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武林家的姦情到底還是傳了出來,白娥再沒敢去磚場幹活,老實地呆在姐姐家。但呆在家裡,要吃要喝,武林不願意,白娥就挑了擔子出去賣豆腐。許多人背地裡罵白娥是**,見了白娥卻又瞅白娥的**,問豆腐瓷不瓷,極快地用手擰了一下她的屁股,白娥沒言語,用秤鉤勾了豆腐來稱,買者便說一句:瓷!把豆腐買走了。白娥賣豆腐賣得比武林快,武林就不挑擔子出來走街串巷,只在家做豆腐。這一天,我在染坊裡看白恩傑給叫驢刷毛,驢突然昂拉昂拉叫,驢鞭也忽忽地伸了出來。這時候,白娥挑着豆腐擔子站在染坊門口。白恩傑說:“原來是白娥來了!”白娥招呼買豆腐不買?白恩傑是買了二斤。白恩傑拿了豆腐,卻問白娥怎麼賣起豆腐了?白娥說不賣豆腐嘴就吊起來了,如果染坊裡需要個下苦的,她就不看她姐夫的臉了,姐夫的臉難看。白恩傑說:“你能下什麼苦?這料水池子的水眼堵了,你能把它捅開你就來染坊幹活!”白娥竟然進來。料水池子很大,水眼堵住了,藍哇哇半池子鹼水。白娥挽了袖子,伸胳膊在水眼裡掏,還是掏不通,就身子趴在池沿上,一用力,差點栽到池子裡去。白恩傑老婆從布房裡出來,一直站在房門口看,說:“白娥這屁股圓啊!”白娥沒吱聲,還在掏,終於掏通了,池水流乾了,站起身來,臉已憋得通紅,扭過頭給白恩傑老婆笑。白恩傑老婆說:“你過來,我問你一句話。”白娥走過去,還在笑。白恩傑老婆說:“白娥,你實話給我說,你和三踅有沒有那事?”白娥臉就變了,低聲說:“……他強姦了我。”白恩傑老婆說:“強姦?強姦了幾回?”白娥說:“五六回。”白恩傑老婆說:“那我問你,他強姦時你眼睛睜着還是閉着?”白娥說:“閉着。”白恩傑老婆說:“強姦哪有五六回的,你受活得眼睛都閉上了還算強姦,你給我滾,再不要到染坊來!”白娥愣在了那裡,拿眼睛看着白恩傑老婆,眼淚刷刷刷地流下來,然後從染坊出來了。

白娥即便有千差萬錯,白恩傑老婆也不能這樣待她的,這婆娘我以前還以爲她寬善,原來這麼兇惡!我從此不再進染坊,路上碰見了她,也不招呼。白娥就是這一次被羞辱後,離開了清風街,回到山裡老家去了。但三踅還是三踅,凡有人在一邊嘁嘁啾啾說話,他一來又都不說了,三踅就說:“是不是說我啦,大聲說麼!”說:“三踅,是你把人家白娥×啦?”三踅說:“×啦,咋?我媳婦生不了娃娃,我借地種糧哩!”衆人見他這麼說,倒覺得這賊是條漢子,比慶玉強。

慶玉是死都不承認的。捉姦的第二天早晨,風聲抖開後,菊娃追問他,他平靜着臉,說有人陷害他。菊娃說清風街這麼多人,不陷害別人陷害你?他說我從農民當上民辦教師再轉成公辦教師,又蓋了一院子房,好事都讓我佔了能不招人嫉恨?菊娃說你是教師能耍嘴皮子,我說不過你,你要是沒和那黑娥×了一夜,你現在就給我繳公糧!當下和慶玉上炕,慶玉卻怎麼也雄不起,勉強起來了,又不堅強。菊娃罵你沒幹瞎事纔怪的,捏着那東西問:你慶玉就是這樣子?!兩口子便打了仗。菊娃受慶玉打得多了,學會了一套,就是一打開仗便貓身往慶玉**鑽,用手握卵子。這回慶玉揪了她的頭髮,她握了慶玉的卵子,疼得慶玉在炕上打滾,等慶玉緩過了勁,將她壓在炕頭上用鞋底扇臉,半個臉立馬腫成豬尿泡。

菊娃殺豬般地叫,隔壁的四嬸就趕過來,見院門還關着,就大聲說:“慶玉慶玉你男人家手重你要滅絕她呀?!”慶玉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離婚!”菊娃趁機跑脫,裹了被單開了門,兩個**鬆乎乎吊着,也不掩,說:“離婚就離婚,再不離婚我就死在你手裡了!”四嬸訓道:“都胡說啥的,這號話也能說:一旦說出了就說順了嘴!”雙方纔住了聲。

真的是離婚這話一說出口,口就順了,以後的幾天裡,慶玉和菊娃還在搗嘴,一搗嘴便說離婚。家裡沒麪粉了,菊娃從櫃裡舀出一斗麥子,三升綠豆,水淘了在席上晾,一邊晾一邊罵。先還罵得激烈,後就不緊不慢,像是小學生朗讀課文,席旁邊放着一碗漿水,罵得渴了喝一口,喝過了又罵。慶玉在院門外打胡基,打着打着就躁了,提了石礎子進來說:“你再罵?”菊娃罵:“黑娥我日了你娘,你娘賣×哩你也賣×!噓,噓!你吃你孃的×呀!”她揚手趕跑進席上吃麥子的雞。雞不走,脫了鞋向雞擲去,雞走了,就又罵:“你就恁愛日×,你咋不把碕在石頭縫裡蹭哩,咋不在老鼠窟窿裡磨哩?!”慶玉說:“你再罵,你敢再罵!”菊娃喝了一口漿水,又罵一句:“黑娥,你難道×上長着花,你……”慶玉舉起了石礎,菊娃不罵了,說:“你砸呀!姓夏的家大勢大,我孃家沒人,砸死我還不像砸死一隻小雞,你砸呀!”慶玉把石礎砸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咔嚓成了堆木片。慶玉說:“離婚離婚!”進了屋去寫離婚申請書,出來自個咬破中指按了血印。慶玉要菊娃跟他一塊去鄉政府辦手續,菊娃說:“走就走!”也不示弱。兩人走過夏天智家院門口了,菊娃卻喊:“四娘,四娘,你給我照看着席上的麥,我和你侄子去離婚呀!”四嬸跑出來,把慶玉手中的申請書奪了,撕成碎片,罵道:“你們給我成什麼精?!”菊娃就抱住了四嬸嗚嗚地哭。

一次沒離成,二次再去離,竹青從半路上把他們又截了回來。但他們從此再無寧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離婚的話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勸了,東街的人也不再勸,說:“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們還真的就離婚呀?!”兩人再打打鬧鬧地去了鄉政府,誰也沒有阻攔,四嬸在院門環上擰麻繩,看見了,手中的柺子並沒有停,一夥人在巷口看公雞給母雞踏蛋,聽到了消息,目不旁視,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裡放了悲聲,慶玉搬着鋪蓋,提了鍋住到了新房,人們才知道慶玉和菊娃真的把婚離了。

慶玉在新房僅僅獨住了兩天,淑貞就看見黑娥從地裡拔了青菜蔥蒜給慶玉包素餃哩。淑貞把這事告訴慶金。慶金在小河畔的沙窩子裡拾地,已經刨出了席大的兩塊,趁歇息,和慶堂、瞎瞎在地邊賭起撲克。賭注是二元四元的,慶金輸了,不肯掏錢,慶堂和瞎瞎就不依,說:“哥是掙工資的,還賴呀!”淑貞正好去,當下不高興了,說:“你哥有啥錢的,前天給娘買了件衣裳,又買了三斤鹽,他還有啥錢!”慶金說:“說這幹啥?”淑貞說:“咋不說,爹孃生了五個兒子又不是你一個?!你講究是有工資的,兄弟五個中除了你,誰沒蓋了新屋院!”慶堂和瞎瞎見嫂子話不中聽,起身走了,說:“哥,你可是欠我們賬哩!我們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了一輩子,退休了就當農民,這地肥得很,種豆子收豆子,種土豆長土豆,再種些錢給我嫂子長出個金銀樹!”兩個弟弟一走,慶金說:“我們在一塊玩哩,能賭多少錢,你就攪和了。”淑貞說:“我在屋裡給你煎餅哩,怕你肚子飢,沒想你倒在這兒賭錢,這糞籠大一塊地你弄了幾天了還是這樣?”慶金說:“我還害氣哩,工作了一輩子,拾掇這些地還不夠旁人恥笑哩,不弄了,不弄了!”淑貞見慶金上了氣,就蹴下身,說:“你在家閒着,是爹讓你尋個事乾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幹了,明日再說。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慶玉過日子啦?”慶金說:“他的事你少管。”淑貞說:“我看這離婚是預謀了的,這不,晌午黑娥就在慶玉那裡雙雙對對包着餃子吃哩!”慶金說:“別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還要攪騰?!”

