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陽穴驟然如針刺一般地劇痛起來,因爲在不知不覺中,我被她的聲音、笑容所迷惑,思路遲滯,一步步跌入她設計好的圈套之中。
“我們有很多共同點,也有很多合作機會。”女孩子向前踏近。
我頭暈目眩,站立不穩,竟然無法阻止也無法躲避她的靠近。
“現在,我只想成全你,或者說,成全你們。”她的臉一點點貼近我,直至鼻尖碰上了我的鼻尖。
“你說什麼……”我的頭腦越來越變得渾渾噩噩,像是剛剛服過重劑量安眠藥的人,極度瞌睡,無法自控。
“我說,我要成全你們……愛是人類的天性,大和民族發源於扶桑之島,追求天性解放,倡導順天意去愛……只要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愛,無論怎樣表達,都是正大光明的,絕對無需任何罪惡感……你們既然真愛對方,又何必把自己囚禁在世俗禮法的牢籠裡,去愛吧……去肆意地解放自己的天性,打破一切禁忌……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應該在這世界裡無拘無束地奔跑,愛一切可愛之事物,做一切愛做之事……”
這日本女孩子的話漸漸變得模糊而遙遠,我感覺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輪碩大無比的紅日,它的光芒映照大地,將一切都照成了紅色。
我感覺,在這個紅色的世界裡,做任何事都是隱秘而安全的。或者說,在這紅色的世界裡,人可以盡情釋放自己陰暗的、邪惡的一面而不必負任何責任。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那女孩子的聲音充滿魔力,又像一隻看不見的巨手,伸入我的腋下,將我輕輕轉身,向着那邊沙發椅上躺着的楚楚。
不知爲什麼,我忽然覺得楚楚變成了唐晚的樣子。
“她不是楚楚,是唐晚。兩個相愛的人,可以做任何事……”我喃喃地告訴自己,並且向前邁出了第一步。
我的雙腳像是踩在雲絮之中,深一腳淺一腳,但那看不見的巨手一直在背後推着我前進,很快就到了沙發邊。
現在,我無法分清躺在那裡的究竟是楚楚還是唐晚,只覺得那是一朵充滿了誘惑力的、成熟甜潤到即將爆開的美味漿果,等着我去盡情吮吸享受。
“她是你的,完完全全都是你的。現在,世界謝幕,全宇宙沉寂,日月星辰都爲你蒙上了面紗……這裡是上帝的伊甸園,沒有任何人能打擾你,你可以一直愛她,然後一直睡去,一萬年、一億年都停留在這裡。時間的巨鍾就要停止了,爲你而停止。看,連時間都不捨得來打擾你的了,你還在等什麼?你還在等什麼?你還要殘忍地拒絕她、辜負她嗎?”那女孩子的聲音在我左右飄來蕩去,像捉不住的風。
我緩緩地點頭,此刻我的脣舌似乎已經被石化,沉重僵硬,動彈不得。
“沒錯,我無需再等了,這就是最美好的時刻……”我聽見自己的“心”在回答。
“是啊,不要再等了,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女孩子善解人意地迴應,她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也知道此時此刻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我俯身下去,近距離看着那張臉。
這時候,她是誰都不重要了,因爲我的思想已經完全被那日本女孩子所迷惑。
“楚楚——”我叫她,“唐晚——”
我分不清她是誰,也不想分清,只想就這樣看着。
既然那女孩子說時間的巨鍾都停止了,我看多久都可以,一瞬間和一萬年都沒什麼區別。
就在我繼續俯身,嘴脣即將貼近楚楚的額頭之時,我心中突然有什麼東西躁動起來,發出一聲尖銳的聒噪。
我一下子停住,此刻雖然從精神到肉體都變得麻木了,但那東西就盤踞在我的心臟位置,正在慢慢甦醒。它有着尖銳的腳爪,每一蠕動,都會在我的心臟最柔軟處劃下重重的一道,令我渾身都顫慄一次。
