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芳芳站到了我的身邊。
“夏先生,你有沒有看出什麼?”她問。
我搖搖頭,因爲我在等待着那隻小舟回來。真想知道海市蜃樓裡的一切,問問舟上的人就明白了。
“夏先生,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我想告訴你,當那兩人回來之時,他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們不知道的他們也不知道!”
“燈下黑?”我問。
芳芳點頭:“對,就是燈下黑。他們身在光球與碧波之間,滿眼都是強光,連方向都無法掌控。他們之所以駛向海市蜃樓,是因爲當時什麼都看不到,只有那一條路。海市蜃樓背後,只是一場空,什麼都沒有。我現在只是簡要說說,一會兒他們就回來,讓他們向你如實回稟。”
我認真聽芳芳說話,如果事情真的這樣,那就奇怪了。
“韓夫人,你既然已經學會了光球佈陣,那麼你也肯定知道鏡室裡面究竟有什麼。以你的實力,奪回鏡室爲己所用也是能夠做到的,爲什麼一直都沒去做?不怕你生氣,我覺得你這個人做任何事,都含有深意,別人永遠看不透。”
莫先生這些話既是指責,也是對韓夫人的恭維。
韓夫人笑起來:“奇術之道博大精深,我知道一點點皮毛,怎感到鏡室那裡賣弄?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從來不以奇術師自居。莫先生,真正應該趁勢崛起的是你——”
我並不認爲韓夫人說的是真話,她把莫先生推出來,很可能只是爲了找到一個突破鏡室的缺口。說穿了,這只是一個赤裸裸的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說,像韓夫人這樣的人,爬到今天這樣一個位置上,是非常不容易的。正是經過了無數次利用和被利用,她對這種手段才用得如火純青。
今晚,我一直都在冷眼旁觀,看着韓夫人和莫先生之間鬥智鬥勇。他們就好像兩位對弈的高手,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是別有深意。能夠親眼目睹這些,對我也是一種莫大的提高。
其實,以我的個性,最不擅長的就是利用別人,總是刻意避開這一點。見了韓夫人的所作所爲,我才知道,在江湖之上,若想長袖善舞、如魚得水,就必須遵守某種潛規則。
“我想崛起,呵呵,我還能崛起嗎?”莫先生問。
韓夫人一笑:“當然可以,不過要以另外一種方式,只看你願不願意嘍?”
那時候,小舟已經到了岸邊。舟上的兩個人,與離去時並沒有任何區別。
“夏先生,我讓他們過來?”芳芳問。
“不,我還是下去跟他們談吧。”我說。
芳芳有些詫異,立刻轉身,望着韓夫人。
韓夫人揮手:“就聽小夏的,芳芳,你陪小夏下去,他有什麼要求,全部滿足。”
我站起來,分別向韓夫人、莫先生點點頭,然後跟芳芳並肩下了平臺。
我們沿着一條石砌的長階走下去,一直到了岸邊。
小舟上的白衣人已經下船,站在岸邊的垂柳之下,向遠處的湖岸望着。
船伕從船上拖下一條纜繩,系在岸邊的木樁上。
“喂,你們兩個過來。”芳芳招呼了一聲,向兩人招手。
那兩人走過來,到了我們面前。
“這位是夫人的貴賓夏先生,他有問題要問你們。你們兩個,一定給我如實回答。”芳芳說。
船伕十分木訥,可以暫時忽略不計,我的注意力全在那白衣人身上。
那是一個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的女孩,年齡大概在二十歲上下,看上去十分順眼。她十分害羞,並不敢正眼看我,而是一直望着芳芳。
“燈球滅了之後,你們去了哪裡?”我問。
“我們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回來,可是眼前只有一條路,只能向那裡去,其餘的地方一片黑暗。”她回答。
“你們能看見那些海市蜃樓嗎?”我問。
女孩點頭:“能。”
“海市蜃樓裡有什麼?”我問。
她忽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因爲那些地方遠遠望去是存在的,但真正走近,卻是一片空氣。第一次的時候,我以爲那些大樓是真的,所以一直催促船伕以最快速度划過去。可是,越向前劃,我越明白,那裡是一片虛空。”
很多資料中,科學家都曾據理力爭過,海市蜃樓只是幻影,與神話傳說中完全不同。他們用光在水汽中的折射反射爲主要依據,並通過種種實驗,人爲製造了海市蜃樓,以此來論證自己的觀點完全正確。
我閉上眼睛,再次回想海市蜃樓出現時的情景,突然間恍然大悟。頓足長嘆。
“怎麼了夏先生”芳芳問。
我爲自己的一時糊塗而懊惱,因爲很明顯,海市蜃樓中的某座大樓,跟鏡室有着很明顯的相同點。鏡室那棟建築隱藏在地底,而海市蜃樓是在湖面之上,兩者方向相反,所以很容易疏忽了這一點。
