單這一點便可知此人絕非尋常角色。
真武居高臨下,卻無半點不敬之意,緩緩道:“現有世界,生死涅中一切諸法,又在何處?”
龍樹毫不猶豫答道:“一切諸法,無論過去未來,悉數盡在靈明空寂之中。”
真武接着問道:“靈明空寂,又是哪裡?”
龍樹道:“靈明空寂,既爲真如本體。”
真武稍顯迷茫,龍樹這說法太過含糊,真如本體乃是佛性,如此說來,一切諸法歸於佛,此解釋可是有些狹隘了。
真武又道:“靈明空寂,可否詳解?”
龍樹侃侃而言,道:“大龍王菩薩且聽。靈明空寂,即由覺而靈,由靈而明。靈性既靈,乃見光明剔透,了了分明。由此,靈明二字不可分。無靈而不明,不明也無靈。”
“‘空’者,無性而空也,衆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空無所有,一物不立;”
“‘寂’者,恆寂天地,覺知一心,不動不搖,不來不去。是爲‘寂’也。”
真武沉思良久,點了點頭,道:“頗有見解,只是你既說由覺而靈,若無覺又奈何?”
龍樹道:“一切衆生,無不具有覺性。”
“那覺性又自何處來,平日又在何處?”真武問道。
龍樹微微一笑,道:“本自無生,何所依託?”
真武接着問:“生死輪迴,覺性奈何?”
龍樹道:“身中覺性,未曾生死,如夢被驅役,而身本安閒;如水作冰,而溼性不易。”這幾句話悟空也聽得明白,便是說覺性無生無死,如同人在睡夢中被驅趕勞役,但真實的身體仍優哉遊哉,如同水雖變成了冰,但它原本潮溼的本性不變。
他能對靈明二字詳解,又能說出無性而空,悟空怎麼聽都像和靈明神猿有些關聯。
悟空越看這個龍樹越覺得不俗,心中有了許多親近之意,但同時也不禁自問,龍樹佛法造詣如此之深,爲何從來未聞其名呢?
只聽真武道:“好,就算你說的對,衆生皆有覺性,但終究又能怎樣呢”
龍樹表情凝重起來,沉吟一會才道:“與佛無殊!”
真武一驚:“你說什麼?一切衆生,與佛無殊?照你所言,人人都可成佛了?”
龍樹道:“正是!”
真武道:“那爲何少有人成佛?”
龍樹再思考良久,答道:“皆因泯了本心。”
真武聽了,訝然而笑:“如你所說,若不泯本心,便可成佛?那這成佛可簡單的很了。”
龍樹搖了搖頭,道:“難就難在此處。”
真武示意龍樹接着說,龍樹道:“佛性本清淨、空寂、獨一,未人本心有無明煩惱熏習,爲客塵所染,則有了分別心,有墮噁心,有沉淪心……但只要覺悟,仍可轉迷爲覺,轉染爲淨。這又是由覺轉靈了。”
真武問道:“爲塵所染,衆生苦不苦?”
龍樹道:“苦不堪言。”
真武道:“此苦之源,來自何處?”
龍樹道:“無我,故苦。”
真武皺眉道:“何處有我?”
龍樹伸手指了指真武,意指,你就在這裡。
真武道:“今是而昨非也。”這話也易懂,你指的我,是此刻的我,而不是方纔的我,便在我說話這段時光之後,我又不是此刻的我了。
龍樹笑着搖了搖頭:“自欺欺人。”
真武也搖了搖頭:“大話欺人。”顯然是說龍樹難以自圓其說了。
龍樹道:“所謂無我,乃是悟‘空’之衍伸,卻只尋解脫,入了歧途。口口聲聲說‘無我’者,‘我’仍安在;若雲‘今是而昨非’,便請揮刀自斬試試,看看還是不是,非不非?你若上一刻斷了臂膀,下一刻完好如初,我便認你這個‘今是而昨非’的理。”
真武一怔,哈哈笑道:“這也有些道理,罷了罷了。我再問你,你說無我故苦,如何才能不苦?”
龍樹道:“不失本心,即不苦。”
真武想了想,道:“你不失本心,便無執着,不自制,那自然不苦。只是怕是要苦了別人纔是。”
龍樹道:“不失本心,使人不失本心。既爲不苦,既爲極樂!”
悟空聽了這話,極度震驚,龍樹說這話與自己說的一模一樣,半個字都不差,就連那表情神態語氣,也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自己之前從未聽過這句話,老君當年問起,自己也只有感而發,今日聽龍樹說出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是龍樹說的,還是自己說的。
“不失本心,使人不失本心……”真武垂目自言自語唸了幾遍,又擡頭盯住龍樹說了一遍。龍樹面不改色與真武對視,鄭重道:“對,不失本心,使人不失本心,一切衆生,皆有佛性!”
真武忽然喝了一聲:“好!我便將注壓在你身上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那邊龍女喜盈盈入了後殿,捧出一個鑲金玉盒來,她將玉盒交給真武,便立在真武身側,一雙妙目彎彎地看着龍樹。
龍樹方纔與真武對答時渾然不懼,但見龍女望他,卻不自在起來,手腳都不知何處安放,所幸真武並未在意。
真武打開玉盒道:“昔年燃燈佛將此經寄存我處,又教西方修行之士,無論高低尊卑,皆可來我龍宮取寶。我閱遍千人,不得真味,唯你龍樹法師令我有高山仰止之感。”
龍樹法師拜謝真武,謙遜了幾句。
真武又道:“或許,佛教發揚光大,真就在你身上了。”
龍樹道:“有我無我,早晚而已。”他之意在於,有了我龍樹,佛教發揚光大便在今日,若是無我,卻不知要等到哪年了。
真武頗喜龍樹直來直去的性格,示意龍女將盒子遞過去。
龍樹接過龍女手中玉盒,再謝真武,他擡起頭來,正看見龍女雙瞳剪水怔怔地看着他,這雙眸子極清澈明亮。
悟空一陣恍惚,他似乎在此時變成了龍樹,定了定神,睜開眼睛。面前竟真是龍女一雙目光流盼,又驚喜又疑惑地看着他。
悟空只覺自己一起一伏,他探查一番,自己竟躺在水面上。龍女俯下身來關切道:“你怎麼了,怎麼忽然墜到水裡去了?”
悟空也不知怎麼答她是好,索性閉上眼睛,將剛纔情景回想一遍。
這一番變故來得實在突然,又有許多令人費解之處,悟空從頭理清,漸漸有了些頭緒。
真武原來並非始終在天庭,而是曾在西天釋教做龍王菩薩。看模樣,他地位超然,又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或許正因此故,燃燈佛纔會將一卷極其重要的真經放在真武那處。
之後,真武說了一句‘佛教發揚光大便在你身上了’,難道這卷真經會和傳播佛法教義有着重大關係?
真武之後經歷坎坷,又被鳳凰相柳追殺,又入天庭任玄天上帝一職,更心懷宏圖欲取玉帝而代之,這一切會不會和他曾任龍王菩薩有關呢?難道真武竟是西天派入天庭的臥底?
不對!鳳凰相柳與如來有脫不開的干係,若真武是他的人,爲何又給真武種下印記,苦苦追殺呢?
龍樹此人頗爲神秘,隱約竟與自己有些關係。龍女與龍樹有些女兒心意,那是旁觀者一看便知的,而龍女見了自己,也有些奇怪的表現,這倒也是一件蹊蹺事。
莫非……悟空心中激盪,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自己是不是龍樹菩薩轉世?如果是這樣的話,西天這盤棋,看來布了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