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咖啡杯,沒有絲毫猶豫,仰起頭,一氣喝乾。
奇怪的是,那些白絲線一樣的東西並非是“死”的,而是帶着一種靈動的活力。
天下食材衆多,日本人喜愛魚生和“生食”,我剛剛吃下白絲線的感覺,與看着日本人吃活着的章魚仔有相似之處。
總之,我覺得自己吃的是“活物”,絕非普通食材。
“那隻杯子裡的,留給連城璧。”我說。
男人冷笑:“我只在那杯子裡添了咖啡,其它什麼都沒有。雪燕蓑衣珍貴無比,連我都從未吃過,豈能任意拿給不相干的人?在我眼中,秦王、連城璧、秦公子算得了什麼?只有我京城正統,纔是天下江湖之主。”
他的語氣極度狂妄,與普通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區別。
看那氣勢,根本沒有把京城之外的天下英雄放在眼裡。
“什麼是正統?”我問。
他又哼了一聲,但卻不屑解釋,回手從西裝的內袋裡取出一個扁平的黑色木盒。
那木盒的材質十分奇特,質地焦黑,但又有着天然生成的銀線紋路,每條線都蜷曲如蛇。這種木頭在典籍上有着醒目的記載,正是傳說中能夠闢除世間一切妖邪的“降龍之木”。
濟南老百姓都是從傳統評書中知道了“降龍木”之名,知道那種奇木曾幫助昔日的北宋忠臣楊家將大破遼國天門鎮,保衛了大漢族江山。
此“降龍之木”卻與彼“降龍木”有所不同,後者只是驅邪的木材,而前者卻是一種動物與植物的結合體,不但能辟邪,而且能夠以此爲基礎,煉製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奇術。
主要原因,木材內部那些銀線都是自閉蛹化的活蟲,存活的歷史最少也有五千年之久,都是屬於遠古動物,具有無可估量的活化石價值。
“關外第一遊俠沈鏡。”從這“降龍之木”盒子上,我立刻猜到了他的名字。
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東三省、內蒙古、外蒙、西疆一帶天字第一號遊俠。只要是有水草的地方,只要一提水鏡之名,牧民們全都虔誠叩拜。
他是當之無愧的“遊俠”,一向都揮金如土,鋤強扶弱,爲牧民們做了太多好事,被老百姓稱爲“草原上的活菩薩”。
如果中國江湖上還有真正的慈善家的話,他若謙稱第二,那就沒有任何人敢稱第一。
“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沈鏡說。
能夠用那樣一個盒子盛着的東西,一定是天下無雙的,否則就是一個買櫝還珠的笑話。
我點點頭,沉默地期待着。
沈鏡把自己的右手罩在盒蓋上,但並沒有立刻打開它,而是稍稍沉吟,擡頭盯着我:“你感覺現在怎麼樣?胸膛裡有沒有翻滾上下的不舒服感覺,或者是眩暈感、瞌睡感?”
我搖搖頭:“沒有。”
“難道是我們的判斷錯了?按道理說,你的身體已經達到了承受壓力的極限,應該相當不舒服纔對。否則的話,我又何必大老遠地送雪燕蓑衣給你?真是奇怪,真是奇怪。”他喃喃低語。
我閉上眼睛,慢慢轉動頭部,確信自己沒有眩暈感,更沒有頭痛、頭昏、噁心、嘔吐之類的不適感受。從沈鏡的謹慎態度裡,我能猜出,他要我看的一定是能夠引起人強烈反應的東西。所以,他會再三確認我的身體健康情況。
“我沒事。”我睜開眼,平靜地望着他。
“好吧,也許是我們真的判斷錯了。早知如此,我該省下前面的步驟,直接來見你就好了。”他有些遺憾。
我沒有說廢話,更沒有揭穿他的身份。像他那樣的大人物,早就厭倦了別人的吹捧和誇讚,一旦挑明身份,我們之間的交流就會變得很尷尬了。
嗒的一聲,他把盒子側面的搭扣挑開,緩緩地掀開了蓋子。裡面的東西被一塊黑色的綢布包裹住,而我一打眼,就知道那塊布是高度遮光的材料,至少是普通遮光窗簾的十倍以上。憑經驗推斷,即使是特種部隊用的強力手電筒,被那塊布遮住,也是一點光都透不出來的。
“這件東西很古怪,你最好做好思想準備。”他提醒。
我稍微有些忐忑,如果那東西,能夠釋放出強光,就像電焊機的閃光弧一樣。那麼,在沒有墨鏡遮擋的情況下,不管誰看到強光,眼睛都會受傷。
“準備好了嗎?”他問。
我點點頭,鎮定地盯着盒子裡的東西。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黑布的一角,小心地掀開。出乎我意料的是,黑布下的東西並不發出強光,而是呈現出一種鏽跡斑斑的深綠色。
原來,那是一枚青銅古鏡。鏡面向下,鏡背向上。非但不會發出強光,而是一點光都沒有,古樸陳舊,毫不出衆。在濟南英雄山古玩市場上,類似的青銅鏡很多,既有贗品,也有真品。我曾親眼見識過下至幾十元、上至幾萬元的青銅鏡,這類東西因爲年代久遠,就算品相極好的,鏡面也已經照不出什麼東西來。
