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還在下,獻玉和已缺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步雲住的巷子裡出來。咸陽除了幾個主道做了硬化,像這種小巷子還是非常難走的。
已缺用力扶了一把,把獻玉攙扶到車上去。
坐好以後,獻玉讓已缺也上來,已缺搖搖頭,說雨不大,他騎着馬,一會兒也就到了。獻玉堅持讓已缺上來,已缺只好從命,把馬拴在車子後面。
馬車起動了,下雨天,路面溼滑,沒有平時輕快的的馬蹄響,只有車輪和地面艱難摩擦的聲音。兩個人雖然坐在一起,卻都不想說話,已缺想,怕是獻玉先生也覺得心裡寒冷吧。
步雲病了,病得很厲害,他家的婆娘六神無主,見了人就想哭。
步雲這一病,是嚇的,七魂怕是已經走了六魄了。
獻玉先生爲他請了大夫,又留了錢,但願他能好起來吧。
但最關鍵的好像還不是醫藥,當獻玉先生說到中丞衙門把雙羊山一段堪輿的事交給他做的時候,他眼睛一亮,整個人才隱隱有了活氣兒。
已缺爲他慶幸,他能活下來,全仗着直道堪輿的資歷,再加之平時爲人謹慎,人際關係也比較周全。要知道,候生門下的第子,他算是名聲比較響的呢。而其他的弟子,只能用七零八落來形容了。
而他,這個掛名兒的盧生弟子,能保住一條命,來探望另一條還在鬼門關上掙扎的命,也算幸運了。
“先生,這種天也要出發嗎?”
獻玉點點頭,沒說話,卻把手放在已缺的手上握了握。這種天也得動身啊,哪怕是去了工地什麼也不做,也得趕着去,他得讓上面看到他的態度,能活下來,其他的還講究什麼呢?
已缺就任由他握着。好像兩個男人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說是混在術士堆兒裡,已缺覺得自己其實是他們當中的邊緣人。他也就和幾個人有點來往。
過了一會兒,已缺說:“過桑樹園了。”
獻玉還是沒有吱聲,兩個人都想起了桑樹園的勝景。繁盛的花木,幽深的小徑,來往談笑的高士……
當然,還有影響了他們二人命運的小寒姑娘。
“有她的消息嗎?”獻玉終於開口問了一句。
已缺搖搖頭,進宮後。她就像一隻燕子,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了。
“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備不住……”
獻玉沒有往下說,但已缺知道他想說什麼,備不住她是神呢!
他現在明白了小寒當初爲什麼那麼抗拒把銅礦的事情說明白,利益這東西,帶不來好處就會帶來災禍,恕己是,怨人是,恐怕皇上也是。
小寒,她還是喜歡做凡人吧。想起她蹲在地上燒草木灰的樣子,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先生,她是好人。”這一點,已缺無比堅信。
獻玉又把他的手緊握了一下,他也有些傷感呢。這樣的雨天,咸陽有多少術士的家人難以入眠啊!
“呀,那匹馬驚了!”趕車的小楊子叫了一聲,連忙把他們的馬拉住。車子停得急,獻玉在車上歪了歪,終於穩住了。
“怎麼回事?”他一邊問。一邊把簾子打得大一點,好看看清楚。
小楊子說:“不知道,看來是馬驚了,騎馬的人一直叫呢!路邊有人喊了一嗓子。”
獻玉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雨天,馬驚了,還不知道是什麼結果呢。
但是,他的心很疲累,已經沒有力氣給別人操心了。
“走吧,先把已缺少東送回去。然後,咱們再回家。”
馬車又開始吱吱扭扭地動了。
雨越下越大。
……
等把已缺送回家,獻玉回到家的時候,他就知道街上出什麼事了。僕人說,他買豆腐回來,看到一匹驚馬把一個人從馬上甩下來,甩得老遠,那人好不容易纔從泥地裡爬起來。他大概是受傷了,大叫着誰給他送個信兒,趙高趙大人就會給誰賞賜。
“老爺,那人真不會說話兒,都這般時候了,人家要是肯幫他忙,他應該說多給人家謝儀,哪能說賞賜呢!”僕人嘟噥了一句。
獻玉扯了下嘴角,說:“別替別人操心了,去燒熱水,這種天,恐怕要生病了。”
僕人答應了一聲就下去了。
……
可能是趙高摔下來了。獻玉想,他多麼威風啊,桑樹園聚會的時候,大家多捧他啊,他挎着刀劍,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就連盧生跟他說話都得看着他的臉色。
如今,術士們所剩無幾,而他,也從馬上摔下來了。
一身爛泥!
活着的過程就像在雨天行路,走不好,就一身爛泥,這得多麼小心才行啊!
……
趙高出事的消息第二天傳進了宮。
樑辰說:“皇上,趙大人昨日從宮裡出去,出事了!”
皇上一蹙眉,出事了!出什麼事了?
“皇上,趙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了。報上來的人說,他的右腿斷了,右肩膀也錯了位,可能要將養一段。”
皇上“哦”了一聲,趙高一個管車馬的好手從馬上掉了下來,這倒是奇聞了。不過,那樣的天氣,也難說。
“是馬出了問題嗎?”他問了一句。
樑辰點點頭,說:“報上來的人說,是馬受了驚。”
“哦,畜生總是不好管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尥蹶子。”下次出巡,他也得小心了。
“皇上,需要樑辰去看看趙大人嗎?”樑辰問了一句。
皇上想了一下,搖搖頭,樑辰也就悄悄退後了。他這時候有點後悔剛纔問的話,以後,皇上不說,他就不問了。他只是個聽吩咐的。
皇上看樑辰的神情,就知道他怎麼想,但他確實不打算派人去慰問。趙高把小寒獻進來,怎麼說也是有他自己的私心的,這讓他的忠心打了折扣。在昨天剛剛耍弄他之後,又去探望他,那皇上在他心中,還有分量嗎?