“知了——”當那東西徹底復甦之後,陡地發出一聲暴烈的長鳴。
那是一隻蟬,而且是被血膽蠱婆施加了苗疆蠱術的“鬼臉雕蟬”,所以纔會深藏在我的心臟之內。
血膽蠱婆居心叵測,在老宅內就已經向我身上下了蠱。這本來是一件壞事,但驟然之間,壞事又變爲好事,這隻怪蟬帶來的劇痛幫我變得清醒。
我低頭看,眼前是楚楚那張蒼白的臉,而絕對不是唐晚。
鬼臉雕蟬復活得正是時候,纔沒有讓我鑄成大錯。
“你還在等什麼?”那日本女孩子的聲音又響了。
我擡頭看,她臉上不再有水汪汪的大眼睛,而是長着日本女孩特有的單眼皮、小眼睛。
她臉上也不再洋溢着迷人的笑容,卻變成了猙獰惡毒的冷笑。
剛剛的一切皆是幻象,她的樣子也是幻象,幸好有鬼臉雕蟬的幫助,讓我在瞬間識破一切,避免鑄成大錯。
“你說呢?我在等什麼?”我慢慢地直起身,把楚楚壓在胸口的手臂挪開,免得她再做噩夢。
“呵呵,原來你一直都是深藏不露,竟然早就識破了我的全部幻象?好啊,很慚愧,我們一直都小看了你!”日本女孩子獰笑起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嗎?”我淡淡地問。
“告訴你當然無妨,但我是敗軍之將,說出名字,白白惹人恥笑。”她的笑容中又添加了憤怒。
“我猜,你的名字應該是織魂。曲水亭街百花洲一戰,你在燕歌行手下遭到重創,所以只能採取一些迂迴戰術向苗疆來的高手發動偷襲。說實話,你做得已經很接近成功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是天意,非戰之罪也。”我指向她腳下,“如果你能及時換掉那雙紫色的靴子,我也許就認不出你是剛剛引領我們下樓的服務生了。”
我依稀記得,服務生走在我們前面的時候,褲腳蓋不住鞋面,所以我能注意到他的鞋尖是紫色的,與現在這女孩子穿的一模一樣。
直覺告訴我,這女孩子說話時中氣不足,時斷時續,一定是近期內受過嚴重的內傷。所以,我猜她是日本幻戲師織魂。
“沒錯,我就是織魂。可惜的是,我雖然輾轉使用了兩處幻境,卻始終不能完全掌控你們的思想,尤其是那部電話裡發出怪聲時,我自己都感覺膽戰心驚,無法全力製造幻象。三日之內,我連番兩敗,再也沒有臉面回日本去見我的師父。現在,我就要在勝者面前拔刀自決,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最高榮耀——”她向背後一抓,嚓的一聲,掌心裡就多了一把一尺半長的短刀。
在日本武士的發展史中,曾有很多著名高手擡棺決戰,不勝則當場拔刀,切腹自盡,躺在自己帶來的棺材裡與世長辭。
我不想阻止織魂做任何事,她剛剛迷惑我的行動實在是居心險惡,非但破壞了楚楚的名節,害得她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更將令我悔恨終生,無法原諒自己。
中國哲人早就知道,大和民族某些人的心是烏黑的,早就遠離人性。更有甚者,某些軍國主義者早將自己的靈魂和肉體獻祭給了魔鬼,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爲了禍害同類,荼毒全人類。
“好吧,既然你要保持武士的節操,我就成全你,請——”我退後一步,靜觀織魂表演。
突然間,正在昏睡中的楚楚從背後撲上來,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剎那間把我撲倒。
這種變化大大出乎我的預料,因爲楚楚的雙臂極爲有力,我一時間掙脫不的。而且,在倒地的一瞬間,她的雙腿盤繞在我腰際,緊緊箍住,整個身體都貼在我胸口。
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但眼球上佈滿密密麻麻的血絲,煞是駭人。
我來不及發聲,楚楚的嘴脣便倏地貼過來。
幸好,我及時向後仰頭,躲開了她瘋狂的那一吻。
“楚楚,放手,放手——”我連喝了兩聲,雙臂發力,要將她推開。
