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院大廳裡,文臣武將分班站齊。
樑辰在心裡點了點數,衝皇上點點頭,說:“皇上,來齊了。”說完,他退後,開始做他的木頭樁子。
皇上威嚴地看了一下羣臣,眼睛從李斯臉上掃過,掃到蒙毅和趙高的臉上,又看看幾位皇子,再看看站得稍遠的幾位大臣,終於,開了口:“各位大秦的能臣良將,今天把大家召來,有幾件事情要處理一下。”
大家一聽,心裡“咯噔”一聲,“要處理一下”,而不是“商議一下”,這意思就是說,皇上已經決斷了?
“首先第一件,是要通報一件事情,昨天拿上來一個緊急的奏章,說是奉命去尋找仙藥的兩位高人,盧生和候生忽然跑了。派去協助他們的人員都搞不清這兩個人到底去了哪裡,只好報告給朝廷。”
羣臣當中“嗡”地一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彷彿要從彼此的臉上猜出皇上的意思。這是要殺他們吧?
緊接着,始皇帝不急不徐地說:“第二件事,談談聯的兒子,胡亥。”
羣臣中又是一陣微小的震動。不是第一件還沒處理嗎,怎麼就跨越到胡亥了?
“聯要問一問,馮相、李相,你們去過那片傳說中的黍子地嗎?”
馮去疾躬身拱手回答:“沒有,臣只是聽說。”
李斯也說:“臣不知道什麼是傳說中的黍子地。”
始皇帝定定地看了會兒他們的表情,又把目光轉向蒙毅,“你呢,上卿蒙大人?”
蒙毅一驚,皇上這麼稱呼他是什麼意思。他一般不是直呼蒙毅嗎?
“皇上,臣不相信那個說法,於是,臣去看過。”
皇上問:“那麼看過之後呢?”
蒙毅說:“臣看過之後,想不通那是怎麼長成的。真的想不通啊,比起那圖形顯示的內容,臣更好奇這圖形的得來。”
“哦。蒙愛卿是這樣想的嗎?”
蒙毅擡起頭坦蕩地看着皇上。胡亥是你家事。你要怎樣處理便怎樣處理,何須拿臣子的想法做下酒菜呢?
皇上錯開眼珠,又看向趙高。此時的趙高噤若寒蟬。他心裡一陣寒涼,人走下坡路時,原來臉是灰的。
他又看向內史候始坤,“候愛卿。你有個和胡亥一起玩耍的孫子,是不是?”
候始坤慌忙跪下。這關他孫子什麼事呢?“回皇上,臣的孫子候二因爲賭博的事情已經受了罰了,現在在中尉署軍營裡受訓,有件事臣一直想跟皇上說。卻找不到機會。”
“你說,什麼事?”
候始坤字酙句酌地說:“臣要感謝皇上把那幫渾孩子發派到軍營裡去訓練,臣發現。候二他懂事了,現在能吃苦。也懂得體諒家人,做錯了事也能認錯,不再一味地推卸責任。”
旁邊的宗令趙叢擡頭望望屋頂,心裡呵呵冷笑,都說人老成精,果真是的,打岔都能打得這麼藝術,高手啊!
皇上也很意外,這好像是要混淆主題吧?他咳嗽了一下,只好把話題拉回來。
“你的孫子能學好,這是好事。但現在聯想問問大家,誰家裡沒有個調皮搗蛋的孩子,這個孩子闖了禍你們是如何對待的。是不是,他一闖禍,就被家族不容,被天下不容?”
候始坤並了並腳,他知道正題來了。
“扶蘇,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是怎麼跟父皇說的,你說,我們要找到幫助他的辦法,而不是嫌棄他、拋棄他?就像我們面對任何一個問題,只要想着去解決,就可能找到辦法?”
扶蘇恭敬地上前,朗聲說:“兒臣是這麼說的。”
皇上滿意地點點頭,這時候就是需要扶蘇的支持。他再次掃向羣臣,嚴肅地說:“所以,聯要問問大家,如果胡亥不是聯的兒子,是不是,他也不會一而再地被捲進輿論的旋渦?”
趙叢心中一動,他似乎明白今天的走向了。
“聯相信天地間有神奇的力量,比如,我們很難預知旱災洪澇,很難抵擋瘟疫猛獸,但是,所謂‘羊皮天書’、‘螞蟻天書’、聯絕不相信。儘管,那黍子地裡出現的圖案聯同樣迷惑,但聯也不相信。聯只是覺得,如果他不是皇子,他不會被窮追猛打。諸位作父親的,你們相信他一個十七歲的渾小子有滅秦的力量嗎?”
他頓了一會兒,眼睛從羣臣臉上一個個地掠過。他們現在一動不動,他很滿意這個效果。
“那麼,聯就要問了,從春天到夏天,沒完沒了,爲什麼?是什麼人在推波助瀾?各位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如果沒有推波助瀾,那麼各位有沒有主動幫助朝廷消除不利影響,以正視聽?是不是不是個人的職分你就看熱鬧去了,反正丟的是皇家的臉面而不是自家的臉面?”
