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起手來,映着前方的亮光看着自己的掌心。
皮膚毫無異樣,但就是在掌心紋路最密集之處,不斷地涌起一陣陣刺痛。我輕輕撫摸掌心,但卻無法緩解那種鑽心的痛楚。
“第二針,路斷頭。”蒼老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
這一次,刺痛來自於我的小指指肚的中心,那種針扎般的劇痛由指肚一直穿透了手指,直透指甲蓋而出。
我知道,蒼老男人依照“鳳舞九天龍悲回”的針法下針,每一針都對應掌紋要害,而那嬰孩則是對應着我自己。
一時間,我無法想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拼命向前,要從這縫隙裡奮力擠出去,阻止那蒼老男人繼續下針。
由外面看,這縫隙似乎是筆直向前的,但真正擠進來之後,才知道兩側像牆壁一樣的東西是斗折蛇行的,有的地方凹進,有的地方凸出,這也就造成了縫隙忽寬忽窄,不時地將我卡住。最窄的一處,我必須雙手撐住牆壁,雙腿騰空,由半人高的最窄處跳過去。更多的地方,我則是屏息收腹,斜着身子挪移過去。
漸漸的,我遠離了出發點,越來越接近縫隙的盡頭。
無意中,我在閃轉騰挪之際,向空中看了一眼,發現兩道高牆突兀向上,視界之內,不見盡頭。也就是說,要想突破這道縫隙是沒有任何捷徑的,只能一步步走過去。
前進之中,那蒼老男人一直都在下針,而我的雙掌至少有十幾處痛得鑽心,逼得我只能不斷髮出悶哼,以抵禦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劇痛。
等到距離縫隙出口只有四五步之時,我已經大致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燈光之下,橫着一張黑色的大桌,足有十米長、五米寬,木質黑中透亮,應該是鐵樹、花梨木之類的稀有材質,一眼望去,氣勢極爲驚人。
一個穿着灰布長袍的人背對着我,面向桌子,哈着腰立着。
在他的右手邊,一隻黑色的扁平皮箱開着蓋子,平攤在桌上。箱子裡平鋪着一層褐色軟木,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金尾銀針,足有幾百枚之多。
“第十五針,空見之喜,不得之悲,無心之失,無效之舉。”他口中說話,右手向木箱中摸索着,拔起一根銀針,舉在半空中,稍稍沉吟,並不立即刺下。
我拼命向前一掙,由縫隙中踉蹌衝出,雙手抱住了那人的右臂,厲聲大叫:“不要刺了,不要再刺了!”
當我靠近桌子時,才發現桌上平躺着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雙眼緊閉,已經昏死過去。
嬰兒身子下面鋪墊着喜鵲登枝、永結同心圖案的褥子,頭部之下,已經被他剛剛哭鬧時的眼淚溼透。最令我憤怒的是,嬰兒的雙臂、雙腿都被絲帶纏住,絲帶的另一頭系在桌面兩側的木樁之上。這種情形,如同罪犯被五花大綁地固定住,即將五馬分屍一般。可是,他明明還只是一個嬰兒,根本對這世界不能造成任何傷害。
那人手中捏着的是第十五針,此刻嬰兒的左右掌心之中赫然已經紮上了十四根銀針,左五右九,位置各個不同。
“不要紮了,會死人的。”我扣住那人的胳膊,將他拇指、食指間的銀針搶下來。
那人的臉並不老,但臉上的表情既麻木又痛苦,雙目中流露出既痛心疾首又不得不做的矛盾神情。他的針被我奪走,突然長出了一口氣,似乎瞬間得到了極大的解脫一般。
“尊駕是誰?報上名來。”他問。
他的聲音與他的年齡並不相配,看面相他大概只有五十歲左右,但他的聲音卻蒼老沙啞,至少像是七十歲的語調。
我無法告訴他我是誰,因爲我是從“鏡室”中來到這裡的。很明顯,無論是他的衣着穿戴還是說話方式,都與二十一世紀相差甚遠。
“爲什麼要給他逆天改命?”我問。
其實,答案昭然若揭,就是我剛纔在縫隙中聽到的,必須給這嬰兒改命,否則可能造成“雙龍奪嫡”的塌天大禍。
果然,他凜然回答:“寧願改命,寧願把他引向不歸死路,我輩今日也必得遵行。若非如此,他日雙龍奪嫡,大國毀敗,我輩之大罪也!”
