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誘餌,那麼誰是獵手?又是誰把我的身份設置成誘餌的呢?這樣的話,只有從曲水亭街老宅開始。一步步回溯,才能找到這種變化開始的頭緒。
我無法迴應連城璧的詢問,因爲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是怎樣開始的。或者說,就在我的背後,有一個高智商的人正在操控着一切。此人的能力,遠遠在韓夫人、趙天子、秦王之上。他的力量無比強大,超過已經在濟南現身的所有人。
“危險無處不在,只要你一天沒有脫離誘餌的命運,就會有無數把獵槍盯着你。”連城璧說。
我點點頭,誘餌的命運只有兩種,或者被獵物吞噬,或者僥倖沒有被吞噬,在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的行動中,最終難逃被吞噬的命運。
“當務之急,就是找出,背後的主使者。”我說。
“我的人剛纔彙報說,趙天子被擒,沒有任何反應,更沒有激烈掙扎。按照他的分析,這是不正常的。繼續分析下去,趙天子也許採用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戰鬥思路,打入長江內部,趁機反撲,解決趙王會的危機。這種鋌而走險的計謀,被稱爲‘大膽剜心’。歷史上也曾有人使用過,用的好,把敵人一網打盡;用的不好,死無葬身之地。我的人分析,依趙天子的實力,現在似乎用不到這樣孤注一擲的方式。所以,趙天子很反常。”連城壁長嘆。
我立刻提出:“同樣不正常的還有文牡丹。雖然你說過,文牡丹和火燒雲婚姻出現了問題,但是火燒雲爲他而死,即使是出於同伴、同志的關係,他也應該表現出哀傷的情緒。在別墅,自始至終他都是非常輕鬆的,情緒上沒有受火燒雲之死任何影響,彷彿火燒雲只是一個陌生人。”
“你以爲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結果?”連城璧問。
我試探着給出了回答:“心魔。”
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爲感到文牡丹的身體正在被別人操控。
連城璧陷入了沉思,因爲心魔這個詞,在江湖上已經很少被人提起了。
在古代,心魔被解釋爲移魂大法、迷魂術之類的邪術。在現代,心魔則爲解釋爲催眠術、靈魂轉移之類。無論怎樣去稱呼它,心魔總是存在,而且導致的結果也是大同小異。
攝像機裡的內容被反覆播放了兩次,我注意到,正像連城璧的部下分析的那樣,趙天子的表現非常反常。在被抓進車子之前,他至少有反殺對方一人的機會。但是他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擺佈。
我把攝像機的畫面定住。然後放大,仔細觀察當時趙天子的表情。他臉上帶着笑容,那是一種既神秘又嘲諷的怪笑,彷彿自己已經置身事外,正在觀看這一場鬧劇。無論如何,那種情況下,他不應該出現此等表情,而是焦急、憤怒,或者是沮喪、失望。
人類的表情千變萬化,但任何一種表情都是因爲有事發生或者是心有所想才引發的。所以每一種表情代表的都是一種心情。心有所想,面有所現。
趙天子的反常與文牡丹的反常是一致的,都是在極端條件下出現的旁觀者表情。
我真正想告訴連城璧的是,注意文牡丹,不要在這個環節上出現了大漏洞。
“毒蛇齧臂,壯士斷腕。”連城璧忽然決絕地說。
“什麼意思?”我不禁皺眉。
“趙天子是外人,我們管不到。文牡丹是同伴,我們有責任徹查此事。如果查出了問題,就用最簡單、最快捷也最徹底的方法處理。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她說。
我不禁苦笑:“你……你這樣的做法,豈不是——”
“讓手下人心寒,對不對?”她問。
我正是這種想法,但卻不好意思說出來。
“如果不能斬斷危機的來源,事情就會越鬧越大。毒蛇咬傷了手臂,如果不能當機立斷,毒素沿着手臂向上延伸,命就沒了。這時候,一條手臂重要、一個文牡丹重要還是一條人命重要、秦王會的組織重要?這種帳,人人都能算得清。我是這個組織裡的第二號人物,我的使命和任務就是保證組織的安全。”她繼續解釋。
我想了想,直截了當地問:“文牡丹在哪裡?”
