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頭看,趙天子已經到了門邊,但卻沒有衝出去,而是避在一邊,向外窺探。
薛東來仍在,但他卻被一隻巨大的腳踩住,掙扎不得。
他的生死已經引不起人的關注興趣,現在令我驚詫的是踩在他胸口上的那隻腳。
準確說,那是一隻戰靴,描金塗銀,綵線勒踝,鞋長兩尺、寬半尺,高度足足有四尺,鞋口已經將膝蓋遮蔽其中。
這樣一隻腳、一隻戰靴應該是屬於古代武士的,準確說,它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院子裡,而是出現在廟宇、神壇之上。
燈光籠罩的範圍有限,只能照到那隻腳至膝蓋的部分,而且僅有一隻腳,令人無法判斷其主人的全貌。
薛東來掙扎着,像一條被天敵抓住的可憐蟲。
他曾經以爲自己是大人物,尤其是在“鏡室”格殺鬼菩薩之時,他掌控了一個人的生死,就覺得能夠掌控所有人的生死,這已經是巨大的邏輯性錯誤,這也導致了他自己的橫死。
大人物、小人物是相對而論的,在某些環境之中,大人物會變成另外一些超級人物腳下的小人物,而小人物也有可能一躍而起,成爲光照四野的衆星之子。
“是誰在那裡?”趙天子低聲問。
薛東來本來已經奄奄一息,但遭了那巨人大腳的踐踏,體內蘊藏的最後能量逼出來,進入迴光返照的狀態,聲音立刻變得極大:“是……一尊神像,一尊神像……是一尊神像!”
這個回答簡直不能算是一句“人話”,因爲神像是固定供奉於廟宇之中的,沒有外力參與的情況下,只能靜止不動,不可能毫無緣由地挪移到老宅來,並且一隻腳踐踏於薛東來的胸口。
“什麼?”這回答也大大出乎於趙天子的意料。
我將雙手遮在眉骨之上,盯着那隻鞋細看,忽然覺得它竟似曾相識。
“師父,是……一尊佛像,一尊帶刀的佛像,我不知道怎麼跟您說,這不是人,是大佛像……”薛東來越是解釋,越令趙天子一頭霧水。
我明白薛東來的意思了,他躺在地上,向上仰望,看到的是一尊高大屹立、神威凜凜的佛像。同時,我也能猜到,剛剛耳朵裡聽到的“嗵嗵”聲一定就是這巨大佛像移動時一步一步踩在地面上發出的。
那聲音極其沉重,粗略估計,佛像重量要在一噸以上。
“一尊……佛像?”趙天子轉身,滿腹狐疑地向我望過來。
我剛纔差一點就喪命於他的鷹爪之下,此刻當然不願跟他發生任何聯繫。
“天石,我剛剛只是試探你,真想殺你的話,一秒鐘你就沒命了!現在,你想想,薛東來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趙天子並不在意我的冷淡反應,而是真心請教。
“他說出現的是一尊帶刀的佛像——老城區一代,只有關帝廟、文廟裡有佛像,但後者卻絕對跟刀無關,只有前者纔有。關二爺廟裡有刀有馬,距離這裡又近,我猜有可能是——”說到這裡,我也突然語塞。
僅憑猜測,我認爲這出現的佛像很可能是關帝廟裡的關二爺關雲長,而薛東來說的“刀”,就是關二爺的“天下第一刀”青龍偃月刀。
“不可能。”趙天子斬釘截鐵地否定。
“師父,我不知道怎麼描述了,它就是佛像,就是佛像……”薛東來拼命掙扎,嘶聲大吼。
我無法解釋“關二爺帶青龍偃月刀夤夜到達小院”這個關鍵問題,因爲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嗵、嗵、嗵”三聲巨響,我感覺身處的北屋也連震了三震,屋樑上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然後撲簌簌地落下厚厚的一層塵土來。
門外,那隻巨腳已經放開薛東來,向這邊走了三步。
那隻腳堵在門口,原本寬闊的門口被堵住了大半,僅容一個人側着身子通過。
現在,我能夠清晰看見那隻戰靴的全貌。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正是關帝廟中關二爺塑像的一隻戰靴,而且是右腳上穿的。自從前幾年關帝廟整修之後,我幾乎每個月都到廟裡去拜,所以非常熟悉它的色彩和樣式。
濟南人愛戴關二爺,無論市、農、工、商、學這五大社會階層的哪一個人羣,都對關二爺敬重有加,除了每個月定期定時過來參拜,還會在平時路過芙蓉街關帝廟時,也會進來參拜。
正因爲我不止一次地在關帝廟的神壇上看到關二爺的塑像,纔對那隻戰靴有特別的親切感。當它豎立在我門口時,也不會感到過分懼怕。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連趙天子那麼冷靜鎮定的人也因過度驚駭而變了聲調。
存在即是合理的,因爲現在戰靴就真真實實地橫在門前,擋住了趙天子的去路。
“我不知道。”我冷冷地回答。
“你們夏氏一族果然是深藏不露,竟然能夠調用如此龐大的幫手?今晚……今晚我們……”從他的沮喪表情上可以看得出,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他已經萌生退意。
