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益君推開旅館的門,果然看到了坐在桌邊,拿着一隻木杯慢慢飲酒的科爾。對方好像早知道他會來一般,舉杯向他打了個招呼,“禁閉結束了?”
傭兵給他的感覺和往日一樣,懶散而滿不在乎,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他們最好的寫照。幾天前的激戰在他身上已經找不到絲毫的影子,瀕臨死亡的險境對他來說也如同一個過去的故事。
一場場戰鬥過去,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嗎?季益君無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季益君慢慢走過去,盯着科爾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包裹的東西,拋在科爾面前,悶聲道:“這真的是他?”
科爾並沒有去翻開那張手帕,而是微微笑起來,笑裡帶着一絲得意。
“當然。否則張弘也不會拿去給你送人情。”他說道。
“張弘?一個膽小鬼而已。就算這耳朵是真的,人也不是他殺的。我不需要承他的情。”季益君站在科爾身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科爾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知是同意季益君話中的哪個部分。
“真的。真的是奧維爾。”科爾架不住季益君的注視,不得不又強調了一遍,“我地宮裡追了他半個小時,在追逐射中了他好幾箭,挑斷了他的手筋和腳筋,再他身上割了幾十刀,最後才割斷了他的喉嚨。他死得很痛苦,您的父親可以安息了。”
這些折磨從科爾嘴裡說出來,顯得很自然,卻更讓季益君不舒服。他眯着眼看着科爾,問道:“你和他沒有仇怨,爲什麼要那麼做?”
“因爲……我高興。一個馬賊落在傭兵手裡,就該是這個結果。反過來也一樣,就看誰的刀更快些。”科爾笑容更盛,“難道你不高興?如果他落在你手裡,你難道會直接給他一個痛快?”
“我……”季益君卡住了,他會輕易殺掉謀害父親的兇手嗎?他會不施加任何額外的報復嗎?他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的腦海中,那個兇手早已被他用無數最殘酷的刑罰炮製了千萬遍。科爾所做的,不過是他所想象的手段中,最輕微柔和的幾種罷了。如果當時追殺奧維爾的是自己而不是科爾呢?季益君反覆問自己,答案在幾個選擇中不斷猶疑,最後還是落到了不知道上。
“再說這些馬賊手裡的人命還少嗎?無論我怎麼折磨他,那些怨魂都會在天上叫好。連自然之神都會贊同我的做法。”科爾抿了口酒,緩緩搖晃着就酒杯道,“復仇是甘美的,但是單純的甘美太平淡,加上辛烈的折磨,纔是一杯好酒。”
“你……是個瘋子。”
“有一天你也會加入我們的。”科爾對他眨了眨眼睛。
“你怎確定你砍死的那個馬賊就是奧維爾?你都沒見過他。”季益君繃着臉問道。
科爾從腳邊拿起斜靠在桌腳上箭壺,翻找了一下,從裡面抽出一支箭。他把箭拋在桌上說道:“這是一根奧維爾用的箭,它就是證據!”
季益君拿起那支箭,翻動着看了一會兒,說道:“很普通的箭,馬賊中可不止一個用箭的,這能說明什麼?”
科爾又從自己的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也放到桌子上,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季益君對比。
季益君:“箭羽的形狀?”
他看到奧維爾的箭羽有個淺淺的弧度,接近橢圓形,而科爾的箭羽則比較平直,給人一種鋒銳的感覺。
“沒錯!”科爾點頭道,“你還記得那支破魔箭的樣子嗎?”
當然記得,季益君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每一個細節,父親躺在牀上,臉上蓋着白布,邊上就放着那支帶血的破魔箭。它的箭羽也是橢圓形的。
“箭羽不同,手感也不一樣。雖然用起來差別很小,但是優秀的箭手爲了保證最大的準確性,都會修整自己的箭支。”科爾用手輕輕拂過箭羽的外沿,“加上修整羽毛的手法不同,在我看來就和箭支上籤了名字沒什麼不同。”
“嘭”地一聲,季益君的拳頭砸在了桌子上,他不知不覺用上了鬥氣,這一拳不僅將厚實的木桌砸出了一個坑,也把桌面上的兩支箭砸成了四段。
“箭只是箭。”科爾說道。
季益君收起拳頭,轉身往門外走去。
科爾看着他的背影道:“這仇已經了結了。死人就是死人,不管是誰殺死的。我們傭兵生來就是替人幹這個的。”
季益君回頭眺了他一眼道:“這事沒有了結,奧維爾不過是手,卡迪斯不過是胳膊,我相信後面還有一個腦袋等着我砍!”
