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明湖居,向右拐,沿着人行道向西,打算先回曲水亭街。
濟南城忙碌的一天開始了,上班的人開着車、騎着電動車,在明湖路上擠成了一團,幾乎每一個紅綠燈路口都會堵長達幾百米,此情此景,蔚爲壯觀。
由此我也想到,身在濟南的每一個人都很努力,爲了自己的明天打拼。他們既非白道也非黑道,只是普通市民、平凡百姓,爲了一家人的生存,每天朝九晚五,起早貪黑,奔走在家和單位之間。
他們是螻蟻,也是組成這個社會的最底層個體,就像一塊塊紅磚一樣,哪裡需要,搬到哪裡。
很久之前,我也是螻蟻,跟他們沒有什麼區別。現在,經過了太多事,我感覺自己已經變了。
忽然之間,我用眼角餘光感受到,街對面有人正在看我。
轉頭望去,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穿着黑風衣,揹着雙肩包,似乎是在等公交車。等車的人很多,全都擠在站牌下。那個人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儘管如此,也已經是鶴立雞羣一般,氣質與氣勢,遠遠超過了普通人。
我望向他,他的視線正好挪開,望着車來的方向。
所以我並不確定,他剛剛看我是有意還是無意。
我沒有停下,似乎也沒有必要停下,因爲街上的人很多,根本來不及一一甄別。
明湖路兩側有着很多雙人石凳,當我接近百花洲的時候,路右側的石凳上有兩個人突然站起來,橫在前面,擋住了我的去路。
“借一步說話。”其中一人懶洋洋地說。
他的態度十分無禮,說話時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另一個人保持沉默,但眼神如同鬼火,死死地盯住我。
這兩人曾經出現在關帝廟裡,那時候我站在大殿中,遠遠地看過他們,並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秦公子、言先生——正是他們兩個。
“借一步說話,有你的好處。”秦公子又說。
言先生仍然沒開口,向右側的小徑一指。
我想避開他們,在我身後突然有四個人擁上來,把我裹挾住,身不由己地踏上了那條小徑。
向前走了三四十步以後,我們已經遠離了明湖路,站在了大明湖邊的草地上。
“我們都知道,你是夏家最後一個人。關於神相水鏡我不想說太多,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現在只是想警告你,必須得看清楚形勢。我們秦王會從西邊過來,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帶走神相水鏡。從前不是有句老話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是聰明人,知道應該怎樣選。秦王會是要做大事的,只要站在秦王會這杆大旗之下,以後一定前途光明。比如你,如果能在尋找神神相水鏡這件事上,立上一功。將來。呵呵呵呵……”秦公子沒有再說下去,下巴高傲地揚起,似乎只要說這些,我就應該跪倒在他腳下磕頭謝恩一樣
“好極了,很好,謝謝你對我說這些,但是我不知道這些對我有什麼用?”我說。
我的態度不卑不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對他說的話根本不屑一顧。
“不給面子是吧?”秦公子問。
我搖搖頭:“不是不給面子,是因爲我不知道你要什麼?神相水鏡只存在於傳說中,那寶物還沒露面,就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你說,我該怎麼給你面子?”
秦公子那張好看的臉立刻沉下來,但卻沒有發作,只是陰沉沉地看着我。
“交換?”言先生終於開口了。
我對他非常忌憚,因爲他是辰州殭屍門的人。
當然,我也明白他說的“交換”是什麼意思。他是精通“拘魂大法”的人,掌心裡包羅萬象,不知道拘了多少無辜的靈魂。
“交換——我有你想要的,只要你肯按公子的意思去辦,我就可以給你。”他說。
“你有什麼?”我問。
“你要什麼?”他反問。
我要的很多,但我現在不敢說,因爲道不同不相爲謀,我肯定不會成爲秦王會的人,也不會向秦王俯首稱臣,或者跪倒在秦公子的腳下搖尾乞憐。
我搖搖頭:“你們可能認錯對象了?”
