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清冽的空氣縈着晨霧,彩色的小旗子用長長的線串在一起,隨着風悠揚。
荒蕪的土地,乾裂着揚起塵土。
土黃色的簡陋房子,窗戶上還糊着報紙。
從敞開的門裡,傳出清脆的朗朗男女聲。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醉。
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老師,你怎麼哭了?”
背過身,纖細皸裂的手指揩上眼睛,被指尖的薄繭刺了肌膚,微疼。
“老師,你怎麼了?老師?”
“小學生就念這麼深的詩,你這個老師不能自己喜歡什麼就教什麼哦?”
清朗徐徐的男聲帶着揶揄,老舊的門口出現一抹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水洗藍色的襯衫,黑色長褲,鞋子上沾了不少泥土。
“老師的男朋友來了。”
孩子們鬨鬧。
尹澤明伸出食指在脣邊做噤聲狀,笑言:“可不要胡說,你們老師要生氣的。”
“老師哭了。”
有學生說道。
尹澤明一怔,看向那道嬌小的身影。
劍眉一簇,他邁步進了教室,站在她身後。
手握上她的肩,“陶子,怎麼了?”
陶子搖搖頭。
尹澤明嘆息,揚聲對學生們說:“你們先自己念一會兒課文。”
“還念剛纔老師教的詩嗎?我們還不會呢,老師才教了一遍。”
尹澤明看向黑板。
那首詩就寫在黑板上。
可以看出每個字下筆都很重,傾注了寫的人全部的心思。
王國維的《蝶戀花》,最出名的就是最後一句: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她在思念着誰?
她放不下的人又是誰?
“跟我出來一下。”握住陶子的手腕,尹澤明將她拉出教室。
出去前,對孩子們說:“翻開課本,班長,你找一篇課文帶着念,學過的就行。”
“好。”一個女孩子站起身,朗聲回答。
尹澤明點頭,摟住陶子的肩膀,“走了。”
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剛剛升旗結束回來的兩個大孩子看見他們,笑着叫道:“陶老師好!尹老師好!”
尹澤明點頭,從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塊糖果。
朝她攤開手,他笑着問:“吃不吃?這可是我從牙縫裡省下來的。”
陶子擡眸看了他一眼,“噗嗤”一笑。
拿過糖果,撥開皮,放進嘴裡。
“甜嗎?”
“唔,甜。”
“你心裡苦,吃點甜的好。”說着,他縱身一跳,坐在高臺上,晃盪着兩條長腿。
“爲什麼哭?”
“我沒有。”
“學生們說的,他們不會撒謊,而且,”一頓,他指着陶子的眼睛,“紅的。”
陶子別開頭,看着遠方。
這裡是喜藏。
是連贏。
一年前,她和尹澤明從棉郎過來,本來打算去這裡最著名的塔塔山玩,卻在路上迷了路。
後來當地的村民帶他們回到自己家裡,給他們水和飯。
村民家的孩子11歲,上小學一年級。
陶子看他做功課,發現他居然還在學習拼音。
第二天,出於好奇,她跟着男孩子一起去了學校。
一整天下來,陶子決定留在這裡。
她當時只是一時觸動,也或許是一時衝動。
她沒有能力改變全部,卻想通過自己的力量改變一點點。
她跟尹澤明說了自己的想法,勸他繼續自己尋找天堂的路。
可是尹澤明最後和她一起留了下來,成爲這裡的支教老師。
學校有2名老師,加上他們兩個,也才4個人。
平時不但要負責孩子們的學習,還有生活。
剩下的老師是一對夫妻,他們告訴陶子,以前這裡的老師有7個人,後來只剩下他們兩個了,相處久了,覺得合適,就結婚了。
陶子驚訝,他們居然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遙遠的大城市。
可能他們心裡有自己的執念。
不過最近女老師懷孕了,男老師猶豫了。
他們不想自己的孩子在山裡長大,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
尹澤明打斷陶子的思緒,從高臺上跳下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想什麼呢?”
“王老師懷孕了,張老師想要帶她離開。”
尹澤明默然。
半響,他問:“你想怎麼樣?”
陶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想留下來。”尹澤明說。
他用的是肯定句,似乎已經知道了陶子的想法。
陶子垂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她已經有一個月沒洗澡,10天沒洗頭髮了。
山區裡用水很困難,吃水都難,洗澡洗頭都是奢侈的事情。
她班上一個孩子,三個月都沒洗過澡,身上一直臭臭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想這些。
腦袋很亂。
“陶子,我想告訴你,你留下,我就陪你留下。”
突然,尹澤明握住她的肩膀,凝着她。
陶子一怔,咬脣看着他的眼睛。
“澤明,你不用……”
“陶子。”尹澤明打斷陶子的話。
第一次,對她表白。
“你曾經問我,有沒有找到天堂?記得嗎?一年前,你來找我之前,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晚上,你問的。記得嗎?”