四面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我只聽見楚楚急促的喘息聲,其它什麼都看不到。
我知道,這是織魂的又一輪攻勢。
本來,我就不相信她會剖腹自盡,所謂的拔刀動作,只是一個幌子。可惜,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她竟然在無法迷惑我的情況下,矛頭轉向了楚楚。
黑暗總是給人以一種巨大的無力感,當楚楚的身體在我胸口輾轉揉搓時,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複雜。
“這一夜,她是你的了。”織魂的獰笑聲又響了,像貓頭鷹在夜啼,“她是那麼愛你,只要是你接受她,她寧願承受任何懲罰,因爲那畢竟只是肉體上的痛苦。相反,你不接納她,拒她於千里之外,她的心靈遭受的創痛一輩子都難以平息,比起肉體的傷痛來更嚴重一萬倍。你們中國人就擅長假惺惺地做戲,明明彼此深愛,喜歡到極致,卻始終被自己的身份禁錮着,不敢說,不敢想,不敢做……你現在感覺到了嗎?她的體內熱火奔騰,就要把自己燃燒熔化了。你不太她,不要她,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跟另外的男人……我只給你一分鐘時間考慮,你不要她,不知有多少中國年輕男人垂涎於她的美貌。一分鐘,你考慮考慮,是由你親手毀了她,還是你眼睜睜看着別人毀了她。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織魂尖聲笑着,漸漸遠離。
我絕不能毀了楚楚,只是也不願看着她把如火的熱情轉移到別人身上,這是一種更大的折磨。
現在,她在我懷中,我還能牢牢控制自己,不做任何傷害她的事。
相反,如果她跟另外一個人陷入織魂的幻象之內,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不敢想,但我又不能不面對這件事。
“我願意……”楚楚呻吟起來,但這聲音讓我更加警惕,深吸一口氣,緊緊護住心頭那一縷靈性。
我知道,眼前雖然黑暗,而織魂一定在側面洞若觀火,只等我鑄成大錯,做出那種苟且之事。
“答應敵人,讓她現出真身,我必殺之。”這幾句話,是我心臟裡那隻蟬突然“告訴”我的。
這是血膽蠱婆的聲音,而且是真實存在的,別人僞裝不來。
援軍已至,我立刻有了力量,大聲疾呼:“織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但我不想就這樣稀裡糊塗地糟踐了別人的青春。現在,你先放開對她的控制,我有幾個問題必須問清楚。是我的,就必定是我的;不是我的,你強逼誘惑也沒有用!”
這句話很管用,幾乎在我說完的同時,黑暗退去,織魂出現在我右側五步之外。
幻象果真是害人不淺,如果我是一個卑鄙小人,以爲黑暗可以掩蓋一切醜行而肆意爲之的話,只會成爲別人廣爲宣揚的笑柄,既害了楚楚,又抹黑了夏氏一族的聲譽。
昔日江湖魔教常常以這種卑污手段去陷害名門正派中的大人物,等到大人物中計之後,抓住把柄,肆意要挾。那些偶然失足的大人物本來都有很高的江湖地位、很好的人品聲望,最後被逼自殺以謝罪,或者乾脆與魔教同流合污,成爲人神共憤的倀鬼。
“你想通了?”織魂獰笑着問。
我點點頭,不再抗拒楚楚,任由她緊緊纏住我。
這種情況下,織魂的警惕性已經大幅度下降,緊握短刀的手也放鬆下來,輕甩着手腕,在指尖連續挽着刀花。
“早想通不就好了嗎?我說過,我們一定可以達成合作,大和民族最喜歡與聰明人交朋友——”她笑眯眯地說。
有一個人就抓住這短暫的一瞬,由沙發背後飛猱一般斜閃出來,一刀刺入了織魂的右肋。
那把刀是黑色的,刺中之後,並未向外拔出,而是整個人從織魂右肋下鑽過去,繞到了織魂背後。那把黑刀也跟着劃了個半弧,將織魂的上半截身體全部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