“在培訓中心的咖啡廳,我安排他到那裡排查嫌疑人。當然,我已經吩咐過他,如果有情況,先彙報再處理。”
我對文牡丹個人沒有什麼意見,恰恰相反,在明湖居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還很欣賞他。現在,如果他威脅到秦王會的安全,連城璧要下手除掉他,已經在我能力範圍之外。
“我想見言佛海,就是現在。”我說。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目標,離開鏡室只是爲了讓自己喘口氣兒。到了最後,還是要回到鏡室,解決那裡的問題。
“我已經安排,大概半小時後,我們一起去。”連城璧回答。
我鬆了口氣:“好。”
接下來的半小時之內,我和連城壁枯坐着,各自想心事。沒有人進來打擾我們,天地之間,一片沉寂。我想起了發生在藍石大溪地別墅裡的種種件件,那時的芳芳只是一個溫順聽話的女孩子,沒有表現出絲毫張揚和銳氣。這種潛伏手段,只有心理承受能力強大的女孩子才能掌握。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在她的溫情攻勢之下丟盔卸甲,否則的話,我可能會陷在更復雜的圈套裡面。男人都是有慾望的,但真正的英雄能夠剋制慾望,讓自己在各種岔路之前做出最正確的選擇。我既然已經被當成誘餌,那麼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盯着我,不管我在哪裡,都不是一個人。
遊園驚夢三大鬼王之間,怨氣多過於情誼。所以,鬼菩薩纔會設下吞噬之術,要把言佛海葬在湖底。奇術師之間的戰鬥大抵如此,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着的,都能放出勝負手,剋制對方,或者與對方同歸於盡。到目前爲止,唯一的勝利者是秦王。如今,言佛海是個關鍵人物,他掌握着通向鏡室的鑰匙,那條捷徑也許就決定了鏡室最後的歸屬。
不知爲什麼,我忽然想起了乾渠邊出現的長江的人。
除了芳芳,另外兩人是一前一後出現的。前面的人殺伐凌厲,攻擊性十足。後面的人卻沉着穩定,並未親手殺死一人,而是一邊前進一邊觀察四周的形勢,並隨時發出訊號,指揮芳芳將向南面逃逸的三人圍堵截殺。很明顯,這是三人中的指揮者。
我的思維有些混亂,感覺此人很像一個人,也就是隱藏在別墅外樹林裡的車上接受訊息的那個人。
“時間到了。”連城璧站起來。
我隨着她向外走,繞過房子向北,進入了一大片連綿起伏的蔬菜大棚。這些大棚足有兩米高,七米寬,內部十分敞亮,種着各種各樣的蔬菜。同樣,十幾個農民正在摘菜。
我們進去,並未驚擾他們。他們只是默默地工作,頭都不擡。
這間大棚,長度約五十米,我們走到大棚中間,有人無聲地過來,將地上平鋪着的一塊三米長、一米寬的木板挪開,露出了向下的階梯。
連城璧領頭走下去,我跟在後面。經過了七八次轉折之後,我鼻子中聞到的溼氣越來越重。粗略估計,我們已經深入地底二十多米。
最後,我們又走過了一條平直的甬道。甬道盡頭,是一排黑色的鐵籠。
我看到了言佛海,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隻鐵籠裡,身上的衣服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像個正常人一樣。
當然,從這種鐵籠我就能猜到,任何一個被囚禁在鐵籠裡的人,都會是有暴力傾向的瘋子。構成鐵籠的每一根鐵棍的直徑都超過半寸,足以抵抗幾千斤的扭力。由此可見,囚犯們發起瘋來,力氣比瘋牛更大。
我們一直走到鐵籠邊,都沒有開口叫。言佛海閉着眼睛,老僧入定一樣。我和連城璧對視了一眼,她剛剛舉起手,要敲打鐵籠,言佛海就睜開了眼睛。
“你們兩個來了?”言佛海臉上浮出了微笑。
