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夕姑娘?”
黎夕妤正沉思着,毓宜突然出聲喚她,拉回了她的思緒。
她想起他的問話,便回道,“殿下,無論此戰成敗與否,我都不會再給您添麻煩。”
“姑娘多慮了,我這易寧城雖小了些,但保全姑娘與伯父二人,倒也輕而易舉。倘若姑娘願意,可無限期地住在這裡。但我想問的,卻是姑娘的心意。”毓宜擺了擺手,臉上輕和的笑意並未褪去,可眼眸中卻多了一抹耐人尋味的神色。
黎夕妤眨了眨眼,頗有些不解。
“呵……”隨後,毓宜輕笑了一聲,竟再次提及了辛子闌。
“我的那位恩公,也便是辛大夫。我雖與他僅有兩面之緣,可每每見之,他的目光卻總是不離姑娘。”毓宜的話語平淡極了,然提及辛子闌,卻總是含着幾分敬畏之意。
黎夕妤此番倒是有些愕然,對於毓宜的心思,她卻是愈發地捉摸不透了。
遂,她微微頷首,道,“殿下究竟想說什麼,還請明言。”
“我想說的是,辛大夫他……對姑娘有情!”毓宜倒真是再不拐彎抹角,一針見血,要多直接便有多直接。
而這樣的話語,卻是黎夕妤頭一次聽聞。
對於辛子闌的情意,她並非不知,可他從未曾與她表露心聲,她便也當做什麼都不知曉。
如今,毓宜卻是一語便道破了這樣一個秘密,令黎夕妤的心跳驟然加快。
她眉頭微蹙,正想出聲否認,便聽毓宜又道,“姑娘不必否認,辛大夫對姑娘如何,想來你的心中最爲清楚。”
黎夕妤不由攥起了衣角,蹙眉凝望着毓宜,妄圖透過他的雙眸,去探知這個王子的心思。
“當然,我並非是辛大夫的說客,我如今最想知道的,只是姑娘的心意。”毓宜的嘴角仍舊掛着淡淡的笑意,那平靜無波的神色,令人半點也無法窺探他的心思。
面對這樣一個言語間滴水不漏的人,黎夕妤絲毫無半點法子。
她只得頹然地垂首,輕嘆了一聲,沉聲道,“是我辜負了辛子闌,我曾向他許諾,會隨他一起離開。可後來我食言了,這才導致他……不告而別。”
心底隱隱作痛,腦中不時閃過辛子闌的面容,逼得她漸覺呼吸不暢。
“如若再給姑娘一次機會,你是否還會選擇隨辛大夫離開?”毓宜沉默了片刻,此番問話倒是提高了語調。
傳進黎夕妤耳中時,令她的心,陡然間一顫。
她猛地擡首,迎上毓宜犀利的目光,下意識便問,“莫非殿下知曉辛子闌現在何處?”
毓宜搖頭,“自然不知。且今日我與姑娘的談話,與辛大夫沒有半點干係。”
黎夕妤的嘴角抽了抽,此刻倒是想早些結束這場談話。
遂,她深吸一口氣,不假思索,斷然開口,“有勞殿下費心了,我雖然很喜歡與辛子闌相處,卻也終究無法隨他離開。我的一顆心,從最初起便給了我家少爺。故而,無論此戰是成是敗,我都會回到他的身邊,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黎夕妤說罷,半晌也未見毓宜回話。
他只是盯着她,目光十分深沉,頗具打量意味,卻又摻雜着幾分她尚且讀不懂的情愫。
終於,他緩緩起身,斂了笑意,“姑娘的心意,我已全然瞭解。你也不必太過擔憂,瀚國已與司空將軍結盟,我自會派出兵馬,援助與他。”
毓宜說罷,取下那掛在牆壁的斗篷,將其披在肩頭,便推門而出。
門扇被推開的那一瞬間,一股強勁的冷風直逼黎夕妤門面,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很快,房門再度合上,毓宜終是離開。
黎夕妤仍舊坐在木椅上,暗自垂下雙眸,細細思索着。
自昨日至此刻,毓宜已與她談話兩次。
可這每一次,都會提及辛子闌。
倘若說是他並不知曉辛子闌的行蹤,她卻是如何也不能相信的。
但這王孫貴胄的心思,她又如何能夠捉摸得透?