淑貞憋住了一天沒再說,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說給四嬸,又說給竹青。夏天義就把慶玉叫去,問:“你是不是想娶黑娥?”慶玉說:“想哩。”夏天義一擡腳就把蹴在對面的慶玉踢倒在地,罵道:“我以爲你們鬧一陣子就和呀,你卻是早把心瞎啦!”慶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說:“離就離了還有啥合的,我們三天兩頭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孃家舊社會經幾輩都是土匪,有什麼家教,嫁過來給我家做過一次針線,還是給你洗過一件衣裳?”夏天義說:“那黑娥就孝順啦,她是給武林他娘洗過衣服還是做過飯,他娘臨死的時候,吃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兒媳的收拾過?武林是老實人,啥事不聽她的,她還和你糾纏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會和別人好?”慶玉說:“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夏天義看着慶玉,長長地吁氣,就掏出了捲菸。慶玉忙擦火柴來點。夏天義把卷煙又放下了,說:“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文成是男娃不說了,臘八來我這裡哭哭啼啼幾場了,她給我說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傷害成那樣,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給你說,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兒戲,說離就離說合就合的,可黑娥取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沒那事,你卻要和她結婚,那又怎麼說?清風街人又該怎麼看夏家?”慶玉說:“我是和黑娥沒那事。就是有那事,我們一結婚也證明我們真有感情,外人還有啥說的?”夏天義說:“你給她應允過,要一定娶她?”慶玉不言語。夏天義說:“是她現在粘上你啦?粘上了的話,我讓你幾個兄弟去嚇唬她,熱蘿蔔還粘在狗牙上抖不離了?從這一點看,她就不是個好女人?”慶玉說:“是我要娶她。”夏天義說:“真的是你許了願!”氣又堵上喉嚨,掏捲菸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慶玉說:“爹,爹……”夏天義強忍着,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沒死,你不要臉了,我還有臉啊!你給武林戴綠帽子了,他沒尋你魚死網破就算燒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婦弄來做你屋裡人,娃呀,那武林還怎麼過?一個村子,擡頭不見低頭見,他又不是階級敵人……”夏天義不說了,一會兒又問:“黑娥和武林能離婚?”慶玉說:“他願意不願意都得離。”夏天義說:“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婆心給你講道理,你就一點也聽不進去?!”又是一腳,把慶玉再次踢倒在地上。慶玉這回很快爬了起來,扭頭就走。夏天義吼道:“你滾!”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下來,窩在那裡半天不得起來。

後來的事情就熱鬧了:是夏天義再也見不得慶玉;是黑娥和武林開始鬧離婚,武林死都不離;是慶玉三天兩頭在河堤上或伏牛樑的背窪地約會黑娥。我那時全當是在看戲哩,碰着了慶玉,就高聲唱:“沒有你的天不藍,沒有你的日子煩,沒有你的夜裡失眠,沒有你的生活真難……”我用秦腔的曲調唱。慶玉拾了塊土疙瘩要擲我,我繼續唱:“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你啊,我心愛的錢!”我說:“我說錢哩!你擲?你擲?!”慶玉笑道:“你狗日的讓錢想瘋啦!”遇見武林,我給武林出主意:“你沒好日子過,你也要讓慶玉過不上好日子!”武林說:“就是,是。婆娘再不好,畢畢,啊畢竟還有一個婆,婆娘。離,離,離了婚,我就,啊就,光碕打着炕,炕沿子了,響了。”我讓武林對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從田裡勞動回來,又做飯,又洗衣,掃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覺不脫褲子,還只給他個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說這香皂是慶玉給她的,換上一雙新鞋,又說這新鞋是慶玉從縣城買的。黑娥說:“你不離婚,我就住到慶玉家不回來!”武林來尋我,問咋辦呀?我說找他慶玉,吃屎的還把屙屎的僱住啦?找他夏慶玉!武林卻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慶玉新房前的土場邊,我說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氣,走到新房門口,看見慶玉坐在門檻上,武林不敢走了,繞到了屋後。那裡有新修的水尿窖,慶玉在牆裡蹲坑了,武林搬了塊大石頭丟進尿窖,髒水從尿槽口衝上去,濺了慶玉一身。慶玉還沒出來,武林先跑開了。我氣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義。夏天義關着院門,武林說:“天義叔,天義叔,我有話給你說呀!”夏天義在家裡不吭聲,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頓足,罵慶玉要遭孽。

夏天義哪能想到,自己正熱心爲七裡溝換魚塘的事抗爭着,慶玉卻出了醜,待到再不理了慶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狀的事怎麼沒個動靜?院門外的水塘裡漂了一層浮萍,原本是綠色的,卻一夜間都成了鐵紅。文成和啞巴將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裡暖了三天,刨出來了,在那裡啃着吃。給了夏天義一個,夏天義說:“柿子還沒熟哩,能暖甜?”咬了一口,柿子上卻沾着了一點紅,忙唾了幾口唾沫,發現是牙齦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從塘邊小路上過來,說:“爹,你吃啦?”夏天義說:“河灘地都收完啦?”竹青說:“最北頭還有幾家沒收。爹牙齦出血了?”夏天義說:“沒事。你要到後巷去,就讓栓勞他娘快把栓勞叫回來,出去打工總不能誤了收莊稼麼!”竹青說:“晚上了我去他家,現在君亭通知開會哩。”夏天義說:“組長也參加……研究啥事呀?”竹青說:“不知道。”夏天義突然覺得一定是鄉政府幹預了七裡溝換魚塘的事,他說:“那你快去吧。”便進了院裡拿了菸葉搓菸捲,然後叼着蹴在院門口,看文成和啞巴在水塘游泳。啞巴只會狗刨式,腳手打着水花,把夏天義的菸頭都濺滅了。

兩委會的確是召開了會,研究的卻是魚塘的管理。管理條例一共有五條,又明確了在農貿市場專設一個鮮魚攤位。但是,誰來管理,意見不統一,有的說讓三踅繼續經管,有的說水庫之所以能以魚塘換七裡溝,也有三踅在幾年裡不繳代管費的原因,而他管的磚場還欠村上兩萬元,還有一萬元的電費也收不回來,如果再讓他管魚塘,那等於用七裡溝給三踅換了個私人魚塘。君亭見意見分歧,提出大家投票,誰的票多就讓誰幹。當下提了五個候選人,投票結果是金蓮票最多,金蓮也便籤了承包合同。開完會,竹青並沒有將會上的事說知夏天義,但三踅在丁霸槽家門口當着衆多的人大罵金蓮。

我不同情三踅。但我知道金蓮承包了魚塘,就是說七裡溝換魚塘板上釘釘的事了,就可憐起了夏天義。我本該立即去看望夏天義的,而很快又把這事遺忘了,因爲我看見了白雪和四嬸往供銷社去。我承認我對不住夏天義,可我管不住我。我當時哇地叫了一聲,驚得站在旁邊的吃蒸饃的王嬸嚇了一跳,牙就把舌頭咬了。我說:“回來啦!”丁霸槽說:“你咋啦,?”我說:“我給你幫忙搬石頭!”丁霸槽的酒樓已蓋到第二層。我沒有從梯子上去到二樓,而是抱着腳手架的那根木杆子往上爬,我爬杆有兩下子,手腳並用,不挨肚皮,像蜘蛛一樣,刷刷刷地就爬上去了,上到杆頂還做了個“金猴探海”。我“金猴探海”是趁機往供銷社門口看,下邊的人喊:“引生,來個‘倒掛金鉤’!”四嬸和白雪在供銷社門口說話,四嬸手裡拿着買來的兩袋奶粉。這奶粉一定是買給白雪喝的。但白雪的身子看不出是懷了孕,腰翹翹的。她們從供銷社往回走了,走過了丁霸槽的屋前,白雪擡了頭往正蓋的酒樓上看了一眼。我突然地嘿了一聲,雙腳倒勾在杆上,身子吊在了空中。衆人一哇聲叫好。傻樣!我哪裡是爲他們表演的呢?