“沒事。”我苦笑着回答。
本來我就知道,在韓夫人這裡發生的很多事是指向鏡室的,現在連海市蜃樓都指向鏡室了,可見那纔是重中之重。
“你的意思是說,進入海市蜃樓之後,一無所得,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我問。
女孩用力點頭:“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我每次回到岸上,都感到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經歷的是什麼。”
“這樣的實驗做過多少次了?”我問。
芳芳回答:“大概十幾次。夫人的燈球佈陣之術,並不是特別靈驗,有時可以,有時不行。不過,每一次的結果都大同小異。我和夫人都很期待着新的突破,但卻從來沒有過。”
光球佈陣的名字,我在典籍上看到過,其中的理論非常高深,很多地方能夠跟封神演義裡的某些神仙寶物對應起來,在此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燈亮起的時候,你們也一定知道,船和人同時消失了。那時候你們在哪裡?是原地不動,還是已經向海市蜃樓進發了?”我問。
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因爲那一幕發生時,我們在平臺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相信芳芳以前曾經跟他們描述過那時的情景,所以女孩和船伕都知道自己消失這件事。
意料之中,這個問題並不會引起他們的反感或者是驚恐。
“我們還在那裡,一動不動。但是,我也遭遇了另外的問題,有那麼四五秒的時間,我發現我並不是我,站立的地方也不是船頭,而是另外一個非常古老的宮殿平臺之上。四周的一切看上去非常陌生,滿眼都是古建築。我看不到一個人影,彷彿這古建築裡的一切,都已經被清空了。我在大學裡學的是公路橋樑設計,所以對古建築還是有一點涉獵的,很快就辨別出,這些古建築一定是建成於兩漢之前,如果能夠完整地保存下來,將會成爲中華民族最寶貴的遺產。”
很明顯,消失的那一刻,女孩兒產生了幻覺。不過幻覺極爲短暫,並不會給她造成太多困擾。
那船伕忽然插嘴:“先生,我也有話要說。”
芳芳立刻皺眉,或許這船伕的地位十分低下,所以芳芳懶得跟他交流。
“說吧。”我回答。
他一邊撓着後腦勺一邊說:“到了湖中心的時候,燈光那麼亮,就像要把我們這兩個人烤糊了一樣。我手裡握着槳,不知怎的,船槳越來越重,由最初的四五斤沉,最後至少增加到了三四十斤,提起來非常吃力。那個時候,在很短的時間裡,我發現自己不是船伕,而是穿着盔甲的將軍……呵呵,是真正的將軍,而且盔甲也是真正的盔甲,很沉很沉,絕對不是影視劇裡那些塑料片子。可惜的是,我只有短短的幾秒鐘是將軍,很快又回到現實中來,我還是船伕。”
說到這裡,船伕神色黯然。連他自己都知道,做船伕是一件很卑下的工作。
我突然做了一個決定,向芳芳說:“你去安排,重新亮一次燈球,這次我來划船,我們兩個親自去體驗一下他們經歷的事。”
湖面已經恢復了平靜,一切都看起來那麼和諧安寧,沒有任何異樣之處。
月下在湖上划船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我猜住在湖邊的大部分人都會這樣想。同樣,黑天鵝或者水鴨子起飛降落的時候,也會讓人想起李清照的名句——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普通人無法想到的是,在平靜的湖面之下,竟然隱藏着種種匪夷所思之事。
“夏先生,這件事,我得向夫人請示。”芳芳有些爲難。
“好吧,你上去請示。”我向平臺上一指。
芳芳十分聽話,隨即走向階梯。
“先生,你說我們經歷的那些事,到底是怎麼了?”那船伕問。
“也許只是幻覺吧。”我回答。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爲這本來就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猜他從前一定向很多人問過,所得到的答案,也不過就是這樣。他搖搖頭,撿起旁邊石凳上的一個工具包,背在肩上。
“你現在不走嗎?”他問那女孩。
女孩搖頭,於是那船伕就一個人走向了側面的小路。等他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之後,遠遠的,我仍然能夠聽到他的嘆息聲。可見,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