正如毓宜所預料的那般,司空堇宥與厲澹間的戰爭,於這日酉時三刻,再度拉開了帷幕。
即便身處異國他鄉,黎夕妤也仍舊察覺得到,整座易寧城也在悄無聲息間,被凝重的氛圍所籠罩。
她心中雖有所擔憂,可屋外守着的二十餘人,卻是切切實實地阻攔了她的腳步。
如此這般的情形,倒是與禁了她的足,無甚區別。
入夜後,她躺在榻上,只覺隱約間彷彿能夠聽見遠方戰場上傳來的喧嚷聲。
雖低淺難辨,卻持續了整整一夜,未曾停歇。
而這一整夜的時光,黎夕妤始終處在似睡未睡的狀態下,腦中紛亂不休,心底縈着擔憂。
辛子闌的藥物本是有着很好的助眠功效,可近日來卻似乎失效了一般……
她便在如此這般的情勢下,度過了半月的時光。
半月來,她不曾聽到半點有關於戰事的消息,毓宜也極少來訪,便是來了,也只是匆匆看她一眼,關於戰事則隻字不提。
黎夕妤曾忍不住向守在屋外的侍衛打探消息,奈何他們皆得了毓宜的令,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半分。
看她如此心焦的模樣,司空文仕曾多次安撫,卻並無太大的效用。
她甚至想過偷偷溜出府去,可在衆人的監視下,她的一舉一動,都會毫無保留地,傳進毓宜耳中。
遂,爲了平復心緒,她託人去往集市,買了針線與繡布,又請了城中一位頗有名聲的繡娘,教授她刺繡之藝。
此法果真奏效,她很快便沉浸在刺繡之中,漸漸忘卻所有煩憂,眼裡心裡便唯有繡布與針線。
起初,她的手法十分笨拙,僅僅只是最簡單的圖案,她都繡得十分難看。
隨着時間的推移,她便也逐漸熟練了起來,針線在她手中變幻無窮,繡出的花草已初具形態。
幾日後,繡娘見她學有所成,便離開了府邸,卻留下了一匹約莫一丈長、三尺寬的繡布,要她繡出一副山水圖來。
黎夕妤此番倒是犯了難,若是花花草草在她的腦中倒也有些形態,可這偌大的一副山水圖,倘若沒有半點參照,她是斷然繡不出的。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司空文仕的耳中,他主動提出會替她作畫一幅,將山清水秀的姿態融於筆尖,印在紙上。
在這個黃昏,夕陽的餘暉透過窗子,落在司空文仕的肩頭。
黎夕妤靜默地坐在一旁,盯着他認真作畫的模樣,出了神。
她始終記得,司空堇宥精通畫藝,曾以刀刃在地面上作畫,短短時間便繪出了一副山谷地貌。
而司空文仕停筆時,那印於紙上的秀美山河,更是令黎夕妤驚歎到合不攏嘴。
想不到這父子二人,竟都擅於作畫。
有了司空文仕親筆所繪的山水圖作參照,黎夕妤繡起時便也輕鬆了不少。
她將滿腹的心事都藏於針尖,瞧着那由絲線緩緩繪成的山水,嘴角漸漸有了笑意,夜裡入睡也更安然。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半月。
距司空堇宥曾向她許諾的期限,竟已不知不覺便超出了五日!
而這日一早,天尚未亮起,黎夕妤便自睡夢中轉醒。
心中凝聚着濃濃的不安,與司空文仕共進早膳時也食不知味,神色飄忽。
當她坐在矮凳上,執起那根熟悉的銀針,瞧着眼前已繡出棱角的高山,努力平復了心緒,便繼續繡了起來。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心思漸漸飄至遠方,腦中不時閃過那道熟悉的身影。
忽然,一陣刺痛自指尖蔓延,她連忙鬆開銀針,瞧着左手食指指腹處的那一點腥紅,心頭驀然狠狠地抽痛了幾下。
不祥的預感涌遍心間,她坐立難安,想要出府,卻被人無情攔下。
她便請人去尋毓宜,聲稱有要事與他商議。
可那人離開後許久,也不見歸來。
她便唯有在院中來回踱步,直至月升日暮,直至晝夜交替,直至……天邊颳起獵獵寒風,無情地拍打着她的身軀。
其間,司空文仕曾不止一次地前來勸說,可她固執地不願回房。
守在院中的侍衛們見狀,也曾出聲勸說,見勸說無果後,便唯有找來更加厚實的斗篷披風,並取來暖爐令她抱在懷中。
黎夕妤始終都在等待,周身的寒冷漸漸被心底的嚴寒所覆蓋超越,縱是暖爐沒了溫度,她也不知不覺。
待毓宜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線之中時,竟已時至丑時,天邊有飛雪落下,落滿了她的肩頭。
“夕姑娘,今夜天寒地凍,爲何不在屋中歇息?”毓宜大步走來,開口便是關切的話語。
黎夕妤見他神色如常,竟瞧不出半點異樣,不免有些怔忡。
可她很快便回了神,張口便道,“殿下,今日究竟出了何事?請您無論如何也要如實相告!”
