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離了繼母蔡勝男那邊,本來想要直接回自家別院去的。這段時間天氣轉暖,別院裡花兒都開了,景色正好,她跟趙陌已經搬回了別院去住。
只是這時候回去,也沒什麼事可做。趙陌今日進宮,午飯不會回來吃,趙祁還在小馮氏那邊,與秦含珠、秦謙一塊兒讀書練字呢。秦含真想了想,就打算去東府瞧瞧餘心蘭。前日見她時,秦含真發現她臉色不太好,似乎身體有些不適。也不知道如今好些了沒有。
秦含真轉道去了東邊的承恩侯府。她是常來常往的人,又是本家出了嫁的姑奶奶,承恩侯府的下人見她來了,也很平靜,紛紛面帶笑容,殷勤地上前問好,有人自去給姚氏、餘心蘭報信,也有人主動告訴她,她常來拜訪的堂兄秦簡今日在哪裡,許氏病情如何,還有桂家二奶奶許岫今日上門來了。這是許岫第二次上門來爲許氏和許崢傳信。興許她這信真的傳得有效,許氏已經不象先前那般,以不喝藥來威脅兒孫們,非要回孃家給亡兄的喪事撐場子不可了。
那主動提供消息的下人,動作十分及時。秦含真才聽她說完許岫上門,就看到許岫從另一邊的岔路上過來,顯然是從大門方向直往松風堂的方向去。而秦含真是走側門過來的,要去福貴居,自然要路過鬆風堂西邊的過道,兩人就這麼遇上了。
不過秦含真沒什麼需要避開許岫的想法,迎面遇上了,便微笑着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沒有非得要求對方向她行大禮的打算,這就已經很給親戚——主要是指許氏與秦仲海——臉面了。不過許岫估計是嫁進了高官人家裡,規矩禮法都十分講究,不管秦含真表現得是否和氣親切,她都照足了規矩,給秦含真行禮。
秦含真當然不會爲難她,客客氣氣地說了兩句套話,便繼續往前走了。雖然留意到了許岫神情憔悴,人也消瘦了幾分,秦含真仍舊是眼角都沒有多瞥她一下。不管許岫以前是不是曾經主動或被動地給秦家人添過堵,如今她已然嫁了人,能遇上的機會不多了,也不會再有什麼機會,爲秦家人添麻煩,所以秦含真沒打算多事。
說起來,她們這一批年齡相仿的姑娘,堂姐妹、表姐妹或是閨蜜什麼的,互相比較熟悉的,都各自嫁娶了,就只剩下秦錦春即將出閣,蔡元貞婚事未明,還有那位眼高於頂卻脾氣不佳的裴茵大小姐,剛剛出孝,也不知道開始說親了沒有。
秦含真與裴茵關係不好,也沒興趣去管秦錦儀的小姑子,就是蔡元貞,陰差陽錯地至今沒有下文,讓人有些可惜。蔡元貞如今也有十七八歲了,就算蔡家素有晚婚晚嫁的傳統,這個年紀也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她卻還沒有動靜,也不知道她家裡人是如何打算的。
雲陽侯府眼下如日中天,不象先前那般受楚正方壓迫,不得不礙於太子妃的影響忍氣吞聲的時候了,雲陽侯夫妻若想要給女兒說一門門當戶對相相稱心如意的親事,應該不太難纔對。就算京城範圍內沒有合適的人選了,難道京城以外也沒有嗎?再說,壽山伯府的餘世子,恩科高中探花,人才出衆,好象也同樣沒有婚配呢……
秦含真暗暗嘆了口氣,想起方纔繼母蔡勝男與她閒聊時,無意中提到過,先前曾探過雲陽侯夫人的口風,似乎需要幫着在宗室皇親子弟中爲侄女蔡元貞物色婚配人選,雲陽侯夫人當時婉拒了。蔡勝男心裡還有些納悶,後來回家細想,又覺得雲陽侯應該是認爲自家如今風頭正盛,這時候上趕着攀上來的,未必是什麼可靠的人家,還不如在軍中挑合適的後生,因此打算慢慢細心挑人,並不着急,就沒再多提了。
蔡勝男的猜想也有她的道理,只是秦含真想起蔡元貞那溫柔大方又不失爽利的性情與過人的文學、才藝素養,倘若單純地匹配一位武將,未免有些可惜。當然,婚姻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蔡元貞素有主見,對於自己的婚姻必定會有自己的想法。秦含真身爲朋友,也不好干涉或影響她什麼,只能默默祝福了。
秦含真心裡轉着種種念頭,不緊不慢地向福貴居的方向走去。
她腦子裡沒分神去關注許岫,卻不知道許岫悄悄兒留意了她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過道門外,方纔收回了視線。
當初頭一回相見時,許岫絕對不會想到,那個自己曾經在內心悄悄兒輕視過的“沒怎麼讀過書的鄉下丫頭”,竟然會成爲如今高高在上的宗室郡王正妃,一身華服,儀態萬千地從自己面前走過。秦含真興許並沒覺得自己的態度傲慢,該有的禮數也都有,可有時候,不關心、不在意,就代表着傲慢。在秦含真的眼裡,許崢已經不是什麼值得她多加註意的人了,所以她可以毫不在意地微笑說話,打招呼,然後從容走過,而沒有絲毫停留下來與其攀談的意思。
許岫心裡不禁一陣悽楚。曾經不被許家放在眼裡的秦三老爺秦柏,如今已是連她婆家桂侍郎府都需要仰望的永嘉侯了;曾經被她們姐妹私底下嘲笑過的鄉下丫頭秦含真,如今也是身份高貴的肅寧郡王妃;曾經被所有人視爲才學天賦遠不如哥哥許崢的表兄弟秦簡,如今卻已是正經二甲進士,而哥哥許崢,卻在會試中名次遠遠落後於秦簡,如今更是錯過了恩科殿試,還得兩年後再考一回;曾經自認高官門第,不把“外戚”放在眼裡的許家,如今又成什麼樣子了呢?
