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張全中持續這樣行事,很可能到迎來最終勝利的時候,他已經是獨夫寡人,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忠心之人。
“你一定很不齒於我的做法,但我還是堅持這樣做,已經做了十七年。”張全中淡淡地說。
“爲求成功,不擇手段,古人早就爲我們樹立了無數榜樣。”我說。
歷朝歷代,能夠踏着千萬人的屍首登基坐殿的,都是這種人。中國歷史一向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他們被塑造成了一代天驕、一代明君,威加海內,萬年不朽。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應該知道,歷史是什麼樣的,人生是什麼樣的,真正應該效仿的榜樣是誰。
我當然不齒於張全中的做法,可他也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
“對,古人也是如此行事。”他點點頭,“一將成名萬骨枯,總要有人墊在底下,供人踩着,繼續前進。我讀史書不下千冊、千遍,翻來翻去,書中只赫然寫着兩個字——‘殺人’。只有不斷地大量殺戮,才能削弱當政者的根基,徹底改變這個世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日本人在鴨綠江對岸,僅僅使用了一個‘堅壁清野’原則,就讓當地反抗軍徹底崩潰。在‘堅壁清野’行動中,所有村落和百姓被殺戮驅散一空,千里白地,無水無糧,任何人都無法生存,只能倉惶渡江,逃入東北……”
我懂他的意思,民衆是執政者、佔領軍的存活基礎,將民衆消滅,下一步要死的就是政治家和佔領軍。
這種籌謀方式跟“涸澤而漁”沒什麼區別,都等於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豪賭。
“張先生,我們是奇術師,不是賭棍。”我說。
張全中搖頭:“世間任何人都是賭棍,只不過有人賭得大,有人賭得小。古人還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是歷史的書寫者,願意怎麼着墨,就怎麼着墨。”
我暗暗地吃了一驚,他這種人對於社會的戕害不亞於佔領軍,甚至其流毒散佈的範圍更廣。
當民衆被野心家不斷地煽動、利用時,就會前赴後繼追隨,演變爲瘋狂大劇,釀成歷史大禍。
地底始終沒有動靜,張全中身後的年輕人按捺不住,開始竊竊私語。
除了等待,我無法做更多。
“跟隨我,一起走?”張全中向我發出了隔空邀請。
“我不是野心家,你是;我沒有那麼大的企圖,你有。抱歉,我只是想維護滿城百姓的平安,而不是像你一樣。我們不是同路人,結束了這裡的事,就一拍兩散吧。”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邀請。
就算無法制止對方,我至少可以潔身自愛,避免淪爲野心家的幫兇。
“在這地火焚城的亂世,誰都不可能獨善其身。呵呵,夏先生,以你的智慧,很容易就能猜到戰爭結果。到時候,是封疆裂土好,還是默默無聞好?歷史給了你名垂千古的機會,你卻不肯抓住,豈非迂腐?英雄創造歷史——這機會、權柄已經送到你手上,你都不肯要嗎?”張全中笑起來。
我不願再看他,轉眼看着他背後的年輕人。
年輕人總是充滿熱情和勇氣,但卻毫無方向,很容易被別人利用甚至陷害,大好性命,最終落得染紅了別人頭上的頂子。
在二十一世紀的濟南,我豈不也是這樣?八方勢力齊聚濟南,一切平衡都被打破,任何一名奇術師都無法獨善其身,只能選擇“站隊”。
“別逼我。”我再次搖頭。
“沒有人逼你,是形勢逼人。”張全中說着,隨即指向地下,“就像現在,你毫無害人之心,卻誤入‘八門皆死’之陣,誰會可憐你?如果土家兄弟不能得手,你就會一輩子被困,直到累死餓死。現在,如果形勢反轉,你將佈陣者擒住,你會怎麼辦?將其千刀萬剮還是奉爲上賓?”
我無言以對,因爲老濟南人早就總結過這樣的古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好人命不長,禍害一萬年。
驀地,在我右前方的地面上倏地冒出了一個腦袋,滿頭滿臉都是黑泥,如同一條碩大的泥鰍魚。
三個年輕人歡呼起來,因爲那正是土老三的腦袋,而其露頭之處,已經到了院內。也就是說,他已經從地底突破了“八門皆死”之陣的禁制。
“好厲害的陣……好厲害!”土老三抹了一把嘴邊的泥土,只說了這兩句話,猛地張口,嘔出一大口鮮血。
三個年輕人驚呼,但我和張全中保持淡定,等土老三從土中出來。
嘔血之後,土老三的聲音變得嘶啞而遲滯:“高手佈陣,不是那麼簡答的……我已經探及到泉源,借水路闖關,才僥倖進入,但我還是操之過急了,被陣勢傷及……告訴我哥哥,老三先走一步,九泉之下給他打尖探路去也,哈哈哈哈,哈哈……”
死亡來得太快,我來不及跟他交談,他已經連續嘔血,奄奄一息。
更可怕的是,他身邊的泥土正在緩慢而有力地向內收縮,將他的身體死死擠住。
“還有什麼話要告訴家人嗎?”我低聲問。
“老一代人死光了……千萬別讓下一代練……奇術……”土老三用盡全身力氣,只留下了這幾個字。
我不禁黯然,他這樣說,等於是看透了奇術師的悲哀。
對於奇術師而言,奇術是一把雙刃劍。只有徹底放下這把劍,纔不會被其所傷,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土老三臨死前終於領悟到了“放手即永生”的真理,將一切都看得通通透透。可是,活着的奇術師春風得意、高朋滿座,誰又能明白這一點呢?
