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初靄張着手要他抱。
羅敷的眼前浮現出千秋節那一天的暴雨。他默許匈奴人拿走了專門給妹妹治病的藥,作爲代價只是跟她說了句以後由她負責公主的病。現在初靄病情加重,而她這一兩個月竟未能上心,實在是沒有踐行她當時的諾言。
畢竟他已經給了她最大的寬容。
“公主先天帶來的病有加重的趨勢,亟需壓制,陛下……”
王放看了眼初靄,反握住她的手,“我自有對策,不要覺得對不起她。”
“哥哥!”初靄好半天才掀開被窩,氣息一個不穩,又劇烈地咳起來,“你……你來了,云云生病了,可不可以不看書?”
王放把她拎到牀邊上,初靄抱住他的腿,瑩瑩的大眼睛祈盼地望着他。
“本來想着你若在睡覺,就不提此事了,但難得你精神足,還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做兄長的甚是欣慰。”他揚聲道:“樊七,帶公主下去,陸都知擔心的緊,讓他順便查查公主課業。”
樊七“哎”地應了聲,心想陛下果然不能當着小殿下的面出格,將頭點了兩點,卻頃刻間噎住了——那那那牀簾怎麼又打下來了啊小殿下快別往那看了!
羅敷撐着軟枕茫然着,冷不防他欺身過來,飛快地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待弄清楚發生了什麼糟心事後下意識將被子一舉,隔開了他炙熱的視線。
初靄還在叫:“哥哥你欺負院判阿姊!院判阿姊是我的!”
樊七苦着臉捂住公主喋喋不休的小嘴,“小祖宗咱們這就走了。”
“啊!哥哥你煮了茶,我還沒喝吶!”
樊七一介文書裡來去的司禮太監,手上力道抵不住小孩子這麼一掙,卻聽幔帳裡頭今上來了句:
“喝完藥不能喝茶,不是給你煮的。”
初靄喉嚨癢,喊不出來就作勢要哭,今上懶洋洋地道:“不要你了,出去。”
小女郎道行淺,三兩下就敗下陣來,不情不願地被拖出了流玉宮。
羅敷保持着那個舉着被子的姿勢,忽然想起自己的外衣還在架子上,臉色有些不好看。她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道:
“陛下上次放走竊藥庫的人,應該另外在診療方面有所準備,能否告知我陛下的打算?”
王放取來兩盞溫茶,“你當夫子當了那麼久,喝點水潤潤嗓子罷。”
羅敷堪堪把被子放下來半寸,眼光越過被面的銀絲祥雲將信將疑地碰到杯子,貨真價實,撤了力氣剛要接過,正合了他的意。王放覆住她纖細的指頭,帶着她把杯子湊到嘴邊,另一隻手已攬上她的腰。薄薄的兩層衣物下是光滑細膩的肌膚,他溫香軟玉在懷,嗅着她身上幽幽的藥香,在早朝上聽見的訊息再不能擾了心神。這種時候還談公事未免太不解風情,可他看上的偏偏是個極不解風情的人,光靠個杯子是堵不上嘴的。
羅敷勉強抿了兩口,不動聲色地蓋上被子,小聲說:“你真放心她。你有後手吧?之前是怎麼打算的,能說麼?”
王放思忖須臾,望着她不安的眼睛道:“有是有,不過不在宮裡。我將十二葉青砂果讓給匈奴自是有底氣這麼做,把藥材送到你堂兄手上,得到的益處比它花在初靄身上的多,況且洛陽之內有另一種藥材可以大致頂上去,初靄不會有性命之憂。既然你說她的情況不容樂觀,明日你就和我一起走一趟定國公府。”
羅敷道:“方公子在太醫院考試那天和我說你讓我去,原先僅僅是着我例行公事?”
他頷首,目光裡多了些複雜。
羅敷心道他的目的什麼時候純粹過,一定還有別的,不願和她說罷了。 便又乖乖地喝了幾口茶,換了個比較軟的語氣:
“那,匈奴那邊能給你什麼好處?”
