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同秋錦年紀相當,今年一十四歲。說她在木老夫人身邊侍候多年,那要算上她自八九歲開始便跟在呂媽媽身後進後宅來玩。
至於正式在木老夫人的院子裡掛了個丫鬟的名兒,還是三年前的事兒。
呂媽媽身爲木老夫人的心腹,自是希望自己的孫女兒能有個好前程。
跟在姑娘身邊當陪嫁或是放到小爺房裡當通房,都不是呂媽媽心中所願。她想讓木老夫人看在她多年來盡心侍候的份上,給份殊榮,給秋霜指戶正正經經的好人家。
若是能脫離了奴籍,那自是再好不過的了。
木老夫人還是很看重呂媽媽的,自秋霜到竹苑中來當差,她還真對秋霜高看一眼。雖掛着二等丫鬟的名額,拿的卻是一等丫鬟的月例。平日裡也只幹一些端茶倒水,塵不近身的輕活計。
再加上呂媽媽在竹苑中中的強勢,秋霜這個丫鬟當的和個姑娘似的。
只是這時間一長,難免就真把自己當成了個姑娘了。
整個竹苑中,除了木老夫人和兩個一等大丫鬟外,竟是誰也不放在眼中。對小丫鬟們雖沒到喊打喊罵的程度上,可那一張嘴也是極其不饒人的。
這如姑娘般滋潤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她誤將衣着素淡,前來竹苑中給木老夫人請安的承大奶奶當成新請進來的奶孃給了沒鼻子沒臉的損了幾句。
秋錦與秋霜同爲家生子,對秋霜的那點家底自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在木婉薇打發了秋霜去和紫薇園中的丫鬟婆子們認個臉熟時,她忍不住對木婉薇抱怨道,“就她那德行,還教別人規矩!她就是頂沒有規矩的一個人,平日裡仗着呂媽媽撐腰將竹苑中的誰看進眼中了。老太太還說讓您聽她的話,這不是明擺着把您往沒規矩了教嗎?”
“老太太哪是真讓她來教我規矩?”木婉薇將穿在身上的天藍色繡梔子花褙子脫下,坐在美人榻上長長鬆了口氣,“老太太是看她把我打也打了,罰也罰了,芍藥賣也賣了,我舅父舅母除了把我接走外也沒怎麼樣。於是就扔這麼個人進來,噹噹眼線,傳傳小話什麼的。左右我年幼好欺……”
“姑娘,您既然都知道,爲什麼還要把她領回來?”秋錦急得跺腳。
木婉薇擡頭,笑問道,“老太太明着給我的我不要,難道要讓她暗中送進來?那時,咱們可就真是連防都沒得防了……”
看着秋霜在紫薇花樹旁同兩個灑掃的小丫鬟聊天,木婉薇又問道,“你說,她是呂媽媽的孫女兒……”在秋錦重重的‘嗯’了聲後,木婉薇笑得開懷,“芍藥身上的那二十棍,就是呂媽媽打得。將她領到紫薇園中,正合我心!”
“姑娘,您……”秋錦猛的擡頭,雙眼變得明亮。
“你去把她叫進來,”木婉薇坐直了身子,隨手抓起放在小几上的一把團扇輕扇,“我有話同她說。”
片刻,秋霜同秋錦進來了,見到木婉薇端正坐在美人榻上,略屈了膝蓋福了福,“五姑娘,你叫我有何吩咐?”
“我身邊的大丫鬟,以前是由芍藥和秋錦來擔任。”木婉薇上下打量秋霜,見她的穿着打扮,的確不似普通的丫鬟,“如今芍藥走了,老太太撥了你來,你正好頂上。”
秋霜臉上沒一絲欣喜的表情,只淡淡的回道,“我定會侍候好姑娘的。”
“芍藥在時負責的是管理我的妝匣子和每月發放下來的例銀……”
秋霜雙眼一亮,終是將木婉薇的話聽進了心中。
姑娘們的妝匣和月例,向來都是由姑娘貼心的大丫鬟保管。她沒想到,自己纔剛到紫薇園,木婉薇就對她委以重任,她以爲自己最多是個掛名的被排斥在外呢。
“我不喜你的名字,”木婉薇話鋒一轉,揚眉道,“秋天本就是繁華落盡,百物蕭條的季節,再搭上一個霜字,豈不是更顯淒涼?”
說着,起身來到書架前,順手拿下來一本《杜浦詩集》。翻開後,輕聲念道,“望嶽……”
“姑娘,‘嶽’字,衝了二姑娘的名諱。”秋錦在一旁忍着笑意提示。
秋霜這才反應過來,木婉薇是要給她改名。她連忙上前,道,“姑娘,這,這不妥吧……”
“有何不妥?”木婉薇挑眉問,“我不喜歡你的名字,想改一個叫起來順口的還不行嗎?府中可是有主子不許給奴才改名字的規矩?”
“這……”秋霜心思轉了幾轉,道出一句,“我,我的名字是老太太給起的。”
“哦……”木婉薇合上詩集,笑了,“那就勞煩你往竹苑中去一趟,幫我請示下老太太,你這名字,我能不能改。”
秋霜臉上一白,將頭低下了,吱唔了半天后,道,“姑娘要是覺得不好聽,那,那就改吧。想來老太太早就忘記了……”
秋霜的名字不過是隨了那一年出生的家生子的一個秋字,並不是木老夫人給起的。她本來就是因爲有錯被差遣到紫薇園中來,要是因爲這麼點小事回去,只怕木老夫人就真的怒了。
木婉薇又將詩集打開,纖細的手指在上面輕輕劃過,“蜀相、登高、絕句、茅屋……”
每說一個,秋霜的臉色就白上一分。那些,哪是女孩子叫的名字啊……
秋錦擡頭去看窗外飄着幾朵白雲的藍天,咬着脣,努力忍着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最後,木婉薇的手指在書上一點,道,“就叫黃鸝吧,兩隻黃鸝鳴翠柳,是個頂好的句子。”
秋霜滿懷希望的問了句,“姑娘,我能叫翠柳嗎?”
“放肆!”秋錦立起眼眸,低聲喝道,“你是主子還是姑娘是主子,你不知道姑娘的孃舅,鎮國公府邸便是柳姓嗎?”
秋霜何時受過別人的吆喝,馬上就對秋錦瞪了回去。
“黃鸝,你是從老太太那裡過來的,我自不能真把你當成丫鬟看。”木婉薇可沒把黃鸝的脾氣當回事,她把詩集塞回到書架上,淡淡的道,“你就先跟着合子吧,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什麼時候來上差,什麼時候下差回去,你比我清楚,畢竟,你是老太太特意指來教我規矩的不是?”
黃鸝終是把怒視的目光從秋錦的身上收回去了,口裡應道,“是,我清楚了。”
待黃鸝出去後,秋錦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姑娘,您剛剛提到茅屋時,秋霜,不,黃鸝的臉都綠了。您怎麼不直接讓她叫茅屋呢?”
“敲打一下而已,過了,就適得其反了。”木婉薇擡眸看向窗外,覺得這十幾年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明眼亮過。
她不僅看到了外面的花團錦簇,還看到了這片虛假繁華下的污穢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