土老三沒有成功突破“八門皆死”之陣,並且賠上了自己的一條命。
我走到他面前,緩緩蹲下。
他的頸部以下全都埋在土裡,只露着頭在外面。更令我怵目驚心的是,他頸部旁邊的泥土全都沿着逆時針方向扭動,越收越緊,直至將他活活扼死在土中。
善泳者溺於水,而土家作爲善“土”者,今日卻死於土。
“對不起,害你送了命。”我低下頭,向已經嚥了氣的土老三默哀。
奇門遁甲術的厲害之處就在於殺人於無形,一旦察覺有異,再想退出已經來不及了。這是中國古人窮盡智慧研究出來的奇術,不知經過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的淬鍊,今人妄圖短時間內破解,根本是不可能的。
“喂,夏先生,別灰心,我們還有機會。土老二和土老三雖然是兄弟,但兩人在奇術上的修爲卻不可同日而語。”張全中在背後叫。
土老二一直沒露面,這的確是僅存的一線希望。
我伸出手,替土老三合上雙眼,一時無言。
也許我不該隨着那人到這裡來,幾小時間,院中連死數人,並且出現了“八門皆死”的詭秘之局。我給小院帶來了厄運,引發了連環殺戮——“到底陷入這種幻象有什麼意義?我能發現什麼、改變什麼嗎?如果只是爲了增添不必要的殺戮,那又何必節外生枝?”
我記得,在天地壇街路口進入幻象之前,自己剛剛經歷了鞭指巷大爆炸一劫。在那裡,同樣也是殺戮連着殺戮、死亡接着死亡。
“夏天石,你給這世界帶來了什麼?非但沒有讓所有事情向好的方向演變,反而越走越糟,越來越壞!”猛然間,我渾身冒出冷汗,整顆心被一種莫大的挫折感、悲哀感死死攫住,無法掙脫。
隨即,自曲水亭街老宅守靈開始死掉的每一個人都出現在我眼前,排成長長一列,宛如一場死人展覽會。
如果沒有我,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各種奇術勢力也不會聚攏於濟南,產生一次又一次的傾軋之戰。大溪地別墅仍然安寧祥和,鏡室不會沉沒,洪家樓教堂下也不會多人橫死,櫻花別墅的平靜不會被人打破,鞭指巷也……我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巨大的懷疑,肩頭如同突然壓上了千斤重的巨石,讓我站不起來。
土老三本來已經合上的雙眼再次張開,死不瞑目,直瞪着我,向我發出無聲地詰責。
“對不起,是我錯了。”我長嘆一聲。
唯有一死,才能彌補已死的這些人,向他們、向夏氏一族的列祖列宗謝罪。
“我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苟活,不推脫,用這條命來洗刷夏氏一族的清白。”我雙手撐地,艱難地站了起來。
“喂,夏先生,你沉住氣,再等等!”張全中也焦躁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我向他擺手:“不用等了,我已經知道一切厄運的根源。我死,一切就復歸平靜、波瀾不驚了,歷史、社會也會正常運行,再沒有人因此喪命。改變歷史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需要成千上萬人獻出生命,我揹負不了這種巨罪,就到這裡吧……只有我先停下來,殺戮纔會停下。”
張全中駭然:“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慘淡一笑,他聽懂聽不懂不重要,因爲他是屬於眼下這個世界的,無論怎樣做,都無法改變未來。
地上有刀,隨手可得,而且就算沒有那些帶血的刀,只要我從大門走出去,“龍頭鍘”自然會落下,將我一鍘兩段。
“再見了——”我舉高雙手,向着黎明即將來臨的夜空。
“夏先生,別亂來!”張全中大叫。
我舉步向前,筆直地走向大門口,心裡只有“求死”二字。
“唉……”又是一聲嘆息,輕輕地響在我背後。
我遲疑了一下,腳步稍停,隨即繼續向前。
“只有最沒用的人才會選擇自戕,如果你真的是夏氏一族的子孫,越是面臨困境,就越要積極面對,從絕境中鑽出一條生路來。就這麼死了,對得起天、地、君、親、師嗎?對得起將這條血脈艱難保存下來的先人嗎?”說話的不是那嘆息者,而是姍姍來遲的土老二。
我停住腳步,無聲地默立。