陶子點點頭。
“那時候我告訴你,我要親口告訴你,然後就一直沒有機會。”
“澤明。”
“現在,我想告訴你。”捏緊陶子的肩,尹澤明深吸一口氣,對她說:“陶子,你就是我的天堂,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天堂。”
陶子全身一震,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尹澤明緊張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是對自己的宣判。
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陶子終於開口:“對不起,澤明。”
手從她肩上話落,尹澤明苦笑,往後退了一步。
“還是不行嗎?已經過去一年了,你還是沒有辦法忘記他嗎?”
“嗯。”陶子自嘲一笑,“我想過去更久,都沒辦法了。所以,澤明,不要在我身上浪費你的時間,你值得更好的人。”
“好吧,知道了。”
尹澤明低笑,颳了一下陶子的鼻尖,“你這個女人,一定會後悔錯過我這麼好的男人。”
陶子沒想到尹澤明會轉變的這麼快。
愣了一下,她摸摸鼻尖,“嗯,我想也是。”
“怎麼着?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尹澤明勾上陶子的脖頸,笑她:“要不要反悔?嗯?要不要?”
“不反悔。”她搖頭,“是我配不上你。”
“停!我不想聽你說這個,哎呀,到時間了,我要去上課。”放開陶子,尹澤明揉了揉她的頭髮,“以後別教孩子們念那麼酸的詩,不要荼毒小孩子嘛。”
“我纔沒有!”
“好了,走了。”瀟灑的揮揮手,他轉身。
笑容凝固在嘴角,心口澀澀的疼。
“靠。”
低咒一聲,他擡步往前走。
……
涼城。
正在自己的創業階段,遇見的難題很多,很煩。
盛封文每天工作應酬到深夜,醉酒或者疲倦至極,他很少會想起她。
這樣,心就不會那麼痛。
三個月前,他和母親從盛家搬了出來。
盛母因爲他和陳喬安的婚事,跟盛父大吵一架。
他說了自己沒有和陳喬安領結婚證的事情,刺激了盛父。
過了多半年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和陳喬安貌合神離,盛母終於捨不得他再受苦。
只要母親同意,他立刻就宣佈和陳喬安解除婚事。
陳家成了涼城的笑話,陳喬安被送去了法國。
在外面買了一間公寓,現在他和母親住在這裡。
晚上11點多,應酬回來,盛封文醉醺醺,打開門。
盛母居然還沒睡,快步從客廳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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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你回來了,手機怎麼不通?”
盛封文眯着眼睛,彎身換拖鞋。
“唔,沒電了。媽,您怎麼還沒睡?”
盛母滿臉急色,欲言又止。
盛封文看向她,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盛母咬了下嘴脣,這才說道:“阿文,你爸爸,你爸爸住院了。”
盛封文愣住。
盛母眼眶紅了,低聲說:“8點多,阿巖給我打電話,說你爸爸突然就暈倒了,我,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
盛封文呼出一口濁氣,重新換上鞋子。
“媽,你去穿件外套。”
“啊?”
“我們去醫院。”
“哦,好!我這就去!”盛母趕緊返身去穿外套,匆匆忙忙又奔出來。
盛封文帶着她去了醫院。
病房外,盛封巖和盛封文相對站着。
裡面,盛母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在陪着。
那個女孩子是盛封巖的交往對象,普通家世,自己是中學歷史老師,長得也平平凡凡,性子倒是很嫺婉。
“我和曉雯準備結婚了。”盛封巖開口。
盛封文看着他,“恭喜你,挺好的。”
盛封巖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問:“抽一根?”
