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人類歷史如漫漫長河,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不知幾多變幻。
將一個人的生死榮辱放在歷史的縱座標上來看,不過是白駒過隙般的一瞬。那麼,永生、不死就成了古代帝王追逐的目標。
每一代帝王都希望如彭祖那樣長生,但卻沒有任何帝王能夠做到。
這是不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到了最後,所有追求長生的人全都求助於海上仙方,將一切託付於茫茫未知的海天相接之處。
永生者不爲人知,人所知的,都是未能永生者。
於是,“永生”變成了一個僞命題,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不曾照古人。
在任何一場戰鬥中,總有得勢的一方、失勢的一方,隨之產生的結果就是成王敗寇,高下立判。
燕塗鴉坐鎮黃金屋,又身懷“金遁之術”這種超級逃跑奇術,本以爲是進可攻、退可守,高枕無憂,穩操勝券。可是,他算錯了一件事,要殺他的是同門大哥燕歌行。本來是他最親近的人,現在卻變成了最危險的敵人。於是,他的所有退路被截斷,終遭刀劍貫體而倒。
他看錯了白芬芳,該有此報。
現在,他只不過是砧板上的一條帶傷的魚,任由燕歌行、白芬芳宰割。
當然,他肯定也心懷最後一絲希望,只要留條命,一定就有翻盤的機會。
留不留魚的命,刀說了算;留不留燕塗鴉的命,燕歌行說了算。
我是局外人,觀棋不語真君子,此刻保持沉默,纔是最明智的做法。
殺戮無處不在,因爲我們大家都身在江湖,而江湖上亙古不變的就是一個“殺人、崛起、被殺”的無限循環遊戲。
“始皇帝爲何東遊封禪於泰山?又爲何派出徐福駕樓船東渡尋找不死之藥?燕王府爲何與東海人世代爲敵?大唐鑑真僧爲何不停地東渡,前後六次,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向東’到底有什麼必然的意義?‘抗日’與古人向東邊去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燕歌行一口氣問了這麼多問題,彼此並不沾邊,而且每個問題都看似十分荒謬。
秦始皇派遣徐福尋找不死藥這件事十分蹊蹺,畢竟當時中原訊息閉塞,誰也不知道茫茫大海之中有那種靈藥,不知第一個說“東海存在不死之藥”的人究竟是誰?或許,就像嶽武穆的死因一樣,莫須有吧?
徐福東渡後再沒回來,後來鑑真僧步他的後塵,持續東渡,六往方纔成功。這種執着已經超越了生命和佛法,變成了朝聖一般的事。如果單純是傳經送道,何須拼了身家性命去做?
到了近代,1945年八月份,日本投降,太陽旗降下,所有位於中國土地上的日本宅院、水源、電力、水力全都留下,只帶隨身衣物,安全回國。這些敗軍之將把“歸國”看得無比重要,其它都變成了身外之物,其中也包括數年掠奪積累的真金白銀。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在強行“東渡”。
“東海有魚,其名爲鯨,秦王欲東渡求取不死靈藥,吩咐工匠造連天巨弩,擺放於登州海岸,見鯨則射之……東渡,東渡……”燕塗鴉並沒有回答燕歌行的問題,而是自言自語,表情如癡如醉。
“白畫神——”燕歌行回身叫。
白芬芳向懷中一掏,取出鉛筆和速寫本。
“畫夢之術能夠剋制他嗎?”燕歌行問。
“七成把握。”白芬芳點頭。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最後的機會,無法重複,僅有一次。”燕歌行的神色變得無比凝重,雙拳緊握,骨節格格作響。
白芬芳深吸了一口氣,把速寫本封面的折角慢慢撫平,沉吟了至少十秒鐘,才鄭重回答:“我傾盡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做,勝算九成九。”
她全身都繃得很緊,像一根已經滿滿蓄力的標槍,只待飛擲出去,射殺一切目標。
“好。”燕歌行深深點頭。
他向几案後面的書桌走去,在書桌的右側暗處按了兩下,書桌就向左平移出去,原先的位置自動升起了一個綠色的大型保險櫃,約有一人多高。
燕歌行沒有絲毫停頓,快速擰着密碼盤,連轉三次之後,保險櫃的暗鎖發出“嗒”的一聲,櫃門緩緩彈開。
從我的角度觀察,恰好能夠看到櫃裡的一切。
首先,那保險櫃一定有精密的冷藏系統,櫃門一開,寒氣便翻滾着涌出來;第二,櫃裡藏的不是金條和紙鈔,而是一個長方形的玻璃盒子;第三,那一尺長、半尺寬、半尺高的盒子裡空蕩蕩的,只有盒子底部趴着黑乎乎的東西。
