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香宮,啞巴女侍楊絮就急忙跑去報告,意思是小寒病了。
她不停地比劃、亂叫,甚至翻白眼,這把樑辰嚇得夠嗆。平日大家都在車裡,到了離宮也是各自休息,他搞不清小寒的狀況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
而且,皇上最近的脾氣也不好,他不再找小寒一起吃飯,也不再提她。顯然,他被小寒惹惱了。
惹惱皇上這種事,在小寒身上不是第一次了,往往是過上一段時間皇上自己就抻不住,巴巴兒地跑到藏書院去,在那裡吃上一頓飯,回來就看什麼都順眼了。他想,這次也不例外。
那麼,這次,小寒的情形要不要報告給皇上呢?
告訴他,會不會覺得他多事,皇上即便想,但也不喜歡讓別人猜中心事吧?
可要是不告訴,萬一小寒真的出了事呢?
猶豫半晌,樑辰覺得還是應該好好地做他的傳聲筒。也許皇上想了,但需要人提一下,給他遞一個關注的臺階。
在皇上接見完幾個地方官,準備歇下來的時候,他湊上前輕悄地說:“皇上,伺候小寒姑娘的女侍說,小寒姑娘可能精神出了問題!”
皇上一扭頭,愣怔了一下,似乎沒聽明白。但他肯定捕捉到了“小寒姑娘”這幾個字,神情非常專注。
樑辰又說:“大概她是病了,是不是讓大夫去看看?”
皇上眉頭緊蹙,問:“嚴重嗎?”
樑辰不確定地說:“還是讓大夫說吧,樑辰也說不清楚。總之,是精神不大好了!”
皇上明顯坐不住了,他咬着嘴脣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帶夏無且去看她!”
樑辰遵旨下去了。
屋裡悄無聲息,嬴政把自己安頓在塌上,靠了個軟枕一個人出神。
他還是決定不去看她。
他還是不想讓小寒覺得,無論她多麼任性他都無所謂。他也是被她深深傷害了的,事情沒那麼容易就過去。
心裡想着事,躺下便睡不着。
他一節一節地回想小寒的任性無禮、小寒的活潑靈動、小寒的悲天憫人,還有偶爾閃現的賢良淑德。
唉,她那麼寬廣的胸懷,怎麼就容不下一個趙高呢?
好像,只有在這一件事上,他們是有分歧的。
不對,還有很多事,對黔首的態度,比如稅收、比如法紀、比如命……
對於生死,他們的看法更是大相徑庭。他做不到她的淡泊,她不理解他的執着。
但所有的事,好像都不如趙高這一件事,讓她有那麼大的情緒波動。究其原因,趙高是私,其他是公。趙高是現在,生死是將來。
公義,可以放一放,畢竟不肉疼。
私事,疼在肉裡,恨在心上。
對趙高的恨,一切來源於趙高打破了她和扶蘇的美好生活。如果不是趙高獻策,她完全可以跟到上郡去,和扶蘇彌合情感,接續姻緣。
她對趙高有多恨,對扶蘇就有多愛。
這個一根筋的女人!
他覺得她把他弄得胸口疼。
都這麼久了,爲什麼樑辰還不來?他不由得仔細聽了聽門外的動靜。
樑辰真以爲他睡了,就不過來彙報了,不會吧?
啊,樑辰來了,還帶了夏無且。他聽到了他們輕悄的說話聲。
他把自己放平,輕微地打着鼾聲。
夏無且在約一丈遠的地方小聲地問:“樑公公,要不明天再說吧!”
樑辰示意,沒說話。他躡手躡腳走過來,輕輕叫了聲“皇上”。
等了會兒,樑辰又叫了聲“皇上”,並且咳嗽了一聲。他這才睜開眼睛。
他先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然後坐起來,不快地問:“啊,這麼晚了!情況怎樣,嚴重嗎?”
樑辰示意夏無且近前來說。
夏無且說:“是這樣的,那小寒姑娘,她——憂懼過度了,睡眠不好,再加上長途勞累,所以……”
“憂懼過度?”
“嗯,臣覺得……是憂懼過度了!”夏無且聲音有點發虛。
“有藥治嗎?”
“啊,臣找了舒緩精神的藥,先吃着探探病吧,也許……隔天就好!重要的是,她需要開導,畢竟是精神上的……”
他一陣煩惱,這樣的人,連死都不怕,她會憂懼一個趙高?不會吧,她只是憂,有什麼懼呢?
