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聽烏老者終於問到他,淡淡一笑道:“貧僧自幼出家,俗家姓名早已不用,還問他作甚。”
烏老者道:“都是人生父母養,縱入了佛門,這身骨肉也不能拋卻,難道父母恩情還能忘卻不成?”
唐僧想起自己命運多蹇,自幼與父母分離,心裡滋味千種。
烏老者又道:“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一尺三寸嬰,十又八載功。父母生人何其不易……”
唐僧聽了這兩句話,心裡難受得緊,眼淚簌簌落下來,他哪知道,這烏老者暗中使了法力,他凡胎,如何能受得住。
待唐僧哭完,烏老者道:“長老權當圓老兒一個心願,我若不問個全,但只漏過一個,心裡也不踏實。”
唐僧道:“我俗家正是姓陳。”
烏老者聽唐僧自認姓陳,瞪大了眼睛呆了半響,忽地高舉雙手喜呼道:“天可憐見,我盼了三年,這一天終於教我等到了!”接着又連聲念起“阿彌陀佛”來。
唐僧見烏老者欣喜若狂的模樣,禁不住道:“老丈無需如此,遇到我卻是無用,貧僧是自小出家,早立志終生侍佛的。”
烏老者也不以爲意,笑道:“好說好說,一切有的商量。”
唐僧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姓氏也能惹出麻煩來,於是道:“我那三個徒兒不知此際如何了,他三個頑劣,我有些放心不下。”
烏老者呵呵笑道:“長老自去無妨,這男女婚嫁之事,豈能強拉硬拽的。”
唐僧聽他越說越是離譜,於是出了書房,向前廳轉來。剛行至長廊,見烏小妹正帶着兩個丫鬟在廊邊觀魚,唐僧不想與她照面,就換個方向要繞過去。
烏老者也出了書房,走到小妹近前耳語幾句,也不知他說的什麼,小妹聽了後粉面微紅,嬌嗔幾句,烏老者縱聲大笑,顯是心情暢快之至。唐僧遠遠聽到,心裡頗爲不安。
他又走幾步,眼看便到了前廳後門,忽見烏小妹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那兩個丫鬟不知哪裡去了。烏小妹此時裝束比剛纔又不同,只穿一件淡綠色紋花夾襖,一條水藍色繡裙,看上去清清爽爽,頗爲喜人。
唐僧見烏小妹攔住去路,便立定施了個禮。烏小妹一改方纔爽朗,羞澀垂下螓首,低聲道:“你可是姓陳?”
唐僧心頭一震,烏老者竟將這事告訴她了,但也得硬着頭皮道:“貧僧,俗家確是姓陳。”烏小妹聽唐僧應下了,臉上紅暈又深了幾分,道:“你……你很好。”說完扭頭便跑,小女兒家羞澀神態一展無餘。
唐僧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步入了前廳。
前廳之中,只八戒一人躺在黃梨木椅上呼呼睡去,唐僧過去將八戒喚醒,詢問悟空、悟慧二人,八戒迷迷糊糊也不知。
這時,悟空領着悟慧自正門進來,叫道:“師父!書房有甚麼好東西,去了半響。”
唐僧哪裡會說,道:“莫要四處亂走,作客人家,可莫被人笑話我們不知禮數。”
悟空道:“我帶悟慧出去放馬,這戶人家好大,單餵馬的草場便有十幾處。”
唐僧此時甚是心煩,道:“是大是小,與我等何干,明日趁早上路。”
他幾個正閒聊,一位四十餘歲中年人自後堂出來,滿面春風,直奔唐僧,先施個禮道:“我乃本府管家烏六,先給姑爺道喜了!”
這句話卻將似睡非睡的八戒驚了起來,騰地蹦起來道:“哪個叫我?”
烏六笑道:“不是叫你,是叫這位陳長老呢。”
唐僧連連擺手,道:“哪有什麼姑爺,莫要聽風便是雨!”
八戒張大嘴巴,冒出一句:“師父,好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啊!剛剛將我老豬罵得心服口服,這會功夫,卻跑到後院攀親去了。”
唐僧罵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甚麼道理!”
烏六道:“陳長老,那出家有什麼好,想你在家,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其樂融融——”
唐僧道:“管家錯了,出家之趣,非外人能知一二。須知:行功打坐,乃爲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爲;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慾,自然享壽永無窮。豈不勝過一時歡愉?”
烏六道:“高僧說些什麼,我也不懂,只是我家小姐那神仙師父到了,他神機妙算,得知今日有陳姓官人自東面來,專爲小姐主持大禮而駕雲前來。”
悟空忍不住道:“什麼大禮,說的什麼?”