不過幾年的功夫,物是人非。老天爺真是太會捉弄人了。
許岫摸摸自己的臉,不過幾日功夫,已經憔悴了許多。她今年才十九歲,心境便已象是三十九歲的婦人一般蒼老了。前方一片迷霧,看不到盡頭,而她卻還得硬着頭皮,繼續熬下去。這樣的日子,卻是她自己挑選的……
松風堂的丫頭迎了出來,眉間微蹙地看向她:“桂二奶奶怎麼站在這裡?我們夫人等你很久了!”
許岫能察覺出這個丫頭對自己的態度不太和善——這也許是嫁入桂家後,察顏觀色的日子過得久了,新曆練出來的本事——但姑祖母許氏身邊的丫頭,大多數對許家長房的人已經沒什麼好臉色了,這樣的態度也只是尋常罷了。許岫沒有放在心上,隨口應了那丫頭幾句,便走進了松風堂。
許氏很高興看到許岫過來,面色青白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來了?怎麼就你一個人?桂女婿呢?”
許岫壓下心中的苦澀,上前行禮,答道:“二爺今日去了吏部,因此不能陪我。我就說,我自己來也是一樣的。姑祖母家裡又不是外處。”
許氏點頭:“這話很是。雖然桂女婿待你好,你也不能處處使喚他。情份就該用到刀刃上,平日裡要多顯露出你的賢惠懂事來,叫他念你的好纔是。如此,等你有事需要用到他時,他纔會心甘情願爲你出力。”她嘆了口氣,“桂家人是講禮數的,你公公婆婆也和氣,你祖父的喪事,桂女婿也幫着出力了。你是續絃,桂女婿能做到這個份上,就不容易了。雖然我當初不滿意你父母給你挑了這麼一門親事,但如今想來,除了是續絃以外,這門親事真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桂女婿確實是個好人選。”
許岫心中更加苦澀了。她要怎麼說呢?桂家確實處處講禮數規矩,許大老爺的喪事,桂二公子也都照着禮數來了,該弔唁的弔唁,該幫忙招呼的幫忙招呼,雖然不會特別殷勤,但該孫女婿盡的責任,他都盡了。可在私底下,夫妻之間相處,他對她是說不出的冷淡。她知道是因爲父親謀缺的事,令他對她有了不好的看法。但他連聽都不願意聽她辯解,她有意做小伏低,想把他哄回來,他也一直淡淡地,完全沒有接受的意思。藉着她要守孝,他還直接搬進了書房……
倘若他只是在她孝期內如此,也就罷了,可若他不是呢?若他是徹底厭棄了她呢?他們才新婚,她還有那麼長的人生要過。今後她要如何與他相處呢?
但許岫不敢在婆家抱怨什麼。她看到小叔子看自己的目光了,就好象他什麼都知道。她還記得當年盧初亮告訴她桂家這門親事的時候,就提過他與桂家小四交好……若桂小四對元宵燈會那一場初遇的真相心知肚明,一旦他在家人面前說出了真相,許岫在公婆與丈夫面前,就真的什麼尊嚴都不剩了。
許大爺與許大奶奶正爲了官職的事心虛,如今對這個女婿也只有好話,次次見面都要囑咐許岫,好生相夫教子,不要讓丈夫挑剔。許岫看到他們如此,心裡便是有再多的委屈,也說不出口。如今許氏又張口就誇桂二公子,許岫除了強顏歡笑,還能做什麼呢?
許岫勉強笑着告訴許氏:“二爺正在謀求外放,公公也替他挑好的地方,是在湖州。婆婆讓我陪二爺一塊兒赴任,約摸是在五月裡出發。”
許氏吃了一驚:“湖州麼?我記得西府那邊在湖州倒是有幾家舊識,回頭我替你問問,看能不能帶個信去,也算是有人照應。桂女婿外放倒罷了,你能跟去就是好事。雖然你如今身上有孝,但也不能因此就跟夫婿分開好幾年。趁着這個機會,不必留在家裡給婆婆立規矩,你要抓緊機會懷孕生兒子,把桂女婿的心抓住了。倘若能在外多積累些人脈,將來你自己就能幫襯孃家了。這是個好機會!只可惜是在湖州,若是在金陵就更好了……”
許岫強壓下一股淚意。她不能告訴許氏,之所以桂二公子選擇了外放湖州,是因爲他的元配妻子孃家父親曾在湖州任知府,在那裡住過六年,最愛的就是湖州的景緻。他是追尋亡妻生前的腳步而去,根本沒她這個現任妻子什麼事兒。
可許岫什麼都不能說,還得衝着許氏露出微笑來:“您的話,侄孫女兒都記住了。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