“也許吧。”科爾低聲道。
“下次,別礙着我。”季益君摔門走了出去。
科爾瞥了一眼桌上的斷箭和耳朵,喝了一口酒,輕笑道:“真是暴躁的客人,這樣的客人是拿不到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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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把最後一點昏黃的光投進了葉梓寢室的窗戶,她就着那一絲光芒,再次端詳了手腕上的一個白色“刺青”。
那是一根長槍的圖案,長槍背後是神秘花紋組成的圓盤。葉梓心念一動,一陣淺淺的光芒從這個“刺青”上顯露出來,忽明忽暗像波浪一樣涌動。
白光閃爍地越來越快,就要到達極限的時候,葉梓將念頭停了下來。因爲她已經試過很多次,只要她繼續集中精力,這個“刺青”就會化作一把長槍——那把無比神秘的對影槍,出現在他手中。
那天,就在她和季益君逃出地宮以後,對影槍就化成一道白虹,會聚到了她的手腕上,她能夠感覺到,這把槍真正認可了她,將她當作了唯一的主人。
“可惜,你不會說話,否則你一定可以告訴我那個女武神是誰。”葉梓輕輕說道。
“小葉子,你又在玩那個了?”曹璐推門進來。
“這不是玩,我在和它溝通。”葉梓說道,“今天訓練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沒你在大家都好沒勁的,我們真的好想你。”曹璐把外套往牀上一扔,躥到葉梓背後一把摟住了她。
“別鬧。”葉梓掙了幾下掙不開她,只得任由她抱着了,“唉,可能我真的不適合在護衛隊。現在離開對大家都好。”
“那是他王濟遠瞎了眼,看不到你的本事。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曹璐把下巴擱在葉梓的肩上,和她一起看着那個白色的“刺青”,“不過,你真的不打算讓那些搞魔法,搞科學的研究一下這個東西嗎?萬一有什麼危險……”
葉梓搖搖道:“我能夠感覺到它,它是活的,它有自己的情緒,也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它很喜歡我,很依賴我,不會害我的。”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在說自己相依爲命的男朋友呢。”
“相依爲命嗎?呵呵。說不定還真是那樣。”
“哇,好肉麻。給人一種戀物癖的感覺。”
“你才戀物癖。”葉梓伸手去撓曹璐的胳肢窩,後者立馬反擊起來。兩個人嘻嘻哈哈的滾到牀上,屋子裡原先的沉悶氣氛不知不覺被沖淡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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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除了操場和大陸上的幾個警戒火堆,以及路上星星點點的照明火炬,整個校園沉浸在黑色中。個別房間還亮着光芒,昏黃的是蠟燭,亮白的則是照明法陣。柴油發電機爲了省油,已經好些天沒有開啓了。現在校園的夜色,正在向中古時代的城堡看齊。
不過,季益君躺在樓頂的天台上和所有這些光芒絕緣,照映進他眼睛的,只有天上點點的繁星。
他已經忘記自己躺在這兒多久了,只記得天幕從紅黃換成了青藍。
老頭子會不會變成星星呢?這個幼稚的念頭引來了他自己的嘲笑,但是卻像山頭的野火一樣撲滅不淨。
他肯定不是最閃亮的那種,但是夜空裡一定會有屬於他的光亮。
你在哪裡呢?
殺死你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如果你看得見,就對我眨眨眼睛吧。
耳邊響起了吱嘎的推門聲,隨之而來的是腳步踢踏。季益君坐了起來,有些惱怒地望向來人的方向,想知道是誰打擾了自己和星星的對話。
“是你?”來人和季益君同時說道。
裹着一件單薄的淺色風衣,頭髮簡單的紮在腦後,吳綺的臉龐在星光下很清麗,她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偶遇季益君,和他對視了一眼,目光就往邊上游移了過去。她自顧自走到了圍欄邊,雙臂扒在圍欄上,目光下垂着,像是看着樓下的篝火。
季益君站起來,心中還有些煩躁,說話並不客氣:“你這個點來這裡,不會又想跳樓吧?”
吳綺沒有答話,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季益君皺起了眉頭,又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有人說過,死過一次的人一般不想再死。”吳綺輕聲說。
“你呢?”
“我覺得那人在胡說。如果不知道爲什麼活着,想死就會變成一種習慣。”
“哎,搞不懂你們這些有文青病的人。”季益君靠在了她身邊的圍欄上,“你不許死,因爲我救過你,我花的力氣可不能白費。”
“你可真霸道,不過你放心吧,想死和準備今天就死是兩回事。”吳綺笑了笑,笑容裡的意味,季益君有些看不懂,“自打那一天以後,我一直在尋找爲什麼而活着。”
“你是說,你並不是因爲對死有了恐懼,而是想去找到目標?”
吳綺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季益君,“沒想到你心思還挺細的。”
“哼,你找到什麼沒有?”
她嘆了口氣雙手抓着欄杆,身體向後仰着,擡起頭看着上方的星空,“只有一個發現,這真是個操蛋的世界。”
季益君笑了起來,也許是覺得對方的語氣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愛,不過他很快也點了點頭,同意道:“說出了我的心裡話!這真是個操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