他壓着她的頭髮笑了幾聲,“你不如問我大庭廣衆之下包庇刺客同夥有什麼害處。”
羅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肩膀慢慢推開距離,肅然道:“害處很多的,你要小心。”
他拿着她搗亂的手指在被子上劃了個圓,“這是玄英山,北面就是匈奴,這這一帶背陽,我要他們的鐵礦。”
南齊的金銀礦多,鐵礦分佈稀少且在南北兩側,北面壓着國界,山的另一邊倒是產出豐富,不過那是人家的。
“……要開戰?”她愣愣地問。
他扯扯她的頭髮,“和我說說就算了,記住不要讓同僚們聽見。你以爲你這個院判的位置很穩?”見她還是不明所以,“目前我無暇管北面的事,要開戰也不是和匈奴,不過總有那一天。你要回去,還是留在這?”
羅敷突然生出害怕,她從來沒有主動想過這個問題,半個月前她還在考慮待不下去就辭官回玉霄山去,可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她預測不到未來,看不到那麼遠,或許是她以爲那很遠,但一眨眼就到了不得不決斷的時候。
她艱難又尷尬地開口道:“王放,我覺得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
他道:“希望你一直這麼想。”
“我五歲半的時候,和師父離開祖母來到玉霄山,走之前祖母讓我發誓,明都的所有風浪我都不會參與進來,他們會盡全力把我排除在外,讓我作爲一個普通的匈奴人衣食無憂地長大,平靜地過日子。但我以爲世上沒有絕對,我的名字因爲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留在玉牒上,我的祖母還在世,所以要怎麼做不是由我決定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婆婆沒有反對,我會繼續留在洛陽,因爲我在洛陽花費了很多精力,我在這裡有職務,有朋友,有我師父認識並且可以照應我的人,但我幾乎對明都一無所知,在那裡根本過不下去。如果她反對我的身邊有洛陽人,不讓我繼續做這個院判,我就回玉霄山,如果她要我回明都,我也只能回去。不過我想,她這輩子都不會願意讓我回明都,我記得我媽媽求了她很久。”
王放放下深紅的茶盞,緩緩道:“你是不是以爲你這段話說的很客氣,無可挑剔?”
她看着他,心虛得要低頭,他擡起她的下巴,“那麼,我來幫你挑挑問題。第一,那位太皇太后從一開始就反對你來洛陽,她之所以一直沒有聯繫你,是因爲她不知道舅母會違揹她的意願,將你一手推向洛陽。匈奴知道你在洛陽的人屈指可數,你師父,已故的清河郡王動用了他所有剩餘的力量來清除你的蹤跡,而這邊也有人接應。”
她徹底呆住了,她師父爲什麼要讓她來洛陽?難道不是讓譙平給她做個靠山?
“你說我祖母不知道我在這?可是匈奴暗衛來劫藥庫的時候,分明認識我才能安排整個計劃。”
“歷朝暗衛只忠於國君,蘇桓是獻帝過繼來的,太皇太后能掌握的所有安帝朝暗衛都給了他,以防外戚犯上作亂。我猜如果十二葉青砂果現在還沒有送到蘇桓手中,他若不細問,也不知道你的下落。至於前日在莫辭居,安陽公主料定你偷了她家的釧子,就是因爲她也一樣矇在鼓裡。他們都以爲你在玉霄山。”
羅敷沉默,良久方道:“你說的這些都是你的猜測麼?原清河郡的人做的是清理痕跡的事,但我一直不擅隱藏,其中一個結果就是……你才問了我一句,就確定了我的身份。”
王放彷彿沒有聽見,繼續道:“第二,我要的不是你長輩的迴應,而是你自己的。你能扯到長輩上,怎麼不說你外祖母絕對希望你代她留在洛陽?”
“我只能說你這個時候問我,我想不到別的,說出來也不是你想聽的。”
他倏然揚起薄脣,“第三,我也想不到別的。三條路,你回玉霄山,我娶你;你回匈奴,我帶着聘禮來娶你;你留下來,我連聘禮都省了。所以我是希望你留下來的,懂了嗎?”