我在丁霸槽那兒幹了兩個鐘頭,沒吃飯,沒喝一口水,天麻麻黑了往回走,卻遠遠看見夏天義戴着石頭鏡坐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裡吃涼粉。夏天義一吃涼粉,肯定是他已經知道了金蓮承包魚塘的事,我現在再過去見他,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躲開了他。夏天義是吃完了一盤,又吃一盤,大清寺裡白果樹上的高音喇叭就播放了秦腔。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播的啥秦腔?”書正媳婦說:“金蓮管着喇叭的,她高興吧。”夏天義粗聲說:“再給我來一盤!”高音喇叭上開始播起了《鑽煙洞》:

三踅從鐵匠鋪裡出來,看見了夏天義,把草帽按了按,卻隨着屋檐下的臺階往西走。夏天義把他叫住了。夏天義就罵三踅:“狗日的,你見了我趔呀?”三踅說:“心情不好,我誰都不想理。”夏天義把他的草帽子揭了,低聲問:“這麼長時間了,你告的狀呢?”三踅說:“我就沒再告。”夏天義生了氣:“你當兒戲啦?你就是不再告了也得給我說一聲,你屁夾得緊緊的?!”三踅說:“你知道我和慶玉碔事……”夏天義哼了一下,卻覺得事情蹊蹺,問起那天出醜事的情況。三踅說:“不說了,說那事幹啥?”夏天義說:“你說說,讓我聽麼。”三踅就說了武林和上善、陳亮去縣上買樹苗的過程。夏天義說:“村裡什麼時候讓武林出過差?再說買樹苗肯定是事先就聯繫好了才能去的,他上善咋就又嫌樹苗價貴?就算是沒買成回來,武林是什麼角色,竟那麼多人能送他回家?”三踅一拍腦門,說:“二叔你是說他們知道了我要告狀,先下手爲強,設了圈套讓我鑽?”夏天義說:“我可沒這麼說。”三踅說:“肯定是設了圈套讓我鑽的!現在他們得逞了!二叔,你說說,不讓我承包有啥理由,我三踅有男女作風,她金蓮就沒有啦?這口氣我咽不下,我再告呀,咱們一定要再告!”夏天義說:“告不告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寫我的名字。”夏天義再不理了三踅,低頭吃他的涼粉。

三踅到底還告君亭了沒有,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要說的,就在當天晚上發生了一場哄搶魚的事件。清風街哄搶事件這是第二次了,三年前一輛油罐卡車在312國道上翻了,車毀得很厲害,司機的腿斷了,被卡在駕駛室裡,所幸的是油罐裡的油流了一地,卻沒有燃燒爆炸。清風街的人聞訊趕了去,先還有人把司機從駕駛室往出弄,更多的人竟用盆子罐子舀地上的油,舀了就拿回家去。舀油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救司機的人也再不管了司機,也去舀油。地上的油舀完了,三踅竟然去擰開了油罐的出油閥,直接用桶去接剩餘的油。整整一卡車油就那樣被一搶而空了。這回哄搶魚是在深夜,差不多雞叫了二遍,鐵匠鋪的老張因去南溝村親戚家回來得晚,才走到西街南頭魚塘的土畔前,突然咚的一聲爆炸,他膽小,當下趴在地上。接着又是咚咚兩聲,魚塘裡的水濺了他一身,纔看清有三個人在水塘裡炸魚。他們是把炸藥裝在酒瓶子裡,再塞上雷管,點燃了丟在塘裡,魚就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層,然後撈着往麻袋裡裝。老張先以爲是三踅在撈魚,心想三踅真個不是好東西,魚塘不讓他經管了,他就要把魚撈走,可定眼一看,撈魚的並不是三踅,估摸那便是偷魚賊了。他就叫了一句:“誰個?”偷魚賊慌忙扛了兩麻袋就跑,跑得急,跌了一跤,就把一麻袋丟下了。老張便大聲喊:“有賊了!賊偷魚了!”西街的人有晚上搓麻將的,有喝酒的,聽見喊聲過來,瞧見塘邊有許多魚,水面上還漂了一層,說:“惡人有惡報,又不是咱的魚,管碕哩!”老張說:“魚塘不讓三踅管了,金蓮還沒接手哩。”衆人說:“狗日的偷的是時候!”轉身又要回去,走了幾步了,說:“誰經管只好過誰,有賊能偷,咱也撿一條。”返過身來,從塘邊撿了一條兩條提着。一個人這麼撿幾條,十個八個也就各撿了幾條。後邊再來的人見別人都撿了魚,就爭開了,塘邊已經沒有,跳進塘裡去撈,一時塘裡響聲一片,水花亂濺,有人回家拿了籠筐,一下子就撈起了半筐。我在那個夜裡失眠着,聽到響動後也跑去搶魚,其實我壓根兒不愛吃魚,魚有刺吃着麻煩,我是一見那熱鬧場面就來勁,再是我恨三踅,也恨金蓮,恨不得把魚塘裡的魚全撈淨!我跳進了塘裡,將褲子脫下來,紮了褲管,把魚一條一條裝進去,然後架在脖子上。這時候有人喊三踅來了,我架着裝了魚的褲子就跑,一邊跑一邊掏着魚隔院牆往各家院子裡扔。跑過了白雪她孃的院子,扔進去了三條,又扔進去了三條,我想白雪懷孕了,應該有滋補的魚湯喝,就把剩下的四條全扔了進去。但是,那天晚上三踅並沒有來,得到消息跑來的是金蓮,金蓮跑來的時候魚塘裡已經沒有了魚,搶魚的人也全散了,她立在魚塘邊氣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這次哄搶起因是偷魚賊,派出所來破案,沒查出個任何頭緒。金蓮懷疑是三踅所爲,但三踅矢口否認,說他那晚上在丁霸槽家搓麻將,丁霸槽可以作證。是不是三踅故意指使了別的什麼人故意偷魚?又拿不出證據。君亭讓上善調查哄搶的到底是誰,上善到西街各家去看,各家幾乎都有魚,法不治衆,事情就不了了之。君亭要求這事再不要外傳,嫌傳出去太丟清風街的人,但清風街大多數人卻不這樣看,說上次哄搶油是丟了體面,這一回有什麼呀,魚塘本來是集體的,好過了三踅又要好過金蓮,哪裡有公平,哄搶是羣衆不滿麼!那幾天裡,西街人家家剖魚,清風街人歷來吃魚不吃魚頭和魚泡,魚頭魚泡和魚鱗甲拋的到處都是,太陽下魚鱗甲閃閃發光,而腥氣燻人,所有的綠頭蒼蠅都到了西街。

白雪的娘因爲院子裡突然有了十條魚,自然也高興,留下了四條,把六條提到東街給女兒吃。白雪不知道這魚的來歷,去剖,正好碰着夏天義和慶金擔土墊新拾出的那一小塊地,白雪要把三條魚送給二伯,夏天義說:“哪兒來的?”白雪說:“我娘拿來的。”夏天義說:“你娘也參與了?”白雪聽不明白,還要把魚送二伯,夏天義說:“這魚我不吃!”慶金就說了哄搶魚塘的事,白雪噢了一聲,自己臉倒紅了。慶金說:“這有啥不該吃的?!你不要,我要!”把三條魚收了。再不說魚的事。白雪見夏天義身上的褂子泛着汗印,就要夏天義脫下來她給洗洗。夏天義倒沒推辭,把褂子脫下來讓白雪洗着,自己靠了一棵樹蹭癢癢。在夏天義的記憶中,他的五個兒媳從未主動要求給他洗衣服的,眼前的白雪這樣乖順,就感慨很多,喉嚨裡呃呃地打着嗝兒。白雪問二伯你是不是氣管不好,夏天義說好着哩,只是風一吹就打起了嗝,趴在河裡喝了一口水,嗝兒也就停止了。夏天義問白雪好久沒見回來是不是去過了省城,白雪說她是下鄉巡迴演出了,還沒時間去省城哩,夏天義問起夏風最近怎麼樣,是不是又寫書了,白雪說正寫一本書的,估摸明年春上就能出版,夏天義又是一番感慨,喉嚨裡呃呃地打起了嗝。夏天義當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夏風還小,穿着個開襠褲,頭上梳着個蒜苗似的髮辮,卻每天放學回來,就拿了炭塊在寫字,家裡的牆上,櫃上、桌上到處都是他寫的。夏天義說起了往事,白雪一邊拿棒槌捶着衣服,一邊說了一句:“是不是有道士說夏家要出個人物呢?”夏天義說:“你聽誰說的?”白雪說:“夏風說的,我估摸他是胡說的。”夏天義說:“這可是真的。那天我端着碗坐在門口吃飯着,一個道士正好路過,指着門前的榆樹說樹冠長得好,這家以後要出個人物哩!你二嬸說:是不是出個當村長的?我那時當着村長。道士說:比村長大。我還以爲說的是你爹,你爹在學校教書哩,卻還不是你爹。你爹愛唱秦腔,暑假裡組織老師演《三滴血》,他扮的是縣官晉信書,可能他是在戲裡當了縣官了,今生只當了幾年小學校長,校長還不如我在村裡的官大。後來夏風到了省城,那道士的話纔算應驗了。”白雪就嗤嗤地笑,說:“夏風什麼官都不是呢!”夏天義說:“他可是見官大一級,你瞧他一回來,縣上的領導鄉上的領導誰不來看他?”白雪說:“二伯也這麼看他?咱夏家都寵他,才使他脾氣越來越怪哩!”驀地看見棒槌沉在水裡,去撿時,卻是一條蛇,嚇得跳了起來。河裡突然出現了蛇,夏天義也愣了,他從樹下跑過來,拿樹枝逗弄蛇頭,另一隻手趁機捉住了蛇的尾巴,猛地提起,使勁在空中抖,蛇就軟得像一根麪條,頭再彎不上來,被扔到亂石窩裡去了。白雪受了一驚,回頭尋棒槌,棒槌卻再沒蹤影,心裡倒納悶,卻說:“我爹還演過戲呀,他要不演戲或許就真當了官的,要不夏風總瞧不起唱戲的。”夏天義說:“夏風不愛秦腔?”白雪說:“他說秦腔過時了,只能給農民演。”夏天義說:“給農民演就過時了?!胡說麼,他才脫了幾天農民皮?!”慶金說:“爹!爹!”夏天義說:“不說夏風啦,他是給咱夏家和清風街長了臉的,他也沒忘他這個伯,每次回來還給我捎二斤四川捲菸哩!”白雪又是嗤嗤地笑,接着揚起頭來,因爲前面的小石橋有人在大聲說話。