燕歌行小心翼翼地拿出盒子,擺在桌上。
“天竺蜈蚣。”我立刻認出了裡面的東西。
在芙蓉街的小旅館,女招待死後,她留下的筆記本電腦正在播放“天竺蜈蚣食腦”的視頻。現在,燕歌行自大保險櫃裡取出來的,正是因冷凍而僵化的一條半尺長“天竺蜈蚣”。
很顯然,他的意圖就是用“天竺蜈蚣”竊取燕塗鴉之腦,將所有秘密攫取過來,然後由白芬芳用“畫夢之術”還原。如果他能成功,燕塗鴉就完全是爲他人作嫁衣裳,一番辛苦,白白做了好人。
“你們不要命了,你們放下……‘天竺蜈蚣’反噬,會……會帶來人類滅絕的大天災,放回去,給我放回去……”燕塗鴉顧不得自己的滿身血污,也顧不上插在大腿上的長刀,雙手拼命拍打地面,試圖阻止燕歌行。
這是個危險的計劃,但人在江湖,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生活,又有哪一步不危險呢?
燕歌行俯着身子,從玻璃盒的上蓋處看着那蜈蚣。
“不要多嘴,再多嘴就死。”白芬芳向燕塗鴉低吼。
真正到了無人說話、無人出聲的時候,黃金屋裡的空氣就都僵住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那蜈蚣從低溫睡眠中甦醒過來。
足足過了三分鐘,玻璃盒裡纔有了輕微的動靜。
燕歌行長出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向白芬芳這邊點點頭。
也許,我跟夕夕應該抓緊時間逃出去,而不是面對燕歌行、燕塗鴉這種腦洞大開、喪心病狂之輩。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果燕歌行的計劃有少許偏差,或許在場的幾個人都將被“天竺蜈蚣”所害,死無葬身之地。
“我只想知道,秦王爲什麼一生都想東渡?在射殺長鯨之後,他又因爲什麼停止東渡而西進?他身經百戰,生命力極其頑強,又是上天欽點的‘祖龍’之身,會那麼容易中道崩殂?我想知道,他東巡至海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燕歌行把玻璃盒敞開一條一釐米寬的細縫,向着盒子裡的蜈蚣說話。
蜈蚣已經甦醒,正繞着盒子的四壁緩緩爬行。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燕歌行自言自語地說。
蜈蚣沿着玻璃盒子內壁遊走數圈之後,緩緩靠近那條細縫,即將破盒而出。
“你們……你們控制不了它,趕緊把盒子扣上,趕緊扣上!”燕塗鴉聲嘶力竭地大叫。
白芬芳的表情緊張到極點,緊盯着盒子裡的武功,手中的紙和筆都在簌簌顫抖着。
“十三弟,你能做的,我都能做。”燕歌行淡淡地說。
燕塗鴉嘶聲大笑:“呵呵,呵呵呵呵,你也能做?如果你能做,那這燕王府的帥位不就、不就早由你來掌管了?爲什麼直到如今,你也沒被立爲燕王府下一代掌權人?你想想,你想想,盲目的自信就是愚蠢的代名詞,不是嗎?不是嗎?呵呵呵呵……”
我深知,奇術之道,博大精深。高手、低手、庸手的差別不是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或者三十那麼大,而是百分之百、百分之五百的距離。並且,這種差距不是通過後天努力就能彌補的,而是天賦上的巨大鴻溝,永遠無法跨越。
燕歌行那樣說,已經大錯特錯了。
有些事,他以爲自己懂得,但實際上卻一無所知。就像現在,他以爲能開得了保險櫃,就等於是掌控了“天竺蜈蚣”,實在是錯得離譜。
“我們先走了。”我謹慎出聲。
燕歌行、白芬芳一起向我和夕夕望過來,我鎮定地回望他們,臉上毫無懼色。
“這裡的事,不要向外人說。”燕歌行低聲說。
我點頭:“其實,燕先生,外人是不在乎這裡發生過什麼的。外面歲月靜好,安居樂業,普通人對這些殘酷事件避之唯恐不及呢。”
燕歌行微微一笑,輕輕點頭:“你說得沒錯,我們能叫醒一個熟睡的人,卻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外面的人哪,現在只願意過掩耳盜鈴的生活,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水淹到了胸口,也會閉着眼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正是因爲看透了這一點,我才從京城南下,去做更大的事,去成就更大的夢想。英雄可以推動江湖的大變革,也能改變江湖格局,對不對?”