盛封文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吸菸處。
煙霧繚繞下,盛封巖說:“回來吧,公司需要你。”
頓了一下,他接着說:“我知道你怨恨爸,覺得爸這些年偏愛我,對你嚴厲,可是這是因爲,爸知道你比我優秀,所以纔會想要多多歷練你。”
盛封文聞言,轉頭看向盛封巖,眸含驚訝。
盛封巖也看向他,“你不用懷疑我的話,這是爸親口對我說的。你和芳姨搬出去以後,爸身體就不好了,他很想芳姨,也想你。”
捏緊手裡的煙支,盛封文的手指在顫抖。
盛封巖嘆息,握住他的肩膀,“我知道爸做的一些事情,讓你不舒服,比如陳家的事情。不過爸也是爲了盛家,爲了你。但事情,確實錯了。你的幸福,應該比什麼都重要。”
“大哥。”
“阿文,回來吧,你知道的,我志向不在這裡,我想和曉雯一起出國,已經跟爸說過了,他也同意了。你和芳姨回來的事情,我也說了,爸沒反對,本來想要過幾天跟你說的,可是爸突然就……”
牀上的男人,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盛封文眼睛酸澀,別開視線。
小時候,他總覺得爸爸是最強大的,永遠也不會老。
可是轉眼,父親已經虛弱到這個地步。
“媽。”摟住母親的肩膀,盛封文低聲說:“等爸好起來,我們就回家吧。”
盛母怔然,看向盛封巖,見他點頭,她又握住盛封文的手。
“阿文,你不用爲了媽媽做什麼妥協,你不喜歡的,媽也不要了。都不要了。”
“不,不是的,媽,我們真的回家吧。”
他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孑然一身。
現在,只等着她回來。
把一個完整的自己攤在她面前,只是,她還會要自己嗎?
不管爲了什麼,他曾經放棄過她。
或許,這已經讓他永遠的失去她了。
陶子。
我等你。
……
兩年後。
飛機上。
攤開報紙,翻了個面,尹澤明側目,好笑的看着身邊人。
她帶着眼罩,身上蓋着毛毯,睡得四仰八叉,不顧形象。
微笑給她調整了一下姿勢,尹澤明的動作很輕,生怕吵醒了她。
攏了攏毛毯,擡頭,就對上對面人視線。
“睡得像只豬。”
張老師笑道:“陶老師累了。”
“讓她多睡一會兒。”王老師說道。
尹澤明微笑,轉頭看向窗外。
馬上就要到涼城了。
兩年多不曾踏足的地方,會不會變得陌生?
“陶子,陶子,醒了,快要到了。”
飛機馬上就要降落,尹澤明叫醒陶子。
“唔,什麼?到了嗎?”陶子迷茫的摘下眼罩,揉了揉眼睛。
“是啊,到了。”尹澤明說着,眼神一閃,“不過你可真厲害,一路睡,還流口水。”
“口水?!”陶子驚呼一聲,摸上自己的嘴巴。
尹澤明哈哈大笑。
王老師道:“陶老師,別聽尹老師胡說。”
陶子這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瞪了尹澤明一眼。
尹澤明笑的更加愉悅。
*
黑色的寶馬停穩。
車門打開,首先下車的是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男人。
他快步走向後座,打開車門。
一道挺拔的身影從車裡彎身出來。
黑色西裝,丰神俊朗。
男人整理了一下衣服,闊步就走。
灰西裝的男人緊跟着,快速彙報:“宏達的負責人大概10分鐘以後到。”
“嗯。”男人點頭,眸色凌厲。
10分鐘後,飛機並沒有按時到來。
灰西裝的秘書去打聽了才知道,原來宏達的負責人乘坐的航班延誤了,要再等一個小時。
“盛總,我去給您買杯咖啡吧。”
盛封文點頭,秘書快步跑去買咖啡。
他轉身,正準備去坐一下。
這一轉身,卻直接楞在原地。
隔着千山萬水,人潮洶涌。
那個人,如此清晰的映入眼底。
他一眼,只一眼,就看見了她。
她瘦了,黑了,可是精神很好。
她穿着一件棉布的上衣,仔褲,抱着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
在她身邊,站着一個男人。
劍眉星目,挺拔高大。
乍一看去,就是一家三口。
男人是尹澤明。
盛封文也認出來了。
她結婚了?
和尹澤明?
還有了孩子嗎?
心口破了一個大洞,盛封文猛地擡手捂住心口方向,蹙眉,死死瞪着前方。
一眼不眨。
他們在靠近。
尹澤明伸手逗着陶子懷裡的孩子,笑意晏晏。
就在距離盛封文幾米的時候,尹澤明發現了他,突然站住。
“怎麼了?”陶子疑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手臂一抖,幸好尹澤明眼疾手快,牢牢的扶住她的手臂。
這纔沒讓孩子脫手。
盛封文邁步,朝他們走來。
一步,一步。
走過的是兩年時光,800多個日日夜夜。
終於,在她面前站定。
張張嘴,他竟然說不出話來。
還是陶子率先開口,揚起笑臉:“嗨,好久不見。”
那瞬間,盛封文用盡全身力氣,才抑制住自己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
“好久不見。”他的聲音還是啞了。
看向她懷裡的孩子,他咬牙問:“這是,你的孩子嗎?”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