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闌說罷,再度舉起手中的鐵棍,那以重鐵打造的圓塊單是看去便覺十分厚重,加之其上仍有烏黑的血跡,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而辛子闌便直直地站在厲綺迎身前不遠處,雙眸微眯,周身散佈着陣陣危險的氣息。
黎夕妤見狀,心中雖有些暖意,卻也不願辛子闌爲此大打出手。
遂上前兩步,站定在他身側,擡手抓過他的手腕,輕聲勸道,“辛子闌,你冷靜些,莫要衝動。”
而辛子闌轉眸看她,眼中的光芒隨着天色一併暗去,“小妤,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黎夕妤抓着他的手腕,加重了幾分力道,“我與她血濃於水,她不會傷害我。”
黎夕妤話音剛落,對面的厲綺迎下巴一揚,高傲又惱火,“黎夕妤,你可莫要在此亂攀親戚了,誰與你血濃於水?”
周遭漸漸有旁人圍觀,有人認出了厲綺迎,便立即小跑着去往大營深處,向司空堇宥彙報了。
將周遭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黎夕妤的目光頗爲幽深,卻勾起了脣角,冷笑道,“我的母親,與你的父親,乃是同族表兄妹,你我二人身上皆流着鳳家人的血,又如何不是近親?”
“你……你給我閉嘴!”厲綺迎憤怒地跺腳,氣得髮指。
她面目猙獰,一邊指着黎夕妤,一邊向前走,惡狠狠地道,“那個負心漢,他與你那下賤的母親行苟且之事,他拋棄了我們母女二人,令我與母親蒙羞多年,他不配爲人夫,更不配爲人父!”
厲綺迎很快便到得黎夕妤面前,那咬牙切齒的面容確是有些可怖。
可黎夕妤卻全然未有半點動靜,甚至連眼皮也未擡一下,然開口時,話語卻陰冷得令人心驚。
“人云亦云,被人玩弄於股掌十餘年卻不自知,你們母女二人之所以能在京中活下去,也不過是仗着厲家人的血脈罷了!”黎夕妤的話語十分冰寒,那是足以凍結周遭氣息的溫度。
厲綺迎聞言,先是一怔,卻很快張口,厲聲反駁,“你休想編些謊話來騙我,也莫要想着爲那負心之人開脫,因爲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許是心中太過憤怒,厲綺迎說着,憤怒的擡起手掌,作勢便要向黎夕妤的臉頰揮去。
正如許久之前在司空府那般,這心高氣傲的郡主,又想打她耳光了。
然,厲綺迎的手臂最終停留在半空,手掌卻停在了距黎夕妤臉頰不過一指之處,卻再也動彈不得。
阻止了厲綺迎的,自然是辛子闌。
他面目陰沉,十分不悅地盯着厲綺迎,“我說小郡主,但凡任何人想要傷害小妤,都必須從我身上踏過!哪怕是你,也休怪本大夫會不客……”
最後那個“氣”字未能說出,便被黎夕妤打斷。
“辛子闌,你放開她,這是我們二人之間的事。”黎夕妤瞥了眼辛子闌,沉聲道,“她既是我的表妹,且她又怨恨我,那麼無論她想做什麼,我都可以給她一次機會!”
言罷,黎夕妤一臉無謂地看向厲綺迎,眼中閃過幾道堅毅的光芒。
與厲綺迎之間的這場糾紛,自幼時起延續至今,已有十二個年頭。
也該在今夜,做個了結了。
落日餘暉消散在天邊,黑夜前夕的最後一抹光芒,逐漸被吞噬。
見辛子闌遲遲不肯放手,黎夕妤雙眉一擰,又道,“辛子闌,你放開她,這一切恩怨,由我親自與她了結。”
辛子闌先是猶豫了半晌,片刻後輕嘆一聲,鬆開了厲綺迎的手臂。
而就在他鬆手的那一瞬間,厲綺迎雙眸一眯,再度揚起手臂,向黎夕妤打去。
許是料到厲綺迎會如此,黎夕妤早已先她一步後退,她便打了個空。
“綺迎,你心中怨我恨我,這都沒關係。但此刻,你理應靜下心來,聽我說……”黎夕妤蹙眉,好生相勸。
可厲綺迎哪裡會理會她的話語,見一次失手打了空,立即便開始了第二次的攻擊。
天色已全然暗去,昏暗中厲綺迎的面容有些模糊,卻扭曲猙獰。
黎夕妤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不免有些擔憂。
她本想心平氣和地與這郡主談談,即便無法解除矛盾,但至少厲綺迎不會似眼下這般瘋魔。
倘若厲綺迎這副模樣被表舅瞧了去,那他該會有多寒心。
很多時候,往往人最擔憂什麼,下一刻便會發生什麼。
就在厲綺迎即將落掌之時,一道滄桑的男音自側方響起,是那般熟悉。
“綺迎!住手!”鳳蕭寒果然趕了來,仍舊着一襲白袍,卻在瞧見厲綺迎的那一刻,驀然變了神色。
在聽見他的聲音時,厲綺迎的動作陡然間頓住,她的手掌高懸於空,卻循着聲音的來源望去。
見此,黎夕妤的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就連眼皮也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父女二人四目相對時,眼中含着的滿是不可置信。
黎夕妤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與辛子闌等人站在一側,將場地都留給了這對分別已久的父女。
“綺迎……”
但見鳳蕭寒張了張口,顫抖着喚出聲,眼眶卻驀然變得紅潤,就連一雙手臂也止不住地顫着。
“綺迎,”他又喚了一聲,那濃濃的思念之情發自肺腑,令人爲之動容。
可厲綺迎卻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不住地搖着頭,喃喃低語,“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對於厲綺迎這般的反應,鳳蕭寒並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輕輕擡腳,向前走來。
周遭圍觀之人越來越多,好在今夜繁星漫天,視線不至於太過黑暗。
黎夕妤四下裡張望了幾眼,並未瞧見司空堇宥,卻是半點也不意外。
卻突有一道灼熱的目光正望着她,令她心頭一驚,立即轉眸尋去。
片刻後,她便在人羣之中瞧見了一人,他負手而立,一身的尊貴之氣,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與楚風祁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黎夕妤的心莫名一顫,慌亂且不安。
她立即移開了目光,回望着父女二人,再也不敢四處亂看。
只見鳳蕭寒即將到得厲綺迎身前,他的步履有些僵硬,卻是滿面慈愛,那深厚的情意是假裝不來的。
“站住!”厲綺迎卻突然厲喝出聲,“你給本郡主站住!本郡主不准你再踏前半步!”