聽到“不歸死路”四個字,我立刻覺得後背冰涼。
一個男人活着,最快意的事情就是“天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連自己的性命、未來都無法掌控,那活着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當我看到那躺在桌上四肢被縛的嬰兒時,深深感到一種無力感。
嬰兒的命運是掌控在成年人手中的,當成年人私相授受,爲了某種目的去改變他一生的時候,他竟然如此無助,除了哭嚎,無法做出任何其它反應。
“被‘逆天改命之術’所篡改的就是我的命運嗎?本來可以跟別人做‘雙龍奪嫡’之爭的大人物,卻被篡改爲混跡市井之中、深居陋巷之內的三等公民,一上一下,相差何止百倍?如果我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寧願做‘雙龍奪嫡’之龍,也不要做‘平靜安穩’之蟲。”此時此景,我除了出離的憤怒,心裡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
本來,我以爲那大廳裡只有下針的蒼老男人,沒想到,眼角餘光一掃,燈影之外,竟然影影綽綽地坐着很多人,一眼望不到邊,至少有數百人之多。
距離桌子最近的右前方,有一男一女相擁站着,同時扭着頭望着那嬰兒,眼神極其複雜。
在他們身後,有十幾名老者坐在太師椅上,全都四平八穩地翹着二郎腿,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你是什麼人?”蒼老男人問。
“我是過路的。”我回答,“聽這嬰兒哭得悽悽慘慘,忍不住跳出來多管閒事。”
蒼老男人搖頭:“閣下不是圈內人,還是離得遠遠地看就好了,千萬不要盲目地捲入其中。我們現在所做的事,直接影響到家族的傳承與安危。你退開吧,我們的儀式必須完整地進行下去。”
盒子裡的針多不勝數,我就算奪下了他手裡的針,卻也無法徹底杜絕後患。
當下之計,我必須讓他相信戰爭已經結束了,任何幫派之爭,最後得力的只能是國家政府。
“放了他。”我厲聲大喝。
那大廳極爲寬廣,我聲音一出,立刻回聲繚繞,久久不絕。
所有人保持沉默,並不因爲我的喝問而有所異動,只有那嬰兒似乎受了驚嚇,在桌子上緩緩地掙扎起來。
“逆天改命是你們的需要,你們想沒想過一個孩子的感受?你這麼多針下去,他的命運就不再是原先的軌道,而變成了你們設計的人生。我想請問諸位,難道你們願意讓別人掌控自己的人生嗎?像玻璃盒子裡的螞蟻那樣,在別人掌中跋涉行走?”我越說越是憤怒。
我真正憤怒的是,所有人保持靜默的根本原因,是他們跟這嬰兒的命運並沒有任何瓜葛,嬰兒的未來如何,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這正是國人“冷漠”的劣根性之一,就像舊政府在臺上時,民衆樂意於看到劊子手當街設置法場、砍掉人頭如開瓜切菜一樣的把戲。人心之冷漠一至於斯,根本不想想被砍殺的人是自己的同類,而不是雞鴨鵝狗之類。
“你不懂。”蒼老的男人搖頭。
“我當然不懂。”我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憤怒,向那男人和女人望去,“你們呢?你們懂嗎?”
“你們跟他說說。”蒼老的男人點點頭。
於是,那年輕男人放開身邊的女人,緩步走上來。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兩道劍眉斜挑入鬢,顯得極爲精神幹練。
“雙龍奪嫡牽扯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命運,更可能毀滅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是這種愛在民族大義、國家未來面前,卻是渺小而自私的。我從小生活在這片熱土之上,接受的是‘忠君報國、鞠躬盡瘁’的正式教育,骨子裡流淌的都是‘愛國、愛家’的血液。所以,一旦牽扯到‘大家’與‘小家’的紛爭,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小家’的利益,去爲‘大家’讓步。我必須要給這嬰兒改命,讓他改變人生,沿着另外的道路成長,給他的大哥讓路。朋友,人都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其中牽涉的利害極大,誰又肯拿自己的孩子開刀?”男人的話極爲誠懇,但同時,他也是冷靜而鎮定的。只有做大事的人,纔會在如此重大事件中保持淡定從容的風度。
“如果發生‘雙龍奪嫡’的慘劇,也只能證明,是天意要他們兄弟火拼,而火拼後的結果,就是世界應該承受的未來。你們替他改命,左右未來的天意,難道說,你們能夠違背上天的旨意?你們所思所想,比天意更科學、更明智?”我大聲反駁。
關於“雙龍奪嫡”的歷史例證,最著名的當屬大唐年代的“玄武門之變”。正是那場兄弟相殘的奪嫡之戰,才令秦王李世民登上了帝王寶座,開創了歷史上最偉大的‘貞觀之治’。
那個例子證明,如果天意要人類進入“雙龍奪嫡”的死循環,必定有其“必須如此”的原因。人類自以爲窺見了天機,想極力地趨利避害,最終卻是落入了更大的陷阱,爲自己的小聰明付出了更沉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