這種事。爲上者,絕不能做!
……
趙玉婷守在父親的旁邊,一點點地給父親擦乾淨身子。這次父親的樣子太慘了。除了骨折的地方,還有不少擦傷,大夫已經給處理了傷口。玉婷想,也就是父親這樣的硬漢子,換個人,肯定得鬼哭狼嚎,叫得四鄰不得安寧。
繼業乖乖地端了一杯水過來,拿給姥爺。姥爺笑着搖搖頭,說:“繼業,都第三杯了,姥爺已經喝不下了。”
繼業只好放下杯子,乖乖地趴在旁邊。
“姥爺。那匹馬,讓繼業殺了它。”嫩嫩的聲音把一句話說得殺氣騰騰。
趙高沒搭茬,只是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摸了摸繼業的頭。
事情的過程,他清楚,只是不知道那麼聽話的馬怎麼忽然就驚了。過桑樹園的時候,它突然就發了狂,怎麼拉都拉不住,馬背上又滑,就那樣一甩,他就栽下來了。路邊情況不太好。正好是一塊大石頭。當時他以爲沒命了,沒想到還好,頭好好的,臉好好的。只是身上傷了幾處。
他想想,出事肯定跟皇上說的那件事有關,如果不是心神不寧,不在狀態,以他的本事,萬萬不會摔得這麼慘。
管家在外面咳嗽了一聲。玉婷看了眼父親,喊了聲“進來。”說完,給父親的傷處苫了塊單子。父親一生愛體面,如今傷成這樣,怕他受不了呢。
父親用左手拍拍她,示意她出去。
玉婷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這時管家也進來了。
“老爺,咸陽令戚禁戚大人和薔夫杜新意來看您了。”
趙高“哦”了一下,淡淡地說了聲:“把他們請進來。”
玉婷不放心地看了父親一眼,就帶着孩子出去了。
戚禁和杜新意進來,先行了禮,接着就是問候。
趙高躺在炕上眯眯笑,這兩個人還算懂得禮數。
“新意啊,有件事,你得幫幫忙,你是管馬的行家,你給看看趙某那匹馬究竟是怎麼了,上馬時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驚了呢?”
杜新意惴惴地,趕忙應了一聲,說:“新意這就去看,這就去看。”說完就到院子裡去了。
杜新意走了,戚禁就沒什麼說的了,只說今天天氣好起來了,咸陽人總算盼來了太陽。
兩人不鹹不淡地談着天氣,談完天氣就談收成,談完收成就談農閒時節農人得做點啥。
說得戚禁連話都沒有的時候,杜新意進來了。
趙高問:“怎麼回事?”
杜新意猶豫了一下,看看戚禁,說:“那馬的屁股上嵌進去兩粒鐵砂,嵌得很深,新意好不容易纔取出來。看來得給它上點藥。”
說完,攤開手,把那兩粒帶着血的鐵砂拿給趙高和戚禁看。
戚禁倒吸口涼氣,想伸手摸摸,又縮了回去。
那鐵砂有小指頭肚那麼大,帶着血,杜新意說嵌進去很深,這是怎麼弄進去的呢?
趙高看着那兩粒鐵砂久久不語。過了會兒,才問:“新意,你說是在馬的屁股上取出來的?”
“是,是在接近馬尾巴的地方,那塊的肉最嫩,也最敏感。”
“哦,知道了。”說完,他又不說話了,只是盯着屋頂出神。
作爲主人的趙高不說話了,作爲客人的戚禁和杜新意就更法出聲兒。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覺得也該主動告辭了。
戚禁說:“趙大人您好好養傷吧,戚禁和新意改天再來看您,不能呆在這裡耽誤您休息。”
趙高彷彿被喚醒,“嗯?”了一聲,才淡淡地“哦”了一下,喊了句:“趙愚,送客。”
管家進來客氣地領着兩人出去。
出了趙府,杜新意呼了口氣,回頭看看趙家的大門,心裡非常不舒服。
戚禁笑笑,搖搖頭,他趙家門第高,這樣的場面,來之前,他就想到的。但是在咸陽地面上發生的事情,他做地方官的,來看看,也是必須的。
“新意,走吧。下次要來,叫上戚某,一個人來,還真不知道說什麼,呵呵。”
杜新意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
“新意,那馬的傷你看仔細了?”戚禁問。
杜新意點點頭,他做這行這麼多年,怎麼可能馬虎呢?再說了,摔的是趙大人,他哪敢不仔細。那匹馬是趙高上他管的馬廄裡親自挑的,雖說沒有他什麼責任,但他還是不想有一點牽連。趙高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
戚禁蹙着眉頭,問:“那你看……?”
杜新意看了一眼戚禁,垂下眼簾說:“戚大人,這事兒不是意外,咱們知道了,就知道了。您看,趙大人他聽說了以後,也沒有報官法辦的意思,咱們就別給自己找麻煩了。”
戚禁點點頭,心裡也涼刷刷的。這咸陽,看着井然有序,繁榮富足,內裡,也是暗流涌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