我點點頭。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多得讓人應接不暇,真的是多事之秋啊。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不可能同時處理這麼多事,只能選擇重點的來做。於是,我給自己列了個清單,先處理髮生在藍石大溪地別墅裡的事。具體是什麼事呢?遊園驚夢三大鬼王的恩怨來源已久。必須先把這個處理清楚,也必須把所有人加在別墅上的奇術禁制撤除。世界上沒有流血犧牲,就沒有真正的變革。要清除那些就必須看到,遊園驚夢三大鬼王今後將永不存在。你們不懂,奇術師的世界深不可測,哪怕是一丁點的失誤,也會滿盤皆輸。我喜歡鬼菩薩留下的吞噬之術,非常好,做得非常精妙,因爲任何人都想不到在平靜的湖面之下,會隱藏着那麼深的吞噬深淵。我一直認爲,鬼菩薩的名字起得非常好,既有鬼神之力,又有菩薩之心。他總是想胸懷天下,做一名真正的菩薩。他的吞噬之術,並不僅僅是爲我準備的,而是爲了吞噬天下一切貪心不足之人。結果,他成功了。吞噬之術的確可以做到消滅一切,也能做到讓世界恢復原來的模樣。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妙哉妙哉……”
言佛海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根本容不得我和連城璧插話。
當然,看他的意思,也根本不需要我們插話。他只是向着面前的虛空在說話,眼中是否有我們倆也未可知。看起來,我剛剛點頭回應他的問話,也是多餘了。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安靜地觀察言佛海,他面部的皮膚蒼白異常,顴骨、頜骨全都突兀地凸出來,每說一句話,那些骨頭的移動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種情況下,他五官的每一次動作,都讓我聯想到一架汽車發動機在按照程序自動運轉。
我還看到,他的雙手手背近乎是皮包骨的狀態,皮膚下沒有肉,直接跟骨頭貼合在一起,像極了蝙蝠的翅膀。
“沒有任何大爆炸能夠毀掉吞噬之術,因爲那種奇術是有根的——建造別墅之初,他就把那種根種了下去,就像別墅下的混凝土灌注樁那樣,一直深至穩定岩層。要想消滅吞噬之術,除非是一直挖到岩層,足足有幾百米、一千米。於是我想,一定要想個其它辦法,引誘鬼菩薩上鉤。誘餌……必須有一個誘餌,於是我就在大千世界中尋找,終於找到了,就是——你。”言佛海再次看着我,只不過眼神空洞,不似正常人。
我承認自己是誘餌,但卻沒想到,言佛海之流竟然圍繞着“誘餌”做了那麼多文章,早就選定了我做誘餌。
“心無城府……天縱奇才,家學淵源,內心聰慧……再沒有這樣一個人能讓鬼菩薩心動了。他是個愛才的人,一旦把你推薦給他,他一定見獵心喜,放鬆了警惕。於是,他欣然吞下了誘餌,並立刻轉告莫先生,已經找到了最好的傳承者。不,不是傳承者,而是他畢生奇術的承載者、保管者。在奇術這一行裡,奇術師早就洞悉了死亡和輪迴的秘密,所以永遠都不懼死亡,只要知道,死亡如睡覺一樣,一覺醒來,是另外一個嶄新的自我。有了你,鬼菩薩和莫先生的‘魘嬰之術’就能順利實施了。在他那一流派中,“魘嬰之術”是精華中的精華,必須要毫無保留地傳承下去。每一個奇術師加入組織之初,就時刻爲臨終前的奇術轉移準備承載者。你知道嗎?你就像一個最完美的容器,他不得不動心,也不得不追逐而來,就像鯊魚聞見了血腥氣一樣……”
我聽得入神,不知不覺,自己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攫住。
如果只是做人弟子、屈居人下也就罷了,如果真的成了“魘嬰之術”的犧牲品,那時候“我”早就死了,根本不用等到生命正式結束。
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把“魘嬰之術”說得更透徹、更具體,只是因爲這種奇術太過於邪惡,很多與其有關的資料並未釋放出來,外界也只是在猜測而已。就我所知,
簡單來說,這種奇術能把人變成毫無智慧抵抗力的嬰兒,成爲更好的載體,把別人腦子裡的知識分毫不差地轉移過來。等到時機成熟,再把這些轉移回去。具體的,這種轉移過程會不會對宿主造成致命傷害,那就是普通人所不能理解的了。
我是一個很好的誘餌,知道這一點,對我來說,不知該稱爲幸運,還是應該稱爲“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