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下旬,碧藍的朝鮮南海岸,五艘艨艟正揚帆向東行駛,但它們南邊不遠處,一場風暴正將襲來。
聽到侯哨警報後,負責這支遠征艦隊的尉陽匆匆來到甲板上,猛烈的風吹得他睜不開眼,數裡外,滾滾而來的浪快有船高。
他暗道不妙,正巧一個神色慌張的中年人也來外面眺望,便在風中大聲吼道:“徐夫子,你不是說,這時節不會有北風麼!”
徐福也望着遠處席捲而來的風暴,目瞪口呆,但心裡也是委屈異常。
“這片海域,我都未曾來過,豈能事事篤定?”
這的確是徐福未曾探索過的海岸,他們的這次遠航,開始於一個月前,隨着商賈的貿易深入,幾乎所有馬韓部落都倒向了秦朝,扶蘇親帥三千兵卒,在商賈和幾個馬韓部落的引領下,開始向東進發。
據最新情報,滄海君最後的據點乃是東濊的臨屯邑,此邑在半島的另一端,東臨大海,爲了防止滄海君狗急跳牆,從海上逃竄,膠東方面認爲,應該派出一支船隊,去海上堵截。
尉陽自告奮勇,接下來這樁活,徐福也被黑夫攆來同行,論海上探索,還是他最有經驗。
一行五艘艨艟,每船百人,於七月下旬從成山角出發,抵達韓城後休憩了幾天,旋即沿着馬韓海岸線,向南行駛。
五日之後,海岸線陡然偏轉,變成向東,從這開始,船隊就進入從未涉足的領域了……
爲了這次遠航,船上裝滿了食物,黑夫還讓倉稟發給他們大量菽豆,此物易於保存,若是淡水充足,還能用農家新發明的法子,發豆芽吃,是海上航行不錯的副食。
黑夫是害怕船員在船上呆久了,吃不到新鮮蔬果,會得壞血病,事實證明他多慮了。雖然邊走邊探索,使得航速緩慢,但好歹是遠遠靠着岸行駛,遇上容易停泊的海灣,船隊也會派人坐着小船,下去搜索一番。
就是在半島南岸,他們遇到了名爲“弁韓”和“辰韓”的部族。
“弁辰之人與馬韓人形態不似,馬韓皆矮小被髮,弁辰則略高大,好紋身,褊頭,其言語亦大爲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處土地較馬韓肥沃,善種稻,作縑布,有邑聚,各有君長,且能冶銅……”
尉陽在自己的《航海日記》上如此記述,聽船上的馬韓人翻譯說,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後,便讓孩子的頭整天靠在一塊石頭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後腦部平扁,大概是認爲這能長壽?所以見到的人皆褊頭。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築,是一種井榦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獄。
軍情如火,他們只是停下取了淡水,換了點食物,沒有在弁辰之地耽擱太久。船隊繼續向東行駛,進入一片羣島密佈的海域,徐福指着東南方告訴尉陽,這其實是個海峽,在東南方,還有一片羣山森林密佈的陸地,或許就是九州外的另一個州……
“也許只是個大島。”
尉陽如此複述他仲父黑夫的話,沒怎麼放在心上。
就在航程進入第十二天時,洋流卻忽然變得不穩,因爲害怕撞到支離破碎的海岸暗礁,船隊離陸地稍微遠了些,卻沒料到,竟遇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
此處距離陸地十餘里,能隱隱看到海岸線,若是經驗不足的船長,肯定會匆忙靠過去,躲避這場大風,但徐福制止了尉陽。
“這片海域暗礁密佈,眼下又是退潮之時,貿然靠過去,被風一吹,便可能觸礁!”
在這種情況下匆忙靠岸,便可能沉船,最好的辦法是斜向行駛,讓船保持在離岸不近不遠的位置,一旦看到可以泊船的海灣小島,就立刻靠過去!
尉陽咬咬牙,眼下,只能盡力想方設法,把船從險境中解脫出來了。
他們很幸運,不多時,一道狹窄的海灣出現在眼前,船隊連忙趕在風浪變得更大前,向那邊靠攏,這時候必須依靠風帆和舵,讓船不要在狂風驟吹下偏離方向。
徐福用自己多年來的海上經驗,讓水手們將雙桅的帆斜拉着,讓它側面受風。這樣,可以用最小的帆面借風力斜進,把船身最結實的部分對着浪頭,並維持原有航向。
四艘艨艟順利衝到了柔軟的沙灘上,立刻拋錨,一邊一個,把船穩穩地停下來,海底是粗沙石,吃得住錨。隨着潮水漲起,它們會重新浮在海面上,停在水深三丈的地方,艨艟個小,擱淺也無事,一行人往海里一推即可。
但依然有一艘船駛偏了方位,直接朝海灣邊上尖銳的礁石羣撞去!滿船驚呼後,船重重撞在岩礁上,無數人落海,船頭也破了個大洞,海水飛快涌入……
那艘船必須放棄,一整個晚上,尉陽都在忙着救人,但那艘船的船員,還是死了三分之一……
四艘船停在沙灘上,在風浪拍打下,傾斜得厲害。浪頭跳得比船頂還高,以迅猛不可阻擋之勢,從船頭到船尾,掃過甲板。風帆已經降了下來,桅杆搖搖晃晃,船板咯吱咯吱地響,彷彿下一次,就會被浪花打散,讓人心驚膽戰。
除了船長和少數人,所有人都不敢在船上呆了,他們就這樣瑟瑟發抖地站在岸上,躲在海岸巖洞裡,希望天亮時風暴會減弱下去,但是希望落空,次日天亮時,狂風比以前更猛烈,海面濁浪滔天,而僅剩的四艘船裡,有一艘桅杆折斷,也已廢了。
“孺子,看到了麼?”