小石橋上,竹青遇到了西山灣的一個熟人,熱火地說:“多時都不見到你了!咱嬸子的身體還好?”那人說:“好,好。”竹青又說:“娃娃乖着哩?”那人說:“乖,乖。”竹青送着那人走過橋了,看見河灘裡是夏天義和慶金、白雪,就跑下來,先問白雪你回來了,洗這麼多衣服呀!又嘲笑慶金是個雞,這兒刨個窩那兒刨個窩!慶金說:“愛土地有啥笑話的,笑話的是不孝順的!你們誰給爹洗過衣服,五個媳婦不如一個白雪麼!”白雪說:“我給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麼呀?!”竹青說:“洗一回褂子就是給我們做了榜樣啦,我明日先動員大嫂,她給老人洗一件,我給老人就洗八件!”然後就問夏天義:“爹,是不是你告了狀啦?”夏天義眯着眼聽他們說話,突然眼睜成杏核,說:“咋啦?”竹青說:“我纔開兩委會回來,七裡溝換魚塘的事黃啦。”夏天義說:“好事麼,早該黃啦!”竹青說:“果然是你告的!”夏天義說:“是我告的!”竹青說:“你糊塗啦爹!沒訂合同前你有意見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實施呀,你這麼一告,君亭發火,連大家也都反感了!”夏天義說:“你說我告的有沒有理?”竹青說:“犯了衆怒哪有什麼理,你當年淤地還不是沒弄成嗎?”夏天義說:“這回不是就弄成了麼?”竹青說:“爹!會上有人說咱胳膊扭不過大腿,鄉政府明令不讓換那就不換了,反正現在魚塘裡連魚都沒有了,可中街組長說誰告的狀那就讓誰死到七裡溝去!這不是指罵你嗎?我當時要承頭回罵他,金蓮把我擋了……”夏天義說:“罵就把我罵死啦?誰不死,我的墳在那裡,死肯定就在那裡,他說的也沒錯麼。”笑了笑,掏一支捲菸來吸,把另一支遞給慶金。慶金從來沒見過爹給他遞煙,一時愣住。夏天義說:“吸吧,這煙香哩!”慶金趕緊把卷煙點了吸。夏天義說:“你要修地,你跟我一塊到七裡溝修去!”慶金說:“在這兒刨出個坑兒種一把是一把,跑到七裡溝喂狼呀?農村麼,咋比我們單位還複雜!爹你歲數大了,還英武着幹啥呀,以後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漢們碼花花牌,零錢我給你供上。”夏天義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單位爲啥讓你提前就退休了!”從石頭上取了晾着的衣服,衣服還沒幹,披着走了。慶金的臉像豬肝的顏色,對着白雪說:“我哪兒是單位讓提前退休的,爲了光利頂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紅雲又有了三道黑雲,像抹上的油彩,才覺得奇,腳上的高跟鞋竟把一個鞋跟掉了,一時想到棒槌變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跑。四嬸在院子裡爲那叢牡丹系撐架,夏天智畫臉譜畫累了,又折騰着換中堂上的對聯,換上的是“花爲女侍者,書是古先生”,然後沏了茶,在桌前唱。白雪把魚交給四嬸,說了魚的來歷,四嬸說:“我能不知道這魚是從哪兒來的?咱離魚塘遠,離得近了我也會去撿幾條哩!”白雪心坦然了許多,說:“我爹也知道?”四嬸說:“他說他不吃,嫌有賊腥氣。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還不給他吃哩!”婆媳倆笑了笑。白雪又提起竹青給夏天義說的話,四嬸卻忙喊夏天智。夏天智聽見廚房裡又說又笑,心裡高興,從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個響屁。四嬸就走出來,拿眼睛瞪他,說:“你……”夏天智說:“我總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廚房裡偷着笑,把魚一段段切開,又切蔥蒜和生薑。四嬸說:“二哥告狀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說:“他告啥了?”四嬸說:“他把七裡溝換魚塘的事給告黃了,兩委會上有人罵得難聽哩!”夏天智噢了一聲,臉上的笑僵住。四嬸說:“你得空給二哥勸說勸說,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讓人罵着。”夏天智說:“他閒着讓他害病呀?”兩人當下無話。白雪忙在廚房裡喊:“娘,娘,咱燉湯的砂鍋在哪兒放着?”四嬸說:“不說啦!長圓毛的只在地上跑,長扁毛的就能飛,讓他信意兒去吧。可他管這樣管那樣的,兒子兒媳倒管得住誰了?夏家娶了這麼多媳婦,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說:“鳳凰往梧桐樹上落麼!”四嬸說:“你栽了梧桐樹?你畫你的馬勺去吧!”夏天智說:“就是畫了秦腔臉譜,才把個秦腔名角招進屋的。趕明日夏雨的媳婦,不會秦腔的就不要!”門外一聲應道:“那我娶一個唱黑頭的!”夏雨就進了院。夏雨一身臭汗,一邊進屋一邊脫衫子,又把吹風扇對着肚子吹。四嬸忙把風扇移了個方向,說:“你不要小命啦,熱身子敢那樣吹!”夏天智立即莊嚴起來,說:“你看你這樣子!”夏雨說:“我幹大事哩麼!”夏天智說:“你能幹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漿水出來,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就把漿水咕嘟嘟喝下去。白雪說:“聽說你在辦酒樓呀?”夏雨說:“辦起來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嬸說:“別聽他煽火,貓拉車能把車拉到炕洞去!”夏雨說:“不是吹哩,就咱夏家這些人,我還沒服氣過誰的,二伯弄了一輩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樓房蓋成了雞窩?君亭哥是能幹,我還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雞窩當樓房蓋哩,那雞窩能蓋成樓房?我們酒樓是兩層,樓頂快封呀,今日拉回來了裝飾材料,明日就去訂餐具呢。你們只關心我哥成事,從來把我就沒在眼裡擱麼!”白雪笑着說:“我以後得巴結你了,咱家要出個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臥屋畫馬勺了。夏雨說:“嫂子,你不巴結我,我還得求你啊!我們開業的時候,你們能不能來演幾天大戲,我們可是給發紅包的!”白雪說:“要演大戲就難了,你知道不知道,團長又換人了。”四嬸說:“中星不是纔去嗎?”白雪說:“他一去真是燒了幾把火,只說劇團要振興呀,可巡迴演出了一圈,縣上是獎了我們一面錦旗,卻把他調到縣委當宣傳部長了。他一走,劇團又塌火了,原先合起來的隊又分開,而且分成了三攤子,這大戲還怎麼個演?”夏雨說:“演不了大戲,就來幾個人唱堂會麼。上一次劇團來是村上包場,只演一場,我們要演三場,每個演員給三百元……”四嬸說:“一個人三百元呀,憑你這大手大腳,那酒樓就是無底洞了!”夏雨說:“能掙就要能花。”四嬸說:“還沒掙哩拿啥花?”夏雨說:“娘你不懂!”白雪就說:“我給你聯繫聯繫。”四嬸說:“你不要理他,他哪兒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員請來了,發不出錢,讓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呀?”白雪還要說什麼,突然一陣噁心,捂着嘴跑到廁所去了。