我無聲地鬆了口氣,懸着的心放下來。
只不過,對方的神情越來越凝重,似乎這青銅鏡裡另有乾坤。他騰出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副嶄新的白絨布手套,扔過來。
不用他說,我就明白,迅速戴上手套。
接觸過古玩這一行的人都知道,人手上的汗漬會腐蝕古玩。所以,空手接觸古玩,正是這一行裡的大忌,只有外行纔會那樣做。
我帶好手套,舉起雙手,向他示意。
他雙手扶着盒子的兩邊,緩緩的向我推過來。
“你最好……你最好雙手捧着鏡子,免得失手把它跌壞了。”他再次提醒。
我沒有反駁,也沒有故作懂行,還是老老實實地雙手捏住青銅鏡後面的獸頭把手,小心地把鏡子反過來,鏡面向上,託在掌心裡。
既然是鏡子,就是讓人欣賞鏡面的,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把鏡面對準我。
在古代,青銅鏡的製作工藝非常繁複,要想獲得一面能夠清楚地照出人臉的鏡子,必須經過幾十天甚至幾百天的打磨才能成功。正因如此,古代纔有磨鏡人這種職業。
鏡面非常暗淡,跟現代的玻璃鏡根本不能相比,只能模糊地看到我的影子。我對着鏡面觀察了十幾秒鐘,確信其中沒有其它蹊蹺,就輕輕地把鏡子放回盒子裡,仍舊是鏡面向下。
“好了。”他問。
我點點頭:“看過了。”
“說說你的感受吧?”他又問。
我不禁皺眉,因爲這面鏡子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感受。它實在太普通了,除了品相之外,並不比英雄山古玩市場上那些青銅鏡更奇特。不過,我沒有直說。沈鏡是當世奇人,他把這面青銅鏡珍而重之地放在降龍之木製成的盒子裡,給我看之前,又反覆詢問我的感受。經過了這麼一系列複雜的過程之後,他來問我的感受,我當然不能隨口回答。
“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困惑。”我低聲回答。
這句話模棱兩可,因爲困惑這個詞,既可以指我不明白青銅鏡裡有什麼,也可以指,我看到青銅鏡裡的東西之後無法領悟。
我直視着對方,試着解讀對方的表情,以確定他到底要什麼。
“這麼說,你並不能確定鏡面上顯現的是什麼?”他問。
我心中暗想:“鏡面上出現的是我的臉,因爲是我在照鏡子。如果我不能確定那是什麼,原因何在?難道當我照鏡子的時候,鏡子裡會出現其他人?”
這種邏輯關係有些混亂,我沒有時間持續深入地思考下去,而是反問:“你能確定嗎?你帶青銅鏡過來,安排你來的大人物,能確定嗎?”
他搖搖頭:“不能,你問的所有問題,都沒有答案。”
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了,因爲我們說的並不是一件事。
於是,我問了另一個問題,也是不得不問的問題:“閣下是沈靖先生?”
他點點頭。
“我能不能請問,派你下來的又是哪一路神仙?”我追問。
他長嘆一聲:“你知道的。”
我不動聲色,繼續問:“沈先生,恕我無知,我雖然猜到,但還是想印證一下,否則心裡總是不敢百分之百確定。”
按照我的判斷,沈鏡來自北方,而北方的大人物全都盤踞於京城。當下,濟南城裡就有來自京城的大人物——燕歌行。
“哼哼。”沈鏡又恢復了那份冷冽,“確定不確定,又有什麼分別?我們已經判斷錯了,似乎就沒有必要跟你再說什麼。”
他向前探身,雙手把盒子捧回去。表情十分失望。
我低頭看着咖啡杯,小勺上仍然粘着一根白絲線。那東西的名字叫雪燕蓑衣,一個燕字,瞬間提醒了我。
我向後仰身,雙手抱頭,淡淡地一笑:“沈先生,派你來的前輩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江湖人物。你就這樣去回覆他,他一定無法接受。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你對我根本沒有信心。同樣,別人對你也沒有信心,因爲別人從來沒有提起過你,更沒有說你會到濟南城。現在好了,大家扯平了,不管你怎樣看我,我都可以重新看看這面青銅鏡,然後給你想要的答案。”
如果雪燕蓑衣來自京城燕家,那麼沈鏡和燕歌行就是一家人。他們沒有一路趕來濟南,而是先後抵達,就證明各自肩上有着不同的任務。於是,我可以這樣判斷,他們頭上的大人物對兩人的能力都不是十分相信,所以纔會選擇讓兩人各自承擔不同的任務。
沈鏡沉吟不決,被我虛虛實實的一段話繞住了。
“你再看,就能看出端倪?”他問。
我點點頭:“應該是這樣。”
他又發出一聲長嘆,重新把盒子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