被他眼光掃過的一張張臉接二連三地低下去,他心裡一陣冷哼,看看,被他說中了!
“所以,聯要處理一下最近的事,首先,要處理推波助瀾的首惡——那些術士們。盧生候生,只會誇誇其談,領受皇命而無法交差,竟然不告而逃,凡抓住者,就地處絕。罪由:欺君罔上!”
“其他術士,有沒有兼營兩種方術的,有沒有利用方術造成人命的,有沒有利用方術詐騙錢財的,有沒有利用方術造謠惑衆的,有沒有利用方術逃避農田勞動的……,聯不一一列舉,聯覺得是時候對方士們來一次清理了,凡沒有真才實學妖言惑衆的,一律處以坑殺之刑。”
羣臣之中“嗡”地一震,這是要成批成批地殺人啊!這豈不是要血染咸陽,要知道咸陽有多少人靠着兩張嘴皮子混飯吃呢?
始皇帝再次掃視羣臣,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可是,扶蘇卻近前一步,跪下磕頭,他不悅地皺起眉頭。
“扶蘇,你有話說?”
扶蘇懇切地說:“父皇,扶蘇也贊成對術士們進行一次清理,他們當中有人實在可恨。但,是不是應該依法量刑?如果是不敬皇帝的,按不敬皇帝罪處理,如果是造謠誹謗的,就按造謠誹謗罪處理,如果是詐騙的,就按詐騙罪處理。我大秦依法治國,是父皇多年來堅持的治國方略。如果一律坑殺,父皇,不太妥當啊!哪怕把他們當中的一批人判爲刑徒,他們也仍然是我大秦的勞動力啊!”
這話一出,候始坤心中嘆息一聲:“嫩了,太嫩了!”
趙叢偷眼看看身邊人的反應,默默地低下了頭。
始皇帝盯着兒子看了一會兒,心裡一陣失望,果然是愚直有餘、權變不足,政治是政治,法律是法律,都三十歲了,連這都分不清!
父子之間出現了詭異的安靜,整個廳堂鴉雀無聲。衆人不禁揣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縱是一個出息的兒子,也依然是臣子,皇上剛說了坑殺,你就反對,這——合適嗎?
今天這陣勢,就不是找大家議事,是讓大家聽決定的,難道大公子連這都看不清楚嗎?
皇上眯了下眼睛,盯着扶蘇問:“扶蘇,如果什麼事情都依法依律,滅六國的功臣們是不是都要判爲死刑呢?”
扶蘇愣了一下,這是兩個問題啊!“父皇,時勢不同,不能等同而論啊!”
始皇帝搖搖頭,果然是一點轉圜的靈透都沒有,他都說到這地步了,居然還敢接話!想到這兒,他臉上出現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扶蘇,有一個差使,你去做吧!在咸陽呆久了,你也該歷練歷練。上郡缺一個監軍,你去配合蒙恬做好邊境防務。明早起身,不得延誤,非詔不得還都!”
扶蘇一愣,這,太突然了,就因爲他反對了父皇的決定嗎?他擡頭看看父皇的臉色,遲疑了一下,磕頭領旨:“兒臣遵旨!”
其他大臣也覺突然,赴上郡做監軍,這,不算貶謫吧,他原本就沒什麼固定的職務。要知道,上郡可是咸陽的北大門。可是,也不算升遷啊,這節骨眼上,把他趕出咸陽,還“非詔不得還都”……
趙叢不由得擡眼看了看蒙毅的背影。
這時,蒙毅擡起頭,看看皇上,又看看扶蘇,他從這突然的安排中看到了皇上對蒙家的不信任。
派往上郡的朝廷特使趙行剛回來沒幾天,蒙恬沒有一處做得不妥,上郡要什麼監軍?
心裡淤着一口氣,他不由得一陣悲涼。
還好,是扶蘇,他不是個找事兒的人!
“蒙毅!”
蒙毅一激靈,“臣在。”
皇上盯着他看了兩眼,才說:“辨別和清理術士的任務由你主持,三十日期限,必須完成。每個人都必須交待得清清楚楚。”
蒙毅跪下,放聲說:“臣領旨。”這時候是一定要有個堅決的態度的。
始皇帝再次看向羣臣。果然,老話兒說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這麼一個動作,就都噤若寒蟬了。他心中一陣冷笑,再次嚴厲地說:“今天處理術士,可能諸位能臣良將會認爲聯不敬神靈。呵呵,錯了,聯仍然敬重神靈。但是,有一句話聯要說給諸位聽聽,誰都不能勉強聯做任何事,哪怕是家務事,哪怕是神靈!”
“哪怕是家務事,哪怕是神靈!”
這句話在屋宇當中“嗡嗡”迴響,撞擊着每個人的腦仁兒。到這時,或許有幾個人才明白過來,今天的主旨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