吃飯的時候,四嬸在竈口前坐着,看見白雪盛了飯,把醋和辣子往碗裡調了很多,然後就端到小房子裡去吃,已經好長時間了還不見來盛第二碗。心下犯了疑,就去叫白雪,一推門,白雪在牀上趴着,地上唾了一攤唾沫。四嬸嚇了一跳,說:“你病啦?”白雪說:“沒。”四嬸說:“我看見你噁心了幾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趕忙把小房門掩了,悄聲說:“嗯。”四嬸說:“我的天!”就高聲喊:“他爹!他爹!”夏天智過來了問啥事?四嬸卻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說:“沒事,你出去!”就過來擁住白雪,問反應多時了?白雪說:“快兩個月啦。”四嬸說:“夏風知道?”白雪說:“沒給他說。”四嬸說:“給你娘說了?”白雪說:“前日纔給我娘說的。”四嬸說:“那你咋不給我說?!”白雪說:“我想走的時候再給你說。”四嬸說:“你是不讓我高興啊?!”白雪說:“那倒不是,我想……”四嬸說:“這麼長日子了,你不吭聲?你這娃大膽得很!還擔水哩,洗衣裳哩,你給我惹爛子呀?!”白雪說:“我就估計你會這樣的……我沒事。”四嬸說:“你給我好好坐着,從今往後,你啥事都不要幹,只用嘴。”白雪說:“我當領導呀?”四嬸說:“你以爲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廚房盛了飯,又端進小房。

夏天智見四嬸爲白雪端了飯,在院子裡對四嬸說:“你真輕狂,你給她端什麼飯?你再慣着她,以後吃飯還得給她餵了不行?!”四嬸說:“你知道個啥,她身上有了!”夏天智說:“真的?”四嬸說:“我可告訴你,你再別在家和我吵架,也別板個臉,連雞連狗都不得攆,小心惹得她情緒不好。”夏天智說:“你給我取瓶酒來!”四嬸說:“你要喝到外邊喝去!我再告訴你,再不要吆三喝五地叫人來家抽菸喝酒!”夏天智說:“在家裡不喝酒了行,可我總得吸菸呀。”四嬸說:“癮發了,拿菸袋到廚房裡去抽!”白雪在小房裡聽見了,只是嗤嗤地笑。

白雪原準備趁劇團混亂着要去趟省城,四嬸是堅決不同意了,她認爲懷有身孕的兒媳不可以坐長途汽車,這樣會累及白雪和白雪肚子中的孩子。她還有一條沒有說出來的理由,就是白雪若去了省城,小兩口見面哪裡會沒有**,而這個時候有**對胎兒不好。白雪聽從了婆婆的意見,沒有去省城,只給夏風打了電話,告訴了她懷孕的事。在白雪的想像裡,夏風聽到消息會大聲地叫喊起來,要不停地在電話裡做着親吻的聲,但白雪沒有想到的是夏風竟然說讓她打掉孩子。要打掉孩子?白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連着說:“什麼,你說什麼?”夏風說:“打掉,一定要打掉!”夏風的意思是怎麼就懷上孩子了?!白雪生了氣,質問:“怎麼就懷不上孩子?你懷疑不是你的孩子嗎?”夏風的語氣才軟下來,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是嫌在這個時候懷上孩子是多麼糟糕,因爲他已經爲白雪聯繫了工作單位,如果人家知道新調的人是個孕婦,那怎麼工作,生了孩子又是二三年哺乳,人家不是白白要養活三四年,那還肯調嗎?白雪說:“我啥時候同意調了?!”夏風說:“難道說我結婚就是爲了兩地分居嗎?”兩人在電話裡吵起來,夏風就把電話掐斷了,氣得白雪流眼淚。四嬸問了情況,給夏風重撥電話,說白雪不能打胎,也不能去省城,她口氣強硬:“你回來,你給我回來!”但是夏風就是沒回來。

我又是兩天沒瞌睡了,因爲我見到了白雪。每一次見到白雪我都極其興奮,口裡要汪很多的口水,得不停地下嚥,而且有一股熱東西從腳心發生,呼呼地涌到小腹,小腹鼓一樣地漲起來,再衝上手掌和腦門。陳星曾經驚呼我的臉像豬肝,說他看見過一次槍斃人,行刑前一個罪犯的臉就是這個顏色,結果一聲槍響後,別的罪犯一下子就不動了,那個罪犯倒下去,血還在咕嘟咕嘟冒,只得再補一槍。我罵陳星拿我開涮,但我也知道我渾身的血流轉得比平常快了十倍。人的大腦會不會像打開了後蓋的鐘表,是一個齒輪套着一個齒輪的,那麼,我的齒輪轉得像蜂的翅膀。這一次白雪回清風街,我最早看見是在丁霸槽家門口,然後又在小河邊,記得白雪把棒槌丟失嗎?那就是我使的壞。她在小河邊洗衣裳的時候,我就在河下游的柳樹下,我說:來一場大暴雨吧,讓河水猛漲,把白雪衝下來,衝不下白雪就衝下一件衣裳。這麼唸叨着,想起了那次偷胸罩的事,我害怕了,改口說:“把棒槌衝下來吧!”河水沒有漲,棒槌竟然真的就衝了下來。我撿起了棒槌,尋思哪一片水照過白雪的臉,河水裡到處都有了白雪的臉。我掬了一棒,手掌裡也有了白雪的臉。我那時是喝了一捧水,又喝了一捧水,直到白雪離開了小河,我才把棒槌別在褲腰裡回的家。從那以後,我兩天兩夜沒有睡。

說老實話,我在炕上抱着棒槌是睡不着的。我把棒槌塞在褲襠裡,褲子撐得那麼高,那該是長在了我身上的東西。我開始唱秦腔,秦腔是你在苦的時候越唱越苦,你在樂的時候越唱越樂的傢伙。我先是唱《祭燈》:“爲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爲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爲江山我也曾西域弄險。爲江山把亮的心血勞幹。”唱過了,還覺得不過癮,後來就一邊唱一邊使勁地擊打炕沿板。我擊打“慢四捶”:

又擊打“軟四捶”:巴

再擊打“硬四捶”:打

還擊打“倒四錘”和“四擊頭”“大菜碟”“垛頭子”,一遍比一遍擊打得有力,而口裡也隨着節奏狼一樣地吼叫。在我擊打了“慢一串鈴”:

左鄰的楊雙旦使勁地敲我的院門,喊:“引生!引生!你還讓我們睡覺不?!”楊雙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還是擊打。楊雙旦把院門能踢爛,喊:“你要再煩人,我燒了你!”我只說他是嚇唬我哩,他狗日的真的把我家門外的一堆麥草點着了。一時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幾條巷子裡的人都跑來救火。火是救下了,有人喊:“差點把引生燒死了!”但我還在炕上躺着,擊打是不擊打了,棒槌還撐在褲襠裡。楊雙旦首先翻院牆跑進來,他是在點着火後害怕了。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麥草不會引燃我的房子,麥草燃起來也肯定有人會撲救的。楊雙旦一見我好好的,就又開始罵我,我說:“楊雙旦你放了火!”楊雙旦說:“誰放的?我來救你,你還說我放了火?”大家都不相信楊雙旦放火,因爲他在救火時最積極,頭髮被火燒焦了,眉毛也沒有了。但楊雙旦看見了我的褲襠頂得老高,出去對人說:“引生沒有殘廢呀,他的×把褲子頂得那麼高!”這真是以禍得福,許多人問我是不是還有×,我沒有回答說有,也沒有回答說沒有,他們就驚訝地看着我。

