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時,高唐城,已經被秦軍營地圍住三角,僅西邊通向大河的位置空出。
“圍城必闕,尉將軍不愧是善用兵者也!”
帶着部隊來到高唐城秦軍大營外,打十里開外起,東郡尉於成武就開始了他的尬捧模式,當着引路的曹參之面,從圍城到紮營,將黑夫的一切佈置都誇了一遍,恨不得將尉將軍吹成天下名將。
曹參心中好笑,但也能理解,隨着平叛的繼續,單獨依靠齊地諸郡力量,已足夠平定這場“諸田之亂”,於是秦始皇帝追加授予黑夫“裨將軍”的職務,讓他統領各郡兵馬,定要將田逆扼殺在高唐城。
於是高唐城下,大軍雲集,不僅有膠東、臨淄兵,連濟北、東郡兵也陸續趕來,大河對岸的鉅鹿郡也派了兩千人,來守着河岸。
黑夫爵位很高,是秦始皇十分信重的大臣,眼下又成了諸郡尉的頂頭上司,東郡尉當然要討好了。
曹參只負責帶路,安頓好五千東郡兵後,又將於成武帶到大帳,稍後黑夫會來這與衆郡尉軍議。
於成武剛進到帳內,就看到一個熟人。
“徐郡尉,別來無恙。”
於成武笑容可掬,濟北尉徐忌卻笑不出來,他無奈地搖頭,對昔日一起參與過滅燕、齊之戰的老戰友道:“我乃失地待罪之將,隨時可能被撤職斬首,豈敢稱‘無恙’?”
容不得濟北尉不擔憂,他們濟北丟了半個郡,濟水以北諸田盡數從賊,雖然這鍋要歸打草驚蛇的郡守,但他也無法免責,就指望在這場仗裡挽回一點。
徐忌還不是最倒黴的,帳內角落裡,還坐着個陰着臉的老者,卻是臨淄郡的郡尉樓亢。他也有失地之過,更因爲大意輕敵,在濟水打了場敗仗,如今已被免職,只繼續協助黑夫統兵。
徐忌還有點盼頭,樓亢卻心如死灰,連於成武和他打招呼都懶得理會。
於成武討了個沒趣,只好找位置跪坐下,說起來,他們三人都曾是王賁的部將,戰功赫赫,一統後得了郡尉之職,關東富庶,衆人都過上了舒服日子,抓抓賊,練練戍卒,不復昔日刀山火海的崢嶸歲月。
誰料這齊地忽然生變,讓衆尉猝不及防,這才導致臨淄、濟北糜爛。
他不由暗自慶幸:“幸虧我被分到東郡做官,那裡沒有亂賊。”
狄縣首義引發的動盪,目前看來,是被限制在齊地了,齊地之外,只有鉅鹿人魯勾踐響應,其餘地方,尚無附和聲援之人,或許是因爲,這場動亂纔不到三個月時間,就將被平息的緣故,朝廷甚至都不必動用中央軍隊。
“或許不讓彭城的王賁將軍帥關中之師來平亂,也有陛下的考慮……”
於成武暗暗揣測,皇帝正是要讓地方郡兵剿殺齊亂,以此告訴天下:“平亂易耳,割雞焉用牛刀?”
但要做到這一切的前提的,殺雞的刀,是把利刃!
正思索間,營帳再度被掀開,一個身着戎裝的黑麪將軍走了進來,正是此戰的那把殺雞刀,裨將軍黑夫!
“見過尉將軍!”
於成武等人連忙起身拱手,黑夫朝他們點了點頭,到主座上徑自坐下。
東郡尉眼見黑夫年輕,據說他今年尚不滿三十歲,年未至而立,便能做封疆大吏,爵至大良造。這次平定齊亂,恐怕能到駟車庶長甚至是大庶長,距離封侯,只有一步之遙了……
於成武還來不及感慨後生可畏,黑夫便單刀直入,問起東郡兵的人數,安排其部署來……
……
“東郡兵五千圍困南門,濟北兵五千圍南門,臨淄、膠東合兵八千圍東門,加上大河對岸的鉅鹿兵兩千,我軍總計兩萬……”
等三名尉郡領命退下後,黑夫看着高唐地圖沉思。
“兵法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城內不算民衆,光論叛軍,就不止兩萬,多於秦師。之所以避而不戰,是因爲田氏兄弟知道,輕俠海寇秩序散亂,堂堂正正的野戰必敗,只能指望據城而守……”
相比於強行泅渡大河,讓黑夫有半渡追擊全殲的機會,相比於倉皇流竄於野外,導致部衆星散的窘境,將他們集中起來,陷於死地而戰,這已經是田氏兄弟的最優選擇了。
眼下黑夫以兩萬秦軍攻高唐,還真有點難度。
黑夫合上地圖,走到營帳外面,他的大營紮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小丘上,秦軍營壘層層向外延伸,井然有序,畢竟黑夫有輕微的強迫症,紮營不整齊他看着不爽。
在這數裡開外,則是一座牆高四五丈的大城……
城牆是夯土壘成的,雖然不算高,但很厚實,這是數百年來,田氏一點點增寬的。
跟其他國家不同,齊國的地方行政制度不是郡縣,而是“五都制”。
其中,臨淄、即墨、莒、高唐、平陸,號稱五都。
高唐之所以有這麼高的地位,除了它控齊之肩背,爲河朔之咽喉,乃齊國的西大門,是兵家必爭之地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裡是田氏發家的地方!