我立刻搖頭:“我不懂,燕先生的理論太高深了。不過,我回去後,一定好好考慮。”
燕歌行所用的,只不過是“青梅煮酒論英雄”之計。當年,曹孟德用同樣的語言試探劉皇叔,被劉皇叔藉着驚雷破空的理由閃避過去。
古人說,英雄重英雄,惺惺惜惺惺。可是,現實生活中,英雄並不重英雄,而是一山難容二虎。如果我表現出自己的智商和情商,只怕燕歌行就要再起殺機。
“好,不送。”燕歌行揮了揮手。
走向門口的過程中,我始終把夕夕擋在身邊,不讓燕歌行能直接攻擊她。她是越青幫的人,這一點想必燕歌行、白芬芳一清二楚,否則白芬芳也不會扮成夕夕的樣子了。
我猜,他們使用易容術潛入,也是想嫁禍於我和越青幫,以便渾水摸魚。
“不要走——夏天石,你走了就後悔,你走了就一定後悔!”這一次,燕塗鴉向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我捫心自問:“走了會後悔嗎?留在這裡,還有其它可乘之機嗎?這間黃金屋裡是否還有我需要的重大訊息?”
其實,我選擇離開主要是爲了保護夕夕。她還年輕,身份又特殊,不及時離去,恐怕燕歌行又會出新花樣。
“夏天石,別走,你別走,你別走,求求你別走,求求你……”燕塗鴉情緒變化劇烈,前一秒鐘還在恫嚇威脅我,後一秒鐘則是痛哭流涕地哀求我。
“似乎有些奇怪。”夕夕低聲提醒。
“哪兒奇怪?”我低聲問。
“我總感覺,燕塗鴉手裡還有一些底牌沒亮出來,而這些牌都是跟你有關的。”夕夕回答。
此刻,我們已經繞到了黃金影壁牆的後面,只要伸手開門,就能回到外面那黃金短廊裡,然後乘電梯離開咖啡館。
“夏先生,你能爲什麼而後悔?你現在身邊最具價值、最怕失去的人或者物是是什麼?有沒有不可割捨的人或者物?”夕夕一連三問。
我心底不可割捨的是唐晚,但她已經深埋地底,想挽回都不可能了。其她人,都我過眼雲煙,並不能勝過唐晚,即使是連城璧也不可能。
“沒有。”我搖搖頭。
夕夕雙眼連眨了幾次,似乎想到了什麼:“夏先生,丐幫那邊的紅袖招小姐呢?會不會在你心裡更重一些?又或者,冰兒姑娘呢?她若有事,你會不會懊悔惋惜?”
我和夕夕認識不久,但我相信,她接近我之前,越青幫已經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監視觀察,並且連帶着密切關注出現在我身邊的人,譬如連城璧、紅袖招和冰兒。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她進行了大量的數據分析後,就能找出一些連我都未察覺的、意義深刻的細節來。
對於紅袖招的感覺,我起初是憐憫,後來是惋惜。她想盡一切辦法壯大丐幫,期待丐幫重回天下第一大幫的王座。這種理想和情懷值得別人尊重,但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話,那她就活得太累了。
至於冰兒,亦是如此。
我搖頭:“她們不可能在這裡的。”
“一切皆有可能。”夕夕搖頭,“我們進入這裡的時候,經過了很長的低溫區,幾乎把人凍死。這在普通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但生物學家卻都知道,超低溫殺菌消毒方式纔是最可靠的,遠遠勝過消毒藥水噴淋。那就證明,這黃金屋並不僅僅是供人隱居,而是一個十分精密的無菌實驗室。齊眉是活體試驗品,是燕歌行故意讓我們看見的,那麼其它地方是不是藏着另外的活體?就像燕歌行能夠從保險櫃裡找到‘天竺蜈蚣’那樣,其它的秘密空間裡會不會藏着其他人?”
夕夕的聲音又低又快,到了後來,我甚至聽不清她的每一句話,只能理解大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