尉陽自加入舟師以來,還沒經歷過這麼大的海浪,咬着嘴脣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船,徐福卻哈哈笑了起來:
“海就像女人,脾氣捉摸不定,昨日可能對你百般柔情,今日或許便烏雲蔽日,怒濤拍岸,要將你撕碎。”
唏噓一陣後,徐福又嘆道:
“可不管脾氣如何,男人還是離不了女人,就像你我離不開海一樣。”
一直到了第三天,劇烈的風暴才漸漸平息,數百人驚魂未定地回到船上,發現船艙進水,食物多半被水浸泡過,不趕緊暴曬就要發黴,倒是黑夫讓他們帶的菽豆,被海水泡了一天一夜後,居然發出了嫩芽……
喝完豆芽湯,待到風平浪靜後,四百餘人擠在四條船上,繼續向東進發,這之後不過兩日,負責遠眺的水手大喊:
“五百主,海岸走向又變了!”
果然,海岸再度偏轉,蜿蜒向北。
“快到了。”
尉陽鬆了口氣,徐福則喜滋滋的在地圖上寫寫畫畫,他們的航行證明,這片部族林立的土地,的確如黑夫所畫,是一個“半島”。
是夜,船隻夜泊時,徐福站在船頭,手持牽星板,對照着六壬星盤,測量他們所在的緯度。
後世之人總以爲,緯度測量的前提是證明地球是圓的,但即便徐福他們認爲大地是平的,也絲毫不影響緯度測量。依靠北極星的高度與地面夾角來測定緯度,在北半球非常適用,精確而方便。
“郡守將牽星術引入到軍中,斥候測得,那滄海君最後的據點臨屯,緯度三十八度……”
而他們眼下所在的位置,是三十六度。
那股狂風亂流已經完全熄落下去了,接着便是一場可利用的東南風,四艘艨艟撐起它的兩面硬帆,藉着風勢急駛着,它儘量靠岸,帆索扣在右舷上,一路向北。
至此,他們已經完全離開了弁辰地盤,繞到了東濊,數日後,當徐福再次測量緯度時,他們已逼近三十八度。
岸上的岩石都披着無邊綠茵,人們還可以看見成羣的獐子在樹林裡和平原上跳躍着,不多時,一座高高屹立在山上的木製城邑出現在眼前,海邊還有許許多多的木筏竹筏,很多人在試圖將它們推下海……
而在十數裡外,有一支黑壓壓的軍隊,正跋山涉水,朝這邊飛速靠近,那是公子扶蘇親率的大軍。
“正好是八月最後一天,合兵於此。”
徐福和尉陽相視一笑。
“看來,吾等來的還不算遲!”
……
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最後一天,朝鮮半島東海岸的臨屯城(韓國江原道),這是濊人建立的一個小邦,其實就是個木牆圍欄的小寨子,與北邊的小邦真番一樣,一度臣屬於箕氏朝鮮,這也是滄海君最後的流寓之地。
但滄海君長達一年的流竄,也到此爲止了。原本滄海君的打算是,避開秦軍的鋒芒,帶着部衆在三韓、東濊間流竄,若秦人派軍隊追擊,定會被多山的地貌折騰得疲憊不堪,也會闖入各部領地,引發矛盾,滄海君便能煽風點火,糾集不知秦糾集有多強多大的當地部落,騷擾秦軍,使之折戟而歸。
可過去大半年間,秦軍卻改變了孤軍深入的策略,改派商賈深入馬韓、東濊,用紅糖、刀具爲敲門磚,與各部建立貿易關係,還用了毒計:各部若無貂皮,可以滄海君部衆人頭換取貨物……
諸部貪秦人之利,滄海君部衆屢遭土著劫殺,跟他一起流亡的核心部署本就只有三千餘,數月來,竟損失了一千多人。
滄海君只好加以反擊,奪取了東濊臨屯作爲落腳點,此地東臨鯨海,眼下,秦軍、馬韓、東濊數千人從陸路三面包圍過來,若不想全滅,就只能指望造船出海,逃到辰韓、弁韓去……
但他們的希望很快落空了,清晨,四艘戰船卻忽然出現在東海岸,恍如天降!
當黑色的旗幟從船上升起時,當艱難在海上漂浮的竹筏被艨艟毫不客氣地撞翻時,又弩機連發,將落水之人統統射死時,滄海君及其部衆都絕望了。
秦船雖然不多也不大,但卻是全副武裝的戰船,靠着數十艘竹筏,根本無法入海。
逃了一路的衆人無力地跪在海灘上,他們知道,接下來,唯有一死了。
“天罰,這就是天罰……”
滄海君身邊,一位衣着打扮,明顯來自中原的白髮老者嗟嘆道:
“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這就是我認識的秦始皇帝啊,就像昔日對付燕王喜、太子丹、樊於期一樣,若誰觸了逆鱗,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