羅敷震驚地望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放順勢含住她的耳垂輕輕舔了舔,呼吸弄得她後頸發癢,她不敢再動,手腕都僵了,懇求似的拉了拉他的髮尾。他的脣來到她的頰上,滑到脣邊,微闔的睫毛下那雙幽深漂亮的眸子凝視着她,嗓音專注又低沉:
“剛纔聽你給初靄讀書,覺得倘若每日從昭元殿過來,你都在這,我就可以煮着茶等上一炷香的工夫,和你說說話,然後順路陪你回值所。暖暖,送你的簪子不喜歡麼?我想看你戴着它。”
他站在帷幔外,榻上一大一小兩個影子,都是他的手心裡的人。她認真地解釋着句子,柔柔的語調裡還帶了一絲半縷的稚氣,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不禁想象着她像初靄這麼大時的模樣,褐色眼睛的小女郎,安安靜靜的,坐在牀上捧着本書看,乖巧又聽話。
他的懷裡很適合靠着,檀香縈繞在交纏的髮絲上,叫人暈眩。她鼓起勇氣在他的嘴角啄了一下,這個大膽的舉動把她弄出了汗,心跳要命的快。
“收起來了,在家裡。”
他忍了許久,終於把她按在胸前,貼着她的脣瓣摩挲,“官舍麼,那不叫家。你嫁給我,那纔是,這裡纔是。”
她的思維渙散得差不多,偏過臉躲過他細密的吻,一着不慎被按在枕頭上,“我們家的傳統,祖父和我爹都只有一位夫人,外祖父也是……”
“你來洛陽這麼久,沒聽說過高祖皇帝寧願子孫不旺也要專寵太皇太后的事?”
“……還有個傳統,嫁妝不太夠,我娘是西涼人,我婆婆家裡擔心沒錢才把她嫁到宮裡的。”
“你嫁妝都是洛陽的田產,你願意給我,我求之不得。”
“……還有,要遵循禮制所以你這樣——”她用力推他,“——這樣是不行的!”
他索性撐在榻上,固定住她的腰,更深入地吻下去,“這樣?……禮部章程一件都不會少,放心。”
羅敷的耳畔全是他急促的喘息,她盯了一會兒被他牢牢摁住的右手,好不容易纔在空隙間找回理智:
“那你憑什麼說我留在這聘禮就可以省了?”
*
冬季的江面風平浪靜,一艘小型畫舫順水漂流,船頭向北。夜裡的星星倒映在江中,水面落滿碎銀,月影斑駁。
灰衣侍衛跪在地板上。
“回稟殿下,屬下找了惠民藥局的醫師和住在周圍的居民打聽,那位夫人確實沒有可疑的地方,寫過的藥方、條記和官服還擺在房中。其人不久就要隨方氏南下,天子和方瓊都很看重她。點翠坊的老闆之前也證實了確是有人代買,貨物來源是一個邊境小城的西域商人,您還是不放心嗎?”
迎朱捧着一小盅湯藥請主人服下,安陽淡淡地接過來,“不是我不放心,只是看她不順眼罷了。一個兩個的,都是雜種。”
簾碧替她取下一枚鎏金護甲,忐忑不安地瞧了眼她的神色,見那日的暴怒羞惱沒有重現,才鬆了口氣。公主心性高傲,從不許旁人揭短,那女夫人輕輕巧巧地就摘了她掩飾斷甲的指甲套,只怕若是天子不在,公主就立刻要了那人的命。
至於雜種……肯定指的是賀蘭公子寵愛的那個小賤人了。屏繡山莊每年都要進上好些異族舞姬,突厥近年不單南下,還將西域數國逼得無路可走,大批流落在外的胡人使出渾身解數入了關口,在邊城的勾欄裡討生意,也有那極妖豔嫵媚的,被有眼色的商人帶去了明都伺候老爺公子們。賀蘭公子年少風流,往那應酬之地去上幾遭,不知怎麼就看上了棕眸的胡姬,不惜一擲千金搏佳人一笑。公主扔下府中幾十號人追去雅間裡,卻被幾句話氣的奔出樓,連養的玉蔥似的指甲也齊根斷了,回去後大發脾氣,將書房砸了個粉碎。
下月就能到明都了,他們這行人走的急,料想公主到時會好好和賀蘭公子算賬吧。
迎朱可不這麼想。她與簾碧不同,進宮的時間久,知道的事多,看的便深遠些。怕是牽涉到公主厭惡的回憶,雜種麼……皇族最看重的就是血緣。她替安陽揉着肩,嫣然笑道:
“公主先前看到釧子時,可是懷疑玉霄山出了什麼問題?這許多年了,那邊連個音信也沒有,便是諸邑郡不遵太皇太后之命下了山,也不可能出現在敵國王都啊。皇家血脈分好幾支呢,依奴婢看,極有可能是上輩什麼王爺郡主的東西在戰亂時流了出來,被哪個眼尖的商人帶到了洛陽。”
安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眉間的芙蓉花鈿散發尖銳的金芒,劃破了寂靜的月光。
“你不用說這些,本宮何時優柔寡斷過?一介螻蟻,值得我氣上十天半個月?”