土老二走到我側面,腳步蹣跚,喘息略顯粗重。
此刻,我們距離大門還有十步。毫無疑問,走過去就是死。
“我不想勸你,好話勸不了該死的鬼。但是,你知道嗎?現在日本鬼子把濟南城攪得像爛泥塘,老百姓就盼着有本事的人出手,消滅鬼子,替死了的人濟南人報仇雪恨。你想死,那就出去多殺幾個鬼子,然後死在他們的槍子下,至少也給老百姓出了口氣,讓老少爺們挑大拇指贊你一聲。就這麼死了,跟土地爺放了個屁似的,響都不響,還算個爺們嗎?”他說。
他身上也沾着泥土,雙眼眯縫,沒睡醒一樣,但他身上沒有血痕,安安全全地突破了“八門皆死”之陣的禁制。
我的心裡仍然充滿了悲哀,無法認同他的觀點。
中日戰爭是曠日持久的事,最終結束於美國投向廣島、長崎的原子彈,而不是我們的抗日行動。
“殺鬼子?殺多少鬼子,纔對得起死在這裡的人?”我喃喃地問。
這一刻,我的心似乎被某種沉痛的氣氛攫住,怎麼也掙脫不得,所以一直堅持求死。
“全殺光。”土老二冷冷地說,“殺光鬼子,就給全中國人報了仇。”
“那是不可能的。”我搖搖頭。
“那你就去死,你快點死了,我們也早早回去歇着,第二天早晨起來,繼續殺鬼子。”土老二冷笑起來,接着揚聲向張全中喊,“張先生,我是真沒辦法了,事沒辦利索,又搭上老三一條命。現在,我退出去,今晚的事到此爲止吧。”
他果然說到做到,話出口,迅速後退。
我轉身望着他,他已經到了西屋與北屋之間的狹窄空地上,想必剛剛就是從那裡鑽上來的。
“土老二,彆着惱,趕緊把夏先生帶出來,就算哥哥我求你了。”張全中大聲叫。
我剛要開口,後頸大椎穴一痛,似乎被小蟲叮了一口。舉手一摸,卻是一支牙籤長短的細針。
“夏先生,你情緒有問題,這一針能幫你平定情緒,得罪了。”張全中說。
大椎穴上的刺痛迅速傳遍了全身,我心裡猛的一驚,從混沌思緒中瞬間掙脫出來。
“有人暗算我?”我立刻醒悟,知道有人在暗處向我施展催眠術,將我引向斷頭臺。
“過來吧!”土老二向我招手。
我不動聲色,慢慢地向他那邊走。
張全中出現前,我已經檢查過院子,只有我和被鍘殺的那人還活着,其他再沒有活口。
“唉,你這人,屬驢的,牽着不走打着倒退……走吧,走吧!”土老二伸出右手,一把攥住我的左腕。
接下來我的感覺異常奇怪,就像踏進了沼澤地一樣,腳下越來越軟,最後直接變成了稀泥,根本無法支撐我的體重,雙腳頓時下陷。
沼澤深不可測,當我的視線與地面齊平時,便知道自己身體的十分之九已經入地,很快就要完全陷入泥土之中。
“不要慌,潛地術從來不會失敗,只要下潛夠深,離開奇門遁甲陣勢的邊界越遠,就一定會暢行無阻。老三輕敵,這纔出事。現在,你跟着我,儘管放心……”土老二在說話,但很快我們就完全陷入土中,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了。
五行遁術是無法用現代化物理理論來解釋的,因爲金、木、水、火、土都是有形有質的東西,要想將人體與其融爲一體,中間一定是個複雜的物質轉換過程。
就像現在,我覺得自己一直向沼澤底部沉沒下去,耳不能聽,眼不能看,嘴不能說,僅僅是憑着直覺和對土老二的信任行事,等於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他手上。
不知下陷了多久,其間我覺得由上向下穿過了一條冰冷的暗河,全身都溼透了,從裡到外,寒意刺骨。還有幾次,我覺得一定是誤入了泉眼,腳下出現了衝擊力極強的大股水柱,幾乎要將我衝倒。再後來,腳底一震,已經到了下陷的終點。
在土老二的牽引下,我向左側前進,已經感受到了勝利的曙光。
在整個過程中,我感受不到任何來自泥土的阻力,輕鬆移動,脫出“八門皆死”之陣。
“張先生說過,要我把土家的奇術貢獻出來,教給你使用。你讓我很失望,連一點點定力都沒有,很輕易地就受了敵人的蠱惑,變得舉止怪異,進退無度。我能將‘潛地術’教給你這樣一個人嗎?你學了它又有什麼用?只會去做一個懦夫!懦夫!”土老二的情緒稍稍有些激動。
我搖頭:“我不是懦夫。”
土老二哈哈大笑:“是不是懦夫,帶兵打仗說了算。但是,土家的‘潛地術’我是絕對不會教的,免得墮了土家的威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