“先回房,莫要染了風寒。”毓宜並未理會她的問話,反倒伸出手臂,示意她回房。
黎夕妤雙眉一擰,定定地站在原地,語氣十分堅決,“殿下若是不將實情告知與我,那我寧願在此站上一夜!”
此番,毓宜終是沒了轍。
他垂眸凝望着她,對上那雙殷切又期盼的眸子,終是深吸一口氣,面露幾分凝重。
瞧着他突變的神色,黎夕妤的一顆心,驀然便沉了下去。
她稍稍後退了一步,卻努力深呼吸着,做好了承接一切噩耗的準備。
片刻後,但見毓宜攏了攏衣袖,隨後將雙手負於身後,終是緩緩啓脣,道,“司空堇宥的大軍被厲澹攻破,如今已被敵人圍剿,倘若負隅頑抗,那麼他身後的所有兵馬,都會陣亡。”
此言一出,黎夕妤渾身一震,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雙腿發軟,再度後退了兩步。
她瞪大了眼,有些不死心地,問,“殿下,您莫不是在與我開玩笑?”
毓宜沉默了片刻,沉聲又道,“這一個多月來,司空堇宥始終不曾向瀚國請求支援,縱是我有意派兵,也被他拒絕了。我不知他打了什麼主意,卻知曉理該遵循他的心意,好生安頓姑娘你。”
“我曾問過姑娘的心意,得知你心之所向後,便又覺此事合該由姑娘你自己做主……”
關於毓宜後來的話語,黎夕妤並未聽進耳中。
她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眼中凝聚着莫大的悲痛,懷中的暖爐早不知何時墜地,她便轉而攥起了衣角。
直至毓宜自袖中摸出一封書信來,方纔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是一月前,季將軍受司空堇宥委託,送來的那封信。”毓宜說着,便將信件遞給了黎夕妤。
黎夕妤一把接過信,卻遲疑了半晌,方纔將其自信封中取出。
宣紙上寥寥數語,卻蒼勁有力,大氣磅礴,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看過信上所述後,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努力咬緊了下脣,卻在頃刻間紅了眼眶。
但見其上寫着:勞煩毓兄代爲照料阿夕與父親,倘若一月後此戰敗落,還請將父親送去一處遠離世俗的鄉野。至於阿夕,便送她去往辛子闌的故鄉。有他在,她斷不會再受到半點委屈與傷害。
黎夕妤的手臂抑制不住地顫抖着,心如刀絞,立時便被淚水盈了滿眶。
她看着司空堇宥親筆寫下的信,甚至能夠想象到,倘若他便站在毓宜面前,親口說出這番請求時,會是怎樣的神情。
難怪,難怪當初毓宜看過信後,神色會那般意味深長。
難怪,難怪毓宜總是提及辛子闌,原來竟是爲了這般。
她自一開始便知曉司空堇宥已陷入危難,卻萬萬未曾料到,這一日竟來得如此之快。
他替她考慮好了一切,卻並未問過……她是否願意。
“關於此戰,司空堇宥之所以會敗落,並非是他用兵不當。”毓宜的聲音再度自耳畔響起,雖有些縹緲,卻清晰無誤地被她聽了去。
只聽他道,“聞人貞與聞人玥兄妹二人,他們跟在司空堇宥身邊多年,曾深得他的信任。關於軍中的任何事宜,他二人瞭若指掌。甚至,他們熟知每一方軍隊的所有優勢與弱點,熟知將士們的作戰習性與配合方式,更甚者……他們熟知軍中的所有戰馬,哪一匹受了傷,哪一匹最爲健碩。而最爲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對於司空堇宥,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