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條案旁坐着的兩個人,一個是負責比賽記錄棋譜及記時的棋院院生,另外的中年人則是這盤棋的公證人東野昭男九段。
這盤棋進行了已經有七個多小時,外面的天空已是繁星點點,弦月依稀,但是屋內的人對此卻是全無所知,一方面是因爲幽玄之屋的燈一直亮着,另一方面無論是比賽者還是參戰者,幾個人的心思全都放在棋局上,哪裡顧得上外面的情況。
長考還在繼續——雖然棋盤上所留的官子不多,但正因爲如此,每一步纔要更加的慎重,因爲這個時候所犯的任何錯誤都是致命的,一旦走錯,哪怕是再怎麼樣的細微,也沒有彌補的機會。
有人從外邊走了進來,東野昭男扭頭去看,熟人,井上宏野九段,棋聖和名人的雙冠保持者,當今日本棋壇的頭號棋手。
兩個人點了下頭,並沒有說話——比賽期間,對局室裡要保持安靜,歷史上在本因坊戰中,曾發生過有觀戰者在對局進行時進入對局室發出聲響,致使對局者阪田榮男走神,少走了個次序,致使六子棋筋被吃,原來大勝的贏棋變成了輸棋,阪田榮男自此心情大壞,一路連敗,將幾乎已經到手的本因坊桂冠拱手讓出。對此,阪田榮男極爲惱怒,將挑戰失敗的原因歸之於那位觀戰者,認爲若是沒有那個意外,以他天下無雙的計算力,絕不可能會有那樣的失誤,不過那位觀戰者也不是泛泛之輩,而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作者,常常來棋院觀戰比賽。他對阪田榮男的指控非常不滿,堅持自已是在確定棋局勝負已定後才進入的對局室,至於出現那樣的意外,是阪田榮男自已的問題,與他無關。兩人針鋒相對。互不退讓,由於兩個人都是知名人士,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點揚揚,雙方的支持者吵得不可開交,兩個人也就此決交,直到幾十年後才言歸於好。
井上宏野在記錄桌後邊的空位坐下觀看着棋局。看到棋型比較怪的地方還從記錄員那裡借來棋譜查看是怎樣形成的。
仔細研究完棋譜,井上宏野將目光轉向棋盤——如此細微的局面,勝負的關鍵恐怕就是那處單片劫了,雖然就本身價值而言只有半目,但誰打贏這個劫,誰就可以在這場官子大戰中處於上風。
難怪兩個人如此的慎重。雙方的行棋不僅要考慮的是官子的大小,同時還要兼顧到棋型的厚薄——厚不是實空,但厚可以轉化爲實空,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打劫的時候,差一枚劫材的後果可能就是天地之別。
‘啪’,一枚棋子落在盤上。本田速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腰板挺起,眼中發出灼灼之光——那是信心和勇氣的反應,至少他自已認爲,自已此時做出的選擇是最正確的!
搖動摺扇的手停了下來,上陽三生的後背離開了椅背,他的目光卻依舊盯在棋盤上——對手在計算的時候,他的腦子也沒有在閒着,儘管棋盤上空着的地方還有許多,但在他的腦中。那些收束次序早已反覆演練過不只一遍。
還有十幾分鍾就要進入讀秒,但上陽三生完全沒有珍惜時間的意思,摺扇再次輕搖,他的頭有節奏地微微點着,目光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熟悉棋手習慣的人都知道,那是在點數目數的動作。
點目的動作停了下來,上陽三生輕嘆一聲,再次搖了搖頭。伸手從棋笥的蓋上拿起一枚提掉的對方死子,他輕輕放在棋盤的一角,“年輕人,祝賀你。”
投子認負了?
連對面的本田速人都是微微一愣——官子還有這麼多,而且還有劫爭沒有解決,爲什麼這樣就認輸了呢?
其實這就是日本老派棋手的作風,一旦認定敗局已定,哪怕是隻有半目的差距也會馬上認輸,因爲他們認爲圍棋一種藝術,當勝負已定後再做徒勞掙扎的行爲,就象成語所講‘畫蛇添足’,在完美的藝術品上圖鴉,換成是韓國棋手肯定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不要說局面細微,勝負只在半目之間,就是差出五六目,半點希望沒有的情況下也要堅持到收至單官也很正常。
上陽三生的判斷,雙方此時盤面之差爲六目,日本規則,黑棋先行貼還六目半,以最佳的次序收官,自已可以贏半目,但是,對方有一個單片劫,本來由於日本規則不收單官,單片劫通常不會影響到最終的勝負,但這一局偏偏是個例外,這個單片劫裡藏着半目,而劫材自已有五個,對手有六個,所以最終的結論,這盤棋自已將是半目負。
這就是棋手的風度,即是日本棋手引以爲豪的棋道,同時也是在國際賽場屢屢被中韓棋手所利用的弱點,不止一次,日本棋手曾經在形勢尚可的局面下認輸,甚至曾經在已經勝定的時候交棋認負,每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都會引起輿論的討論和棋手的檢討,但長年養成的傳統,又哪兒是那麼容易改變。
“多謝前輩的指教!”本田速人是日本新一代的年輕棋手,他的觀念和老派棋手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他並不覺得在這種時候投子認負是一種值得稱道的風度,但對手認輸,那總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笑容止不住地浮現在臉上,他深深一躬,向上陽三生致謝道。
從這一刻起,新的碁聖誕生了。
雖然在日本七大冠中,碁聖戰的排位只是第五位,份量並不是很重,和對手手中保持的另一個頭銜‘本因坊’不可同日而語,但這是本田速人自成爲職業棋手後所獲得的第一個新聞棋戰冠軍,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有了這個開始,以後的冠軍還會少嗎?
“速人,祝賀你。”記錄席上,井上宏野微笑着說道,旁邊的東野昭男同樣恭喜道。
“謝謝井上先生,謝謝東野先生。”本田束人一一向二人還禮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