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黃昏,天光西斜。
趙佗眺望遠處壽春戰場,看着在金鉦聲中如潮水般退回來黑甲秦卒,眉頭微微皺起。
身側,侍從盧綰略帶惋惜的說道:“可惜我軍兵力太少,若是將軍麾下能再有三萬軍隊,定能一戰拿下這壽春城。”
“今日只是試探罷了。”
趙佗淡淡開口。
他臉上平靜,但心中還是略有遺憾。
因爲今日確實是他一舉攻破楚國都城的好時機。
楚王負芻眼見敵軍兵臨城下,不想着如何提高軍民士氣,如何佈防城池,反倒在城頭上搞什麼祭祀大典,將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鬼神身上,簡直可笑無比。
這就被趙佗抓住機會,先用一陣巨砲射擊嚇得楚人神魂皆顫,士氣大降。
緊接着秦軍趁勢攻城,在兇猛的攻勢下,這一面壽春城牆差點淪陷。
楚王負芻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那夜色中,竟響起了陣陣類似狐狸的鳴叫。
趙佗兵力比城中守軍還少,在敵軍戰心沒有崩潰的情況下,想要一戰破城,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到了壽春城前,面對這座淮南雄城,才知道什麼三萬人奇襲壽春是個什麼概念。
“屆時將軍再射書於城中,上寫神靈拋棄楚國,天命在秦之語,想來定能起到效果。數日之後再行攻城,城中抵抗必定減少!”
山鬼!
這樣的祈神結果,讓楚王負芻越發的感到恐懼和害怕。
據軍中楚人提供的信息,壽春城佔地廣大,共有八座水門,八座陸門。
“以此觀之,不穀尚有希望啊!”
雖然兩位美人手掌柔軟,連一絲力氣都捨不得用,但每一次的上藥,都讓楚王負芻嘴裡發出“嗚嗚”的痛苦聲。
就連主持祭祀的大巫也在混亂中摔倒,被一羣巫師踩踏,送去見了大司命。
這些奇怪的生物和馬匹的形狀大小差不多,但頭上竟長着如牛般的獨角,脖子處有一條條在風中舞動的觸手,其通體赤紅,在月光下望去,竟如同血一般駭人。
“不穀還有大軍!”
像盧綰說的,趙佗手下如果能多幾萬人的話,情況可就不一樣了,他大可同時在其他幾面城牆發動攻擊,同時主攻方向攻勢不絕,破城的機會更大。
那是一個女子。
有人牙齒打着顫,哆嗦着詢問。
……
傳說中的山鬼出現在壽春城外,這預示着什麼?
就在衆人駭然無語時,更加奇異的事情出現了。
“嘿嘿嘿。”
“篝火狐鳴。”
鍾離眛深吸一口氣,低語道:“我軍在彼時攻城,反而激發城中楚人血氣,在我軍的威脅下,他們一時間顧不得此事。”
聲音由遠及近,從狐狸的聲音漸漸向淒涼尖銳的人聲轉變。
孫常心中暗歎一聲,拱手道:“大王高見。”
“那是何人?”
戰事失敗,項燕東逃,淮北盡失,秦軍兵臨城下……
趙佗搖了搖頭,想到去年李信的作戰策略。
“不知道,或許不是人?”
只可惜,壽春畢竟是淮南雄城,城牆厚實,城中守軍的數量也比秦軍多的多。
屋中短暫的寂靜後,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走了進來。
楚王負芻臉上終於出現了喜色。
“啊!”
“那是什麼?”
“更別說淮南尚有我楚國城邑,不穀之前早已發下詔令,讓淮南各邑起勤王之兵,甚至召百越之人來此。”
“所以李將軍去年的奇襲壽春,就是在異想天開。”
城外數十步,在淡淡的月光下,勉強能看到有東西在移動。
很快,就在城頭數十個楚卒驚駭的目光中,那奇怪異獸拉着車輛緩緩駛入夜中消失不見。
孫常看到大王正紅着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目中盡是期盼之色。
楚王負芻急切開口,若是秦軍破城,他說不得只能死守王宮了。
“司馬,小人想撒尿。”
“還有項燕和熊啓,兩人雖是逆賊,但不會投降秦人,想來會與秦人拼死到底。讓秦軍無法全力攻打不穀的壽春。”
“好有道理,看來就是大王的問題。”
兩個美人上完傷藥後被大王揮手趕走。
“瞎說什麼呢!全都閉嘴,胡亂說話,小心割了你們的舌頭!”
“左徒,秦軍可退去?”
有楚卒叫起來,擡頭往城外望,沒見到狐狸的身影。
“來人,去給我將左徒叫來!”
“大楚興,陳勝王。”
說起來倒是簡單,但真要來此攻城,面對城中數萬楚人的拼死抵抗,還有內外兩層堅固的城牆,再加上不斷回援的楚軍,以及秦軍缺乏的補給,如何能一戰取勝?
縱使去歲昌平君沒有背叛秦國,恐怕李信也只能在這壽春城前鎩羽而歸,甚至覆師於此也說不定。
“全都給我站起來,別坐在地上。要打起精神,秦軍這兩天雖然沒有攻城,但吾等也不可掉以輕心,晚間守夜,必須小心萬分