迎朱應了聲諾,等了一瞬,果不其然聽到她壓抑着憤怒的低喝:
“諸邑郡……她算個什麼郡主?胡漢養的雜種罷了!偏皇祖母日日將她帶在身邊!呵,母后初一十五定省,一整個屋子的人全跪在明心宮裡,而她呢,仗着又太皇太后撐腰,連個正眼都不給我們!她在宮中三年,我竟不記得她跪過誰,就連父皇給蘇桓和她加封的時候也免了她到玉衡殿接旨!本宮在她面前口不能言體不能動,若是動了她一根頭髮,皇祖母可是要和本宮拼命的架勢!本宮做什麼了?本宮是她所謂的族姐,還能殺了她?”
江風透窗,安陽蒼白如雪的面頰上顯出悲哀之色,“這些年了,本宮還是忘不了母后當年的樣子。我只不過命人處置她的侍女,母后就拖着我去明心宮,在殿前的階上跪了整整一晚。她拿着戒尺狠狠抽我的手,兩個月,我連支筆都握不住,她還要我親自給太皇太后抄經書請罪!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她爲了博皇祖母歡心,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侍女趕緊安慰道:“公主快寬心吧,您也說了這麼多年,那位主子早就去了荒山野嶺,扶朝宮還不是您一個人的地方!”
安陽猶如心裡生了根刺,望向暗夜裡淼茫的江水,喃喃道:“是啊,都過去這麼久了……世間竟有這樣的人,明明寄人籬下朝不保夕,卻總少不了人愛她護她,寧願得罪所有人也要讓她高人一等,讓她輕而易舉地就能得到所有人求不得的東西。”
簾碧忙打趣道:“公主這是什麼話,您是人上人,她與庶民無異;您有先帝和太后,有外祖家,她一個父母雙亡的野丫頭,唯一可以倚靠的太皇太后身子也越發不行了……就拿這女子最重要的婚姻一事來說吧,您眼界廣,連一國之君都對您讚譽有加,明都的高門公子們更是搶着做您的駙馬,而這諸邑郡主可就慘了,咱們若是把太皇太后名下的田產看緊些,只怕她連擡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手。”
安陽氣消了消,冷聲道:“你說的不錯。”湯藥順着喉嚨進入胃裡,全身出了層薄汗,元氣似乎回來了一半,“待本宮回去便和母后商議,本宮很中意洛陽的那位,願意締結兩國萬世之好。母后和外祖若有本事拉攏齊使,便放手去做,本宮再無異議。”
簾碧趁機道:“公主可要我們回去後再與賀蘭公子交涉?”
賀蘭津細長瀲灩的桃花目在安陽眼前一閃而過,她哼了聲,“不知好歹的東西,先讓賀蘭大將軍給本宮磕個頭,他再來謝罪罷!”
月色灑滿了甲板,侍女們看着她踱到窗口,梳得整齊的髮髻在風中紋絲不亂,只有一對碧玉耳墜揚起優雅的弧度。
迎朱道:“諸邑郡主怎麼辦?公主對她……”
“本宮一直疏忽了,待我回京,託個名目讓人再上玉霄山。舅母已死,留着個靖北王之後也說不通。她父母皆折在我們手裡,要是有人借這個理由扶她重回明都,雖翻不起浪,也夠本宮頭疼一陣。”
安陽一字一頓地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母后說過的話,本宮從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