據黑夫的瞭解,田氏的祖先,陳國公子完入齊後,這個家族還只是寄人籬下的小大夫,連領地都有不起。幾代人過去了,並沒有什麼起色,家族性格也以“文質、敦厚”出名,直到出了一個例外:堪稱影帝級別的田無宇……
那田無宇先投靠權臣慶封,後又反水,讓自己家族站對了位置。過了十年,他又用“你不打他們他們就要滅你”的理由,聯合鮑叔牙的後代鮑氏,將執政的公族欒、高轟走,將齊景公扶正。
這麼多可不是因爲忠君愛國,而是爲了自己,齊景公感念田無宇兩次“匡扶社稷”的功勞,賜他莒地旁邑,田無宇聽了晏嬰的建議,拼命推辭,背地裡卻買通齊景公的母親,說田氏如此忠心謙遜,一個小邑怎麼夠,不如給他們高唐……
史書上記載田氏得到高唐時,用了四個字。
“田氏始大!”
高唐作爲津途要道,一馬平川,土地肥沃,田氏在這裡又積蓄了數代人的力量,最終完成了代齊的事業……
說他們的歷史從高唐開始,並不爲過,這裡就是田氏的龍興之地,而高唐之民,也最受田氏恩惠,對田齊念念不忘,田氏兄弟在狄縣首義,擁戴田假爲王后,高唐田既、田解等人立刻響應,牽制住了濟北軍。
而如今,高唐又成了復辟者最後的壁壘,不但城厚池深,城內有倉,積糧三載,夠叛軍吃很久了。此城民衆對反秦復齊的支持,更甚於臨淄,加上對“秦軍屠城”的恐懼,只怕會竭力協助守城,所以打高唐,是場硬仗。
“起碼,會跟水滸寨攻打高唐州差不多難吧。”黑夫暗暗吐槽。
這時候,黑夫身邊做侍衛的侄兒尉陽眼尖,指着城頭道:“仲父……將軍,城頭豎起了旗!”
果然,城頭豎起了兩面旗幟,過了一會,斥候回來稟報,說城頭的大旗,上面有九條游龍……
“是龍九旗,是齊國王室的標誌。”
黑夫笑了,他是從張蒼處聽說的,這還是當年齊桓公成爲侯伯的儀式上,周襄王特賜的旗幟,後來田氏代齊而不改國號,便將這旗繼承了,田氏兄弟舉事是爲了復辟齊國,這面旗可少不了,大概是進高唐後讓人趕製出來,鼓舞士氣的吧。
此外還有繪有交龍之旂的“靈姑”旗飄在城樓稍矮的地方,那是“執政”的標誌,看來,叛軍的真正統帥者,田氏三兄弟這時候恐怕也在城頭,在眺望秦營,商量對策吧……
黑夫知道,他們能看到怎樣的景象:
四部秦軍分別各處,營壘紮實,兵卒強弓勁弩守要害之處,從薛郡、東郡源源不斷趕來的上萬民夫,正在堆積攻城用的土山。
到處充斥着木錘敲打聲,一座嶄新的攻城塔正在建造中。另有兩座已建立起來。在這兩座塔之間,還有數輛攻城車,撞錘以大樹樹幹製成,鐵索固定,頂端削尖後用火淬硬,上面鋪有木製頂棚,用用生馬皮遮掩,澆水防火。
更有十數架攻城用的“飛石”已在城外百餘步外準備妥當,這是春秋時期就出現的器械,工匠來回奔走,正在調試準頭。
這場大戰,一觸即發!
黑夫不由慨然。
“田氏的歷史在高唐開始,這個家族人才輩出,田無宇、田乞、司馬穰苴、孫子、田恆、齊威王、齊宣王、田忌、孟嘗君、田單,也算引領風騷數百年了……”
黑夫讓人揮動大營的旗幟,嗚嗚嗚,號角被吹響,這是第一次試探性進攻開始的標誌!
數千秦軍邁着整齊的步伐上前,以劍敲擊盾牌,他們倒不是真要攻城,只是打仗靠的是士氣,日常的示威是必要的,嚇嚇城頭的輕俠民衆足夠了。
而工匠們也調試好了投石機,無數人呼喝着拉動繩索,將第一枚飛石彈射出去,砸向高唐城,砸向城頭的“龍九”大旗!
“但如今,田氏的歷史,也將在此結束!”
……
ps:各郡尉的名當然是亂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