這時期,中街發生了一樁血案。清風街有史以來從沒有發生過血案,你想想,即使發生,應該是蠻橫不訓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負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願提起他,和狗剩一樣,他丟了我們的臉面,可不提起他,後面的故事又無法串連。故事都是一個環扣套着一個環扣的。一棵大樹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葉子有了問題。屈明泉是和金蓮的本家叔金江義住了鄰居,金江義的老婆因爲嫌屈明泉家的貓叫春難聽而罵過屈明泉,兩家就有了矛盾,三天兩頭地吵架。他們雙方都尋過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決過糾紛,但總是和稀泥,事情不了了之。屈明泉後來蓋了新屋搬到戲樓東邊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塊菜地還屬於他,牛圈不養牛了,閒着,而菜地還種些蔥蒜。金江義想在牛圈前蓋豬圈,屈明泉不同意,兩家又吵了一次,金江義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裡。再往後,菜地裡的蔥蒜常被拔掉,兩家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傷了,屈明泉用架子車拉了老婆到趙宏聲那兒掛吊針。金江義到趙宏聲那兒去鬧,說屈明泉的老婆故意來治病是給他栽贓,不讓掛吊針,還把屈明泉的老婆帶來的被褥奪過來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幹部,偏偏君亭沒在,上善也不在,金蓮在村部裡用煤油爐子炒雞蛋吃。正吃着,屈明泉進去,給金蓮告狀,金蓮說:“你們那事我沒法處理。”屈明泉說:“那是你叔你就不處理,讓他打我呀?!”金蓮也生了氣,說:“打得好!”屈明泉哭着走了,去趙宏聲那兒把老婆用架子車又拉回去,在家養了一個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後,不願再在村裡呆,跟李英民出去給建築隊做飯,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明泉說“咱都走了,人家就把豬圈蓋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發現菜地裡的蔥蒜被拔掉了十來棵,立在金江義門口罵,兩家就又吵。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調解,大家只說有夏天智調解兩家的糾紛該結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罵聲沒了,夏天智回來也得意地給人說:“這麼點小事,村幹部幾年裡解決不了,太不像話了!”但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來得早,剛剛走到金江義家門口,就聽見有人哭,金江義的老孃坐在門口,見了我就喊:“趕快找江義,他老婆被人給害了!”而不遠處的菜地邊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頭,斧頭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對金江義的老孃說:“你兒呢?”老孃說:“江義去河灘地裡去了,你快叫江義!”我忙從地上撿了根木棍,說:“明泉,你放下斧頭!”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擺不定,但眼裡射着兇光,說:“引生,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砍死你!”連說了三遍。我趕緊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馬來了警察,現場已沒見了屈明泉,而金江義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滿臉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經嚥了氣。這時候四鄰八舍也起來好多人,我們一塊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門板上用炭寫了一句話:“你給四叔保證不找我的茬了,爲啥你又砍我家的樹?你不讓我活了,咱都不活!”門板下丟着個空瓶子,是裝“3911農藥”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沒有見屈明泉,就在村裡找,村裡也沒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義家,纔在旁邊的空牛圈裡尋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樹,榆樹是屈明泉的,樹有兩股枝長過了屈明泉老宅地界,兩股枝被齊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樹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義老婆更難看,是喝了農藥後並沒有斃命,拿斧頭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攤嘔吐的髒東西。

這起兇殺雖然破案沒費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兇手已死,只在縣公安局備案就完結了,但鄉政府畢竟批評了清風街兩委會工作不力,兩委會就決定給金江義的老婆買口棺材。但是,給金江義的老婆買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屍體在家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無法聯繫,他家裡又一貧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兩委會也要給屈明泉買口棺材。兩委會又開會,最後還是買了棺材,棺材質量當然是差點,縫兒合得不嚴,也沒油漆。君亭說:“這仁盡義至了吧?!”和上善、金蓮去了過風樓鎮,參觀學習人家的小商品一條街的經驗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緒緩不過來,他沒調解好兩家關係還出了兩條人命,自己失了體面,在家裡四門不出。中街組的組長負責着金江義老婆和屈明泉的喪事,來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關了院門,任憑十聲八聲地喊,也不迴應。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個人擡着白木棺材,沒有哭聲,沒有人披麻帶孝,十幾分鍾後,伏牛樑坡根就起了一個新墳。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們還在疑惑着屈明泉平日連雞都不敢殺的人怎麼就敢殺人?三踅就說:“他老實嗎,他纔不老實哩!”就說起他和屈明泉曾經一塊去過縣城,他們去吃了兩頓飯,第一頓他要掏錢,屈明泉也要掏飯錢,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褲子口袋裡掏錢,這不明明要他掏錢嗎?第二頓吃飯時他也不掏錢了,兩人想到飯館裡要兩碗麪湯泡着自帶的黑饃吃,是屈明泉告訴說用別人用過的碗去要麪湯,用淨碗人家會不給麪湯的,這屈明泉夠有心眼的。三踅說着的時候,眉飛色舞,我就看不慣了,我說:“人都死了,你還這麼高興?”三踅說:“咋不高興,死了纔好!”我說:“三踅,你沒良心,明泉可沒得罪過你。”三踅說:“他不死,金蓮她嬸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蓮着。我挪了個地方,站到了人羣邊上,三踅卻也跟過來,又說:“引生,你那大字報寫得好!”我說:“是小字報。”他說:“寫得好,清風街人感謝你!”我說:“只好過了你!”他說:“好過了我,你不高興呀?我請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來,笑得嘎嘎響。我拿眼睛瞪他,他說:“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個白銅水菸袋啦!”我扭頭往東街口望去,東街口牌樓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伏牛樑下擡棺材的人。三踅說:“屈明泉的陰魂得尋咱四叔了,他要不調解,還出不了人命哩!”就這時,東街的巷道里出來了四嬸和白雪,她們經過牌樓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說話,但夏天智揮了揮手,還在原地不動,後來就蹴下去,雙手抱住個頭。四嬸和白雪是一直朝我們走過來,我當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卻首先問她們幹啥呀?四嬸回答,說白雪要去縣劇團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眼前的路就豎立起來,所有的人全都在我頭上的空中活動,接着一切旋轉,我就撲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剎那,我的靈魂跳了出來,就坐在了路邊的電線杆上。我看見我倒在地上像一頭被捅了刀子的死豬,眼睛翻着,口裡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胡說。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臉,掐我的人中,然後被揹着往趙宏聲的大清堂跑,一隻鞋就遺在地上。我在大清堂裡睜開了眼,眼前沒有四嬸也沒有白雪,就哇哇地哭。揹我來的人還在說屈明泉的鬼仍在纏我,拿桃木條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頭債有主,你纏引生幹啥,你去纏金蓮麼,纏君亭麼!”桃木條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來反抽他們,趙宏聲卻說我是瘋子,又犯瘋了,壓住我注射了一針鎮靜藥。

過後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着,第二天和第三天,渾身還是無力。我渾身抽了筋似的沒力氣,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許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讓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讓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沒去。我關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樓幾時開業,酒樓開業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風街的。

酒樓開業的日子終於定了,夏雨也專門去了一趟縣劇團。他從縣劇團回來時,我正好也在酒樓,他給丁霸槽講他去劇團的經過,聽得我心裡也亂糟糟的。劇團的大門樓在縣城的那條街上算是最氣派的,但緊挨着大門口卻新搭了幾間牛毛氈小棚,開着門面,一家賣水餃,一家賣雜貨,一家竟賣花圈、壽衣和冥紙。夏雨認得坐在這些小門面裡的老闆都是在哥嫂結婚待客的那天見過的演員,見面了便招呼了一下,賣水餃的老闆就說:“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樓要開張啦?”夏雨說:“你怎麼知道我開了酒樓?”老闆說:“你嫂子早已給說了,讓準備着去給你唱堂會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是你開的店?”老闆說:“要不要來一碗?”夏雨說:“你們不是演戲嗎?”老闆說:“你在鄉里開酒樓哩,我在縣上辦個小鋪,瞧不起啦?!”夏雨說:“你說話真幽默!”趕緊進了大院。大院裡三排平房,前面兩排都是職工宿舍,後一排左邊幾間是劇團辦公室,右邊七間打通了是排練廳。旁邊是兩棵柏樹,樹幹又粗又高,樹冠卻只有笸籃大。太陽火辣辣的,風絲不透,前院裡一個人都沒有,地上長着亂七八糟的草。每戶宿舍都是一間平房,而平房前卻各自搭蓋了磚牆房,土牆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氈房。偶爾有女演員洗過了頭,散發披肩,趿着拖鞋往廁所去,有的則將一杴爐灰倒到院牆角,那裡已堆了一大堆垃圾,無數的西瓜皮上趴着蒼蠅,爐灰一倒,嗡的一聲。夏雨沒想到劇團裡的人出門來個個衣着鮮亮,講究衛生,而劇團大院的環境卻這般骯髒,他就不緊張了,甚至有些瞧不起這些人。夏雨是從未來過劇團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戶,從一家家門口經過,也不問,只拿目光斜視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練廳門口幾個男女在說話,似乎在說什麼葷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來擰那個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卻漂亮,穿件短裙,一對長腿。那男的卻也看見了他,突然不笑了,說:“喂,喂,你是幹啥的?”夏雨說:“我找白雪。”男的說:“你找白雪?”夏雨說:“她是我嫂子。”男的說:“噢,白雪的小叔子長得比他哥俊麼!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來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邊。白雪正在屋裡洗衣服,讓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門口買了一包紙菸,又燒水沏茶。夏雨說:“劇團房子緊張呀!”白雪說:“結了婚的才能分到這一間的。酒樓要開業呀?”夏雨說:“你組織好了沒?”白雪說:“聯絡了十幾個人,可三個又去不成,演摺子戲就難了,你說咋辦?”夏雨頭大了,說:“摺子戲都演不起呀?”白雪說:“也不知縣上領導咋想的,把中星調來又調走了,劇團存在的困難沒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橋板。原本大家的工資就低,現在又只發百分之六十,許多人就組成樂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裡有了紅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場,掙個四五十元。這樣吧,演不起摺子戲,就單唱吧,只要樂隊好,也怪熱鬧的。樂隊的幾個人我硬讓留着,敲板鼓的楊虎雖然賣餃子,攤子可以交給他媳婦,他也能出去兩三天。”夏雨說:“就是大門口賣餃子的那個?”白雪說:“他板鼓敲得好。”