“趙天子,給你最後的機會,現在不走,以後就不要怪我無情了。”半空之中,一個洪鐘一樣的聲音轟然響起,震得樑上的塵土又紛紛揚揚落了一陣。
“告訴我,你是誰?”趙天子不甘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敗,仍想硬撐下去。
“諸侯帳下,酒尚溫,劈華雄;白馬坡前,斬顏良,誅文丑;過五關,斬六將,我千里送嫂;單刀赴會,氣煞東吳羣雄……你猜猜,我是誰?”那聲音繼續響着。
那些英雄故事所描述的只有一位蓋世英雄,就是關雲長關二爺。
聽到這些話,也就更肯定了我的猜測,它是由芙蓉街關帝廟那邊走過來的關二爺塑像。
“我不服。”趙天子只說了這三個字。
他當然不服,就像薛東來一樣,他本來可以掌控今晚的場面,但卻被突如其來的塑像擊敗。
“你爲何不服?”那聲音呵呵笑着,對趙天子的的話似乎根本不屑一顧。
“你只不過是日本鬼子幻化出來的虛像,貌似強大,根本毫無力量,只不過是一戳就破的紙老虎。當下,我只要走出去,你根本攔不住,這隻巨腳,不過是造出來嚇人的東西。”趙天子辯解。
“日本鬼子的戲法我才懶得用,你連我用的是何種奇術都辨識不透,還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對話?你若不走,唯一下場,自尋死路罷了。”那聲音說。
那聲音既然把日本人稱之爲“日本鬼子”,肯定就不是幻戲師門下創造出來的。
趙天子咬了咬牙,嘶聲大叫:“我不服,你等我出來,決一生死!”
塑像不可能移動,所以趙天子纔敢冒死出擊。
“好好好好,來吧,來吧。”那聲音說着,腳下挪動,立刻把擋住門口的巨鞋向後移開。
我很明顯地看到,趙天子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黃豆粒大的冷汗,可知他內心十分矛盾。
“出去吧,現在就出去!”趙天子雙拳緊握,猶豫不定,腳下移動了數次,都沒能邁出向外的那一大步。
只要是人,都會畏懼死亡,在未知的危險面前,他也不得不變得畏首畏尾。
“走吧。”我毫不猶豫地舉步,向門外走去。
如果那東西令趙天子變得畏懼,依據“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的戰爭慣例,我自然可以坦坦然然地出去,無需過於擔心。
“天石,你真不知道那東西是誰?”經過趙天子身邊時,他惴惴不安地問。
我沒有理睬他,徑直大踏步走出去,站在院子中央。
薛東來已經死了,毫無聲息,一動不動。
天很黑,就在院子的西北角位置,矗立着一尊高過屋頂的泥塑神像,身上穿着金色鎧甲,身後披着綠色戰袍,右手中倒拖着那把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青龍偃月刀,正是芙蓉街關帝廟裡日日受人香火祭拜的關二爺。
作爲一個在曲水亭街長大的人,早已經將關帝廟裡的神像當成了老城區的一部分,看見它之後,感到分外親切。
趙天子站在門口,始終沒敢走出來,最後發出一聲長嘆:“好了,你贏了。”
他向後退去,砰地一聲撞破了後窗,由老宅後的柳枝衚衕頹然離開。
作爲一個聰明人,趙天子最終還是做了很謹慎的利益抉擇,最終選擇了見好就收,趁亂逃離。
正因爲他具有這種“能屈能伸、進退自如”的能力,我才更覺得他尤其可怕。下次相遇,一定謹慎應對,不再像今夜這樣,完全受制於他。
“感謝關二爺搭救!”我向那神像深深鞠躬。
“唉……”那神像突然長嘆,聲音與之前我們聽到的又有所不同。
“爺爺!是爺爺!”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因爲那個嘆氣聲跟爺爺生前嘆氣時一模一樣。
爺爺在壇口的內壁上刻下了那行預言小字,最終解決強敵的手段已經伏下,正是指關二爺神像出現嚇退趙天子的這一幕。
所以,我該感謝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爺爺,而不是關二爺的神像。
“爺爺——”我向神像跪倒,連磕了三個響頭。
那神像寂然無聲,倚在北屋牆上,已經再也沒有任何生氣了。
“爺爺,爺爺,您還在嗎?”我大聲叫,但沒有人回答我。
我把罈子扶起來,看着壇口內壁上那行字,忽然覺得,爺爺真的是一位極其偉大的奇術師。沒有他的預先安排,我必定已經成了趙天子的俘虜。
這一戰,薛東來死於爺爺埋伏的奇兵,屬於罪有應得,根本不值得同情。趙天子如果敢賭的話,從北屋衝出來,大概這一戰又會演化成另外一種可怕的結果。可惜,越是心機深沉的人,越計較得失,不肯輕易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