鳳蕭寒果真停下了步子,雙眉緊鎖,面露悲愴,“綺迎,你還是不肯原諒爹……”
“誰是你女兒!”厲綺迎惡狠狠地吼了回去,伸手指着對面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齒,“當初你做下那樣的事,可有想過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你令我孃親蒙羞多年,你可知這十二年來,她是如何度過的?”
鳳蕭寒垂眸,再無方纔那般的姿態,渾身上下皆透着濃濃的無力感與頹敗感。
“我知道,這麼些年來,是我害了你們母女倆,我……不求你們的原諒……”
鳳蕭寒的話語有些哽咽,眼眶之中盈着淚水,又道,“可是綺迎,我的孩子……這十餘年來,爹真的……好想你。”
如此情景,倒真是令見者落淚,令聞者傷心。
黎夕妤輕咬住下脣,腦中閃過的,全是幼時記憶中母親的容顏。
而這一刻的厲綺迎,她似是沒了力氣,也不願再與之爭吵,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
在她身後,尚且守着數百名的將士,卻是誰也不敢出聲。
隨後,鳳蕭寒再度邁開步子,向厲綺迎走去。
此番,他張開了雙臂,眼眸之中那對於親情的渴盼,倒真是令人爲之心顫。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厲綺迎仍在喃喃低語,一遍遍地說着。
而鳳蕭寒此番卻並未理會,只是緩步上前,想要走到女兒的身前,想要將她攬入懷中。
“不要過來!”突然,厲綺迎揚聲一喝,自那吼聲中不難聽出她幾近崩潰的情緒。
下一刻,卻見厲綺迎迅速轉身,竟自身後一名士兵的腰間,拔出了一把長劍!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黎夕妤甚至都還未看清一切,便聽見了“嗤”地一聲響。
那是刀劍刺入皮肉的音,是厲綺迎手中的長劍,刺中了鳳蕭寒的腰腹!
剎那間,天地靜了。
黎夕妤僵直地怔在原地,瞠目結舌。
鮮血的腥氣伴着夏夜罕有的清爽,傳進她的鼻中。
這一刻,她終是意識到:表舅被自己的親生女兒,刺了一劍!
“啊!”
厲綺迎受了驚,驀然尖叫出聲,隨後便是“錚”地一聲,她手中的劍墜落在地。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的人,瞧着他腰腹間汩汩而流的鮮血,大腦嗡嗡作響。
在衆人之中,反應最快的,自然是辛子闌。
他立即衝了出去,一把扶住即將倒地的鳳蕭寒,又令其緩緩坐在地上,而後自衣角撕下一塊布料,二話不說便替其包紮起傷口。
隨後,黎夕妤也回了神,她跌跌撞撞地走去,最終在跪坐在辛子闌身側,顫聲喚着,“辛子闌……”
僅僅只是一個名字,她叫得沙啞又淒涼,辛子闌卻是知曉她的意味。
“小妤,你放心,我定會盡全力!”辛子闌向她投去一個肯定的眼神,安撫道。
“綺……迎……”
鳳蕭寒的嘴角有鮮血溢出,可他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厲綺迎的臉上,不曾移開半分。
厲綺迎大張的雙眸中滿是驚恐,她不住地搖頭,眼角卻有淚花溢出。
“我……知道,都是我,害得……你們母女……受人非議,是我害了這個家……你心中恨我,我不怪你……哪怕你……你要殺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鳳蕭寒彷彿察覺不到疼痛一般,也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傷勢與生死,只是凝望着厲綺迎,眼角終有兩行清淚滑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這麼多年來,這個可悲的父親,他獨自一人,承受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