夏雨把落實的情況一介紹,丁霸槽眉毛皺得像兩條蠶,說:“與其這樣,還不如讓陳星給咱唱流行歌,他唱得和收音機裡一模一樣的。”夏雨說:“劇團人畢竟是專業演員,還是請他們來着好,咱要的是名分麼,演不成摺子戲了可以少發紅包就是了。”我也趕緊附和,說:“那陳星唱的是什麼呀,他跑腔走調的,你還說和收音機裡一模一樣?!”丁霸槽也便同意了,對我說:“到時候,你還得維持秩序啊!”這我沒問題。

開業的那天,我洗了頭,換上一件新衫子,一大早就拿了鑼東街西街中街跑着敲,硋喝着劇團要給丁霸槽夏雨的酒樓哄場呀!劇團裡來了十二個演員,戲沒有在戲樓上演,而在酒樓前搭了個小平臺。趙宏聲騷情,給小平臺兩邊的柱子上送了副對聯,丁霸槽沒看上,要他寫個能發財的聯,趙宏聲也真能寫,寫了個上聯是“窮鬼哥快出去再莫糾纏老弟”,下聯是“財神爺請進來何妨照看晚生”。從中午十點開始,看熱鬧的人羣都涌在街道上,八個火銃子一放,演出就開始了。白雪有身孕,沒有演,擔當了節目報幕員,哪一個演員要出場了,她就詳細作以介紹。先是一連推出了三個“秦腔名角”一個唱《三孃教子》,哭哭啼啼了一番,一個唱《放飯》,又是哭天搶地,另一個唱《斬黃袍》,才起個頭“進朝來爲王怎樣對你表”,聲就啞了,勉強唱完,像聽了一陣敲破鑼。白雪在臺角鼓動着大家鼓掌,但啪啪地只有幾片響。清風街愛秦腔的人多,能唱上一段兩段的也不少,那是糊弄不了的,當時臺下就亂起來。我看見白雪很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後來她就走到臺中,給大家躬禮,說:“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著名秦腔演員王牛給大家唱一段《下河東》!”衆人哄地笑起來。這一笑,白雪不知所措,我就急了,揚着柳條子喊:“笑啥哩,笑你孃的×呀!”三踅也在人羣裡,說:“引生,我也笑哩,你罵誰?”我說:“誰笑我就罵誰!”三踅唾了我一口,我也就唾了他一口,我倆就撲在一塊廝打了,染坊裡的白恩傑趕忙把我們拉開,三踅才罵罵咧咧地走了。我說:“三踅見不得別人發財,他故意搗亂哩!”重新拿了柳條子,站在臺邊的碌碡上維持秩序,喊:“誰也不能搗亂!”那個叫王牛的演員便走上臺,先讓我也站到碌碡下面,然後故意扭曲了臉,他的臉皮鬆,往右一拉,鼻子眼睛都往右邊去了,說:“大家不要笑,我叫王牛,又不是王牛牛兒麼!”牛牛兒是指小孩的**,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還鼓掌叫好,王牛就吼着嗓子唱起來。上善也是來看戲的,丁霸槽過來給他遞了一顆紙菸,說:“你瞧他那個嘴,能塞進個拳頭!”上善說:“他剛纔說那段話不得體。咱是開業演出,鄉政府有人來看,過路的也有人來看,你得注意點精神文明,不要讓他們在臺上說下流話,要不影響不好。”丁霸槽說:“你這提醒着好。”過去給白雪耳語了一番。白雪等王牛一下臺,批評他不該說下流話,王牛說:“取觀衆個高興麼,你正正經經唱,人家給你喝倒彩!”白雪說:“村幹部有意見啦。”王牛說:“有啥意見,我作賤我還不行嗎?”白雪說:“咱是縣劇團的。”王牛說:“縣劇團咋啦?你還以爲咱是革命文藝工作者呀,不就是來混口飯嗎”兩人說得不高興起來,第七個節目輪到王牛再上,王牛說他嗓子疼,拒演了。

演到中午飯辰,結束了,到了晚上再演。王牛還是鬧彆扭,不肯出場,但他晚飯吃得比誰都多,吃過了兩碗,還要我再給他盛一碗,我到廚房給他盛了一碗麪條,趁沒人,在他碗裡唾了口唾沫。到了第二天,劇團還要再演一場,但能唱的唱段差不多都唱過了,樂隊就合奏秦腔曲牌。一奏曲牌,臺下的人倒安靜了,夏天智遠遠地站在斜對面街房臺階上,那家人搬出了椅子讓他坐,他坐了,眯着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節奏。趙宏聲已經悄悄站在他的身後,夏天智還是沒理會,手不拍打了,腳指頭還一屈一張地動。趙宏聲說:“四叔,節奏打得美!”夏天智睜開了眼,說:“這些曲牌我熟得很,你聽聽人家拉的這‘哭音慢板’,你往心裡聽,腸腸肚肚的都能給你拉了出來!”趙宏聲說:“我聽着像殺豬哩!”夏天智瞪了他一眼,往前挪了挪椅子,又搭眯了眼睛。趙宏聲討了個沒趣,往人窩裡擠去,就看見夏天義戴着石頭鏡,揹着手,遠遠地走了過來。趙宏聲沒有迎過去招呼,而幾個人給夏天義讓了路,也都沒有說什麼。往日的夏天義到哪兒,哪兒都有人殷勤,怎地現在沒人招呼?這我有些想不通。

夏天義明顯是受到了冷落,他自己也覺得臉面擱不住,站在那裡乾咳了幾聲。瞎瞎的媳婦也牽着兒子看戲,兒子只是哭,哭得旁邊人說:“你把娃抱出去麼,吵得人還看不看戲?”瞎瞎媳婦把兒子拉出人窩,看見了夏天義,說:“爹,你也來啦?你孫子哭着要吃霸槽家桌子上的瓜籽,我不好進去,你把你孫子帶進去。”夏天義看了一眼丁霸槽的酒樓大廳,說:“吃什麼瓜籽!誰在那裡?”瞎瞎媳婦說:“君亭他們村幹部在裡邊喝茶哩!他沒叫你進去坐?”夏天義說:“我嫌屋裡熱!”擰身就走,一直走到旁邊的一家小飯店去,到飯店門口了,手又反揹着,揚了頭,太陽在眼鏡上照成了兩片白光。趙宏聲迎過去了,說:“天義叔!”夏天義哼了一下。趙宏聲說:“叔還好?”夏天義說:“咋不好?!”再問:“我嬸好?”夏天義說:“好。”臉上的肌肉才活泛了,說:“這唱的是啥嘛,不穿行頭,不化妝!喝茶去!”趙宏聲說:“就是,就是。”兩人進了飯店,店裡沒有了茶葉,說全讓丁霸槽買走了,夏天義就要了一壺酒,又要了一碟油炸幹辣角。趙宏聲說:“今日是個好日子,天義叔這麼待我?”夏天義說:“不就是一壺酒麼!有魚沒,燒一條魚來!”掌櫃說:“清風街沒魚塘哪兒有魚?”夏天義翻了眼盯住掌櫃,說:“?!”掌櫃忙說:“老主任要吃魚,我這就找三踅去。”夏天義揮了一下手,將一杯酒底兒朝天地倒在了口裡。