烏六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手指唐僧道:“長老,這天大喜事,你還未和徒弟們說呢!”然後便對悟空道:“這幾位長老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受過仙人卜卦,必要與東面來的陳姓男子結親,方能白頭到老。姥爺苦盼三載,日日敬香拜佛,果真,這位長老俗家姓陳,又正從東面來,如同天上掉下來的一般,豈不正是小姐佳偶?”
悟空頓悟,哈哈笑道:“師父啊師父,你是信佛還是信天?”
唐僧瞪了悟空一眼,道:“我只要拜佛求經,他事莫談!”
悟空道:“人家都送上門來了,你怎好不談?”
八戒道:“哪裡是人家送上門,分明是咱們送上門——師父,我知曉了,你這是要入贅啊!我老豬也算半個媒人,若沒有我一番胡鬧,你們豈能——”
唐僧喝道:“住口!再提此事,我趕你回高老莊去!”八戒最怕這個,嚇得急忙縮了回去,一言不發。
烏六道:“陳長老,後堂等着呢,教您趕緊更衣,神仙老爺可沒那麼多功夫,他說今日便是良辰,趁他正好在,說不得給你備了一份塵世間見都見不着的大禮。”
唐僧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不願,難道你們烏家還能強嫁不成?”唐僧於是轉身道:“悟空,收拾行李,預備上路!”
這時,廳門忽然現出一個人,喝道:“好個不識擡舉的和尚!”衆人定睛看去,卻是一個道人。這道人一身黛青色道袍,腮邊兩抹短鬚,生得尖嘴猴腮,哪裡像什麼神仙,倒似是個江湖術士。道人身後跟着烏老者和烏小妹二人,烏老者臉上仍帶着喜氣,烏小妹卻一副哀怨模樣,一雙妙目只死死盯着唐僧。
悟空仔細觀瞧,這道士分明是獐鼠一類的妖怪化身而成,修爲至少也是天仙了,而這天仙卻無多少妖氣,看樣似是天上的神仙。
道士進了廳來,道:“天賜良緣,你這和尚爲何推三阻四,難道烏家小姐配不上你不成?”
唐僧道:“這位道長,何時聽過和尚娶妻的?”
道人道:“和尚亦有還俗一說,如何不行?”
唐僧笑道:“和尚確有還俗,但也要他心甘情願,人家不願,怎可強求?況且天下姻緣自有月老牽線,道長有何資格斷定哪個是良緣,哪個又是惡緣呢?”
聽完唐僧的話,道人哈哈大笑,道:“月老見了我,也要尊稱一聲上仙,我說哪個是,哪個便是!直說了吧,今日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唐僧絲毫不懼,與這道人對視,吐出兩個字:“不娶!”
他這廂剛一說完,那邊烏小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鑽入烏老者懷裡。烏老者寬言撫慰,對唐僧道:“陳長老,在家千般好,在外萬事難,你可要三思哪!”
唐僧道:“承蒙款待,心中自有感念,然西去拜佛之心不可更改,還請老丈見諒。”
那道人冷笑一聲,道:“我倒要看看,誰能出得了這個門?”
唐僧道:“悟空,菩薩點化於你,教你保我西去,今日這一難,便交由你了。”
悟空心中暗贊,今日這唐僧,可比《西遊記》中那唐僧聰明瞭許多,見自己沒了法子,便一推了之。
悟空於是站出道:“這道人,你自稱神仙,不知有何本事?”
道人看了看悟空,心中打了個寒戰,暗道:怎麼會是這廝?只是此際硬着頭皮也得上了,便道:“我修的乃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能上九天攬月,能下四海擒蛟,能——”悟空打斷他道:“也不用旁的,我這裡有一根鐵棒,你若能拿得動,我便叫師父與你家小姐成親,如何?”
道人半信半疑,問道:“你說的可算數?”
悟空道:“自然算數!”
他自耳中取出如意棍來,稍晃了一晃,便長成尺餘長,他將這如意棍輕輕平放在地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地上一整條青石頓成齏粉,如意棍倒有一半沒入碎石中。
道士見這棍子甚小,心道,縱便是渾金鑄成又能多重。他走上前來,伸手去抓,哪知使出渾身氣力,這鐵棍也紋絲未動。他哪裡知道,這鐵棍五萬四千斤的分量,哪裡是他能拿得動的。
悟空笑道:“若拿不起來,便閃開路吧!”
道士偏不信邪,大喝一聲:“起!”這一下還真有功效,那如意棍微微晃動了一絲,又定在了原地。
道士滿臉通紅,不知是累的還是羞的,沮喪道:“今日丟人了,丟人了。這檔子事我不管了。”說罷轉身便走。
悟空對唐僧道:“師父,走了。”
道士已走,門口那烏姓老者卻道:“他雖輸了,我卻還沒答應呢!”
只見這老者捻個法決,廳堂內霎時間昏天黑地,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