“讓他走。”秦公子說。
言先生似乎並不同意秦公子的決定,有些遲疑,一直盯着我的臉,像是要從我的表情上找到一些答案。
“讓他滾!”秦公子低聲喝道。
裹挾着我的人立刻散開,離我遠遠的。
“公子,夏先生是唯一一個知道——”
不等言先生說完,秦公子便叫起來:“沒聽見我說嗎?讓他滾。我們從來不求別人,都是別人來求我們。將來我爹是要坐北朝南、一統江湖的人,到時候我就是王子,麾下統領千軍萬馬。現在給他臉他不要,將來跪着來求我也沒有用。”
他的話讓我想笑,但內心也十分震驚。
人類的野心無窮無盡,貪心更是五花八門。
當一個人的私慾無限膨脹時,就會覺得自己應該是世界的主人,天下之大,唯我獨尊。
正如昔日,秦始皇竟然提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樣的荒謬之極的理論。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秦始皇的後代竟然繼承了這種思想,夢想着一統江湖的來臨。
秦公子的外貌和說話方式,是標準的富二代和官二代混合起來的樣子,也許該給它冠以一個新的名字——江湖二代。
“請吧,夏先生。”言先生有些無奈,只有放我走。
我重新回到明湖路上,匆匆過街,上了曲水亭街。
走到轆轤把街岔路口的時候,我特意走到水邊去看,回想那名秦王會的殺手刺殺石舟六合時的情景。
一夜過去,刺殺者、殺人者、殺手、日本人,全都成了亡魂。
真正的生活永遠比戲劇更富有變化,面對這些變化,我真的無法想象,下一步還會有什麼古怪的事。
走近老宅,前面聚着一大堆人,正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我走過去,從人縫裡一看,沙老拳頭靠着牆根坐着,右腿伸直,左腿蜷曲,姿勢十分古怪。
起初我並沒有想到他已經死了,但沙奶奶的抽泣聲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這一點。
“死老頭子,死老頭子……咱們剛剛過上好日子,你爲什麼就匆匆走了呢?一句話都沒留下……一個字都沒留下,你這樣走了,我該怎麼辦啊我?”沙奶奶越哭越傷心,由低聲抽泣變成放聲大哭。
我停下來,看着人羣中的沙老拳頭。其實,他的事既是意外又不是意外,因爲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這是天譴,誰都逃不過的,唯一替他感到惋惜的是,闖蕩江湖一輩子,不應該晚節不保。
沙奶奶看見我,立刻止住哭聲,死死地盯住我。
人羣向兩邊一散,自動形成了一條我和沙奶奶對視的通道。
這時候,我知道自己應該走上去說些什麼,以表示對沙奶奶的慰問。但是,我剛剛向前走了兩步,沙奶奶便騰地站起來,雙手向我指着,渾身顫抖,情緒十分激動。
人羣中立刻響起一片嘈雜的驚歎聲,大家都看出沙奶奶有話要說,而這些話是跟我有關的,甚至那些聯想能力尤其豐富的人,已經在偷偷議論我是不是殺人兇手。
“沙奶奶。”我叫了一聲,繼續向前走。
“你別過來。”沙奶奶大叫,雙手擺着,幅度極大,“你別過來!”
衆目睽睽之下,我只好停住,尷尬地站在那裡。
“你別過來,老沙已經死了,你就放過我吧!”沙奶奶說。
我只有搖頭:“沙奶奶,沙爺爺的死跟我沒有關係。我也是從外面剛回來,家門都沒進。”
沙奶奶再次嚎啕大哭,嘴裡不清不楚地說着什麼。
所有人的眼睛盯着我,等我解釋,但我又能怎樣解釋呢?
埋在地底的罈子、罈子裡面的金條、神舟九刀的刀譜、夏氏一族的傳承……所有的事,都是不能說的。圍繞罈子,沙家老兩口做了那麼多工作,我當然不能揭穿他們。死者已矣,來者可追。死得人已經離開了,活着的人還要把生活繼續下去。
死者爲大,給沙老拳頭留個面子,比什麼都重要。
轟隆轟隆兩聲,沙家的院子裡突然騰起煙塵,北屋東頭連着一段院牆倒了下去。
“什麼?”沙奶奶回頭看,所有人也扭頭看。
接着,沙奶奶就像瘋了一樣,什麼都不顧了,衝向自己的院子。
我知道,她一定惦記着那十根金條,所以纔會奮不顧身地衝過去。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此言果然不假。
人羣跟着沙奶奶向院裡跑,亂糟糟的,現場一塌糊塗。
我沒有跟進去,二是回了老宅,進門之後,隨手把門關好。
殺了沙老拳頭的人。有可能是日本人、趙王會、秦王會。如果沒有那些金條,沙老拳頭也許就不會死,以後仍然可以過雖然清貧但卻平安的生活。
北屋裡,冰棺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被石舟六合的人送走了。
我鬆了口氣,至少我在明千櫻臨死前答應她的已經做到了。
除了那些藏起來的金條,我目前的家已經四壁皆空,一貧如洗。
老城區的房子是不允許返修的,除非是政府拿錢、拿圖紙出來返修。否則的話,老百姓任誰都沒有權利拆除老房、建設新房。
“也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告訴自己。
濟南城的建設如火如荼,二環內外,很多大牌房地產商建造了成片的商品樓,條件設施非常好,戶型房型也應有盡有。
有了那些金條,任何房子我都買得起,而且那是我應得的,是爺爺留給我的,絕非不義之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