這壺酒喝得不美氣,兩人也沒多少話,聽得不遠處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陣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義說:“你瞧瞧現在這演員,秦腔沒唱幾個段子,倒唱這些軟沓沓歌了!”趙宏聲說:“年輕人愛聽麼。”夏天義說:“這世事,唉!都是胡成精哩,你說丁霸槽蓋那麼大個酒樓,清風街有幾個人去吃呀?自己地裡荒着,他倒辦酒樓?辦酒樓供一些幹部去**呀?!”趙宏聲說:“天義叔!”就大聲咳嗽起來,站起身到門口朝街上吐痰,也趁勢掃了一眼。但他還沒返回桌前,夏天義卻也出了店往外走。趙宏聲說:“天義叔,酒還沒喝完麼……”夏天義說:“不喝啦,我不連累你宏聲啦!”趙宏聲趕忙說:“你想到哪兒去了,天義叔,我不是那個意思,天義叔!”夏天義頭也不回地順街往西走了。

夏天義梗着脖子把整條街道走到了西頭,就犯起愁來,不曉得再往哪兒走。太陽白花花的,地上的熱氣像長出的草,能看見一根一根在搖晃。三百米處就是那幾口大魚塘,水曬着發燙,漂了幾條翻了肚皮的死魚。金江義的老婆沒有埋在伏牛樑樑根,是埋在了街頭後的土崖下,墳上的花圈還完整着,黑乎乎的紙灰也沒被風吹散。夏天義走到了墳前,額上的汗就流下來鑽進眼角,他齜着牙在墳前停了一會兒,卻一拐腳順着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塬,看見了塬西北邊的那一片蘋果園。此時,高音喇叭上傳來白雪的聲音:“下面,我們請清風街的歌手陳星給大家唱幾首歌!”夏天義就聽見了:“走吧,走吧,讓悲傷的心找一個家。也曾傷心落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蘋果園裡,新生在砍伐着樹。這是一棵高大的白楊,高高的枝頭上有着一個鵲巢,幾乎比大清寺白果樹上的那個鵲巢還大一倍。前三天,新生用手扶拖拉機拉土,手扶拖拉機失了控,一頭撞在了楊樹上,樹身被撞了一個坑,當晚樹葉就開始響,啪啪啪地響,聽着讓人害怕。第二天,天上並沒風,樹葉子還響,而且是所有葉子互相拍打,響得更厲害。喜鵲也便飛走了。新生砍伐着這棵楊樹,樹嘎啦啦從空中倒下來,壓翻了放在園子邊的一對水桶。塬上暢快,夏天義敞開懷晾着褂子上的汗漬,嘎啦啦的響聲像打雷,他看見了一棵樹倒下去,就憤怒地叫喊着爲什麼砍伐樹,這棵樹是在修蘋果園時就保留下來的,而樹上的鵲巢也是他栽蘋果苗時就開始有了的。新生瞧着夏天義像個獅子一樣奔跑過來,忙放下斧頭,賠了笑臉,解釋白楊樹發生過的事,夏天義還在叫喊:“你說什麼天話!你也敢誆我?!”新生的媳婦趕緊過來給夏天義證明,她說:“是真的,天義叔,昨兒夜裡嚇得我沒閤眼哩!”新生誆夏天義,新生的駝子誆不了夏天義,夏天義就傻眼了,說:“有這事?咋有這事?!”新生說:“我問過榮叔,他說這是鬼拍手,鬼拍手沒好事哩。”夏天義說:“聽他胡說!你開拖拉機撞了它,你虧了這樹,它痛苦哩。你狗日的新生,這麼大的樹,你把拖拉機往它身上撞?”新生說:“真是有邪了,拖拉機突然就不聽了使喚!我咋能不知道樹在痛苦,我是不忍心看見它痛苦才砍伐了它。”夏天義不再說話,蹴下身撫摸了半天樹的茬口,成羣的烏鴉在果園的護牆頭上聒聒地叫,他斜着臉看了看,蘋果樹枝把天分割成一片一片,嘟囔着:“今天這是咋啦,,這是咋啦?!”新生的媳婦說:“天義叔,該不會我家有不好的事吧?”新生說:“你這臭嘴!有什麼不好的事?今年蘋果樹開花時受了凍,可現在果子的長勢還不錯,再說,只要天義叔一來就是好事!”夏天義站了起來,原本是眼睛瞪着新生,嘴裡卻說:“砍伐了就砍伐了吧。”但他心裡畢竟也寬展了些,望起這一大片果園,當年竟然是乾涸的峁樑塬,現在變成了一大片果園,就有了一種得意。新生趕緊說:“天義叔,你得常到我這兒來呀,不光我新生盼你來,這些蘋果樹也都盼你來哩!”他把夏天義往園子裡領,擲了土塊轟走了烏鴉,又大聲地對蘋果樹說:“都站好站好,一齊鼓掌,歡迎天義叔!”一句尋開心的話,卻真的刮來一陣風,所有的蘋果樹葉都搖擺起來,嘩嘩嘩地響。夏天義陡然來了精神,像將軍檢閱兵陣一樣往園子深處走,說:“新生呀,叔現在走動得少了,但叔就愛去河灘地和這片園子!我可給你說,你得把園子經營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虧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會回報的,當年分地時誰都不肯要這片峁樑塬,我承包了種蘋果,多少人還在嘲笑哩,可現在呢,誰能想到會有現在這麼大的園子?”新生說:“叔的話我記着哩!”夏天義說:“你沒記!你目光短淺,春上一受凍你就把一半園子不承包了,你瞧,如果陳星沒那一半,你坐在樓上看這一片子果林,你心裡就受活了!”新生說:“世上沒有後悔藥麼,叔。”新生的媳婦一直跟着,趁勢插嘴:“你玩鼓麼,玩到明年,這園子再退一半去。”新生說:“又嘟囔啦?!”媳婦說:“我就要當着叔的面嘟囔哩!今日要不是我讓砍伐那樹,你背了鼓又去丁霸槽那兒熱鬧去了!”新生卻說:“天義叔,你沒去看戲?”夏天義說:“看什麼戲?哪兒有啥戲?!”新生一臉的糊塗,夏天義掏出了黑捲菸,向新生要火柴,捲菸點着了,說:“哎,那楊樹股枝你準備幹啥呀?”新生說:“燒柴麼。”夏天義說:“如果做燒柴,那我求你一宗事了。”新生媳婦說:“你還求他?你有啥事你說話,他敢蹭擰?”夏天義說:“如果願意,我讓啞巴過來拉些去七裡溝搭個棚子,要不願意那也算了,我也是看到樹股枝臨時拿的主意。”新生說:“在那裡搭棚子?!”夏天義說:“你沒聽說七裡溝不換魚塘了嗎?”新生說:“啥事?”夏天義說:“你給我裝傻?”新生的臉上就硬笑,說:“天義叔,這話咋說呀……別人怎麼議論,你相信,我新生會維護你哩!”夏天義說:“我不用你維護。君亭現在故意在晾我,他晾我,我就該堅持的不堅持啦?”新生說:“他晾你?他敢晾你?!”新生的媳婦說:“你給我打馬虎,也給叔打馬虎?他君亭是狼麼,這清風街一攤子是你開創的,他坐你的江山,還敢這樣待你!你在七裡溝搭棚子,是住到七裡溝嗎?他逼你,你就鑽他的套子呀?!”夏天義說:“倒也不全是爲他。”新生說:“那何必呢!”夏天義說:“你不願意了也罷。”新生說:“天義叔你啥都好,就是一根筋!”夏天義突然嘎嘎地笑起來,說:“你二嬸嘟囔了我一輩子就是這一句話,今日你也這麼說,你也算這一句話說了個實話。人一生能幹幾件事?幹不了幾件事,但沒這一根筋,一件事你都幹不了。”新生說:“那就讓啞巴來拉吧。”新生媳婦說:“要啞巴幹啥,新生你去把棚子搭了就是了!”夏天義說:“你前世肯定是個男人!”新生媳婦說:“可能還是個村幹部哩!”三個人笑了一通,新生說:“叔這陣心情好,咱是喝酒呀還是敲鼓呀?”夏天義說:“敲鼓敲鼓!”三人出了園子,上到樓頂,鼓在樓頂上用油布苫着,搬過來了,夏天義狠狠地掄了一槌,鼓面卻噗的一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