“先讓她吃着藥!”
……
……
小寒迷迷糊糊地醒來,她餓了,她聞到了飯香。
不管有多大的事情,她要讓自己吃得飽飽的。夏無且開的藥方,只是讓人瞌睡,睡得人全身都發軟了。
她知道自己出了問題。但她無法控制,只能用藥物來干預了。
這些天來,如果是睡着,她夢裡就總是胡亥和趙高得意的笑,他們的笑聲比烏鴉的叫聲還難聽,讓她不得不捂住耳朵。但這樣,也無濟於事,她就讓自己像只地鼠一樣趴着,把頭埋在枕頭下或者衣服堆裡。
有時也夢見扶蘇滿身是血的樣子,他的眼睛裡盛滿不甘,但他握劍的手已經無力抓住什麼了。她聽得見“噹啷”——佩劍落地的聲音。
有時,她驚醒,一下子跳起來,把缺舌頭的侍女嚇得“唔唔”地叫。
哦,現在應該叫她的名字,她叫楊絮。
楊絮正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打開食盒,一小碗麥飯,一小碗醬燜雞,炒韭菜綠油油的,看着火候還不錯。
她揉了揉臉,也不去洗手,端起碗就吃。過一會兒,喝了湯藥,就又要睡過去,下一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所以,現在要好好吃。
門外有聲音。聽人問:“姑娘醒來了嗎?”
隨即門被推開了。
小寒放下碗,不高興地看着來人。他一來,還怎麼好好吃飯呢?
前幾天,看見他,她的精神就不好了,今天,剛端起碗,他卻主動上門了!
說句沒良心的話,她恨不得他得個風寒什麼的,中途就歇下,沒有機會和那兩個人沆瀣一氣。
“先生也不好好吃飯,這個時間還到處亂躥!”她不客氣地來了這麼一句。
李斯呵呵一笑,用指頭點了點她,說:“哪是我要來?我還想踏踏實實吃頓飯呢!喏,這不是我的飯嗎?老頭子是端着自己的飯來陪丫頭你的,這都是皇上的旨意,你說,不遵旨行嗎?”
小寒勉強笑了一下,他們的關係,面子上的客氣還是要的。
嬴政肯定覺得李斯和自己有師生之誼,他來,自己便會好些。哪知道,他這是送毒藥來了!
“那先生就快吃吧,小寒也再吃一點!”說完,就再次端起碗來,不再說話。
李斯看了看,略微有些尷尬,但既然來了,怎麼也得走個過場,畢竟是降旨陪吃!
吃了兩口,他終是憋不住,問了一聲:“小寒,你好嗎?”
小寒放下碗,一邊咀嚼,一過琢磨地看着他,偏頭問:“先生覺得小寒好嗎?”
李斯被堵了回去。看她這神情,怎麼能好?
唉,關切的話,也是要講究啊!
小寒又說:“先生,小寒有一句話要問。”
李斯有點受不住她的眼神,這就跟逼供一樣,太傷面子了!他隱約知道她要問什麼,而那件事,他確實是不願意提及。儘管他做了,但他確實是有自己的難處。他不想上讓趙高什麼都搶了先。
“小寒要問,如果當初趙高不把小寒的事告訴皇上,先生會不會像他一樣做,比如拿小寒去獻媚?”
李斯鬆了口氣,肯定地說:“這不會,這肯定不會!一來我們相處融洽,你還把李府當成你的孃家,哪有不顧情誼胡亂做事的?二來,也有大公子這層關係,這麼重大的事件,怎麼也得考慮他的感受,所以,這絕對不會!”
小寒看他幾秒,最後點點頭,說:“好,我信你!小寒還是叫你先生!”說完,她就拿起李斯的碗,去給他盛湯。
李斯踏實了。看來,小寒原諒他了。
當初,他是唯恐趙高一人獻媚得寵才說了幾句爭寵的話,不過,在外人聽來,小寒走到被拘禁的地步,成爲一個孤獨的神,那是他和趙高共同推動的結果。
那天誰在場呢,蒙毅在,還有樑辰!
臣子取寵這不可笑,但他一個七十來歲的人了,把和他親近的孤女都獻了出去,這話說起來就不好聽了。
“小寒,向前看吧!”這句話,說出來都虛浮無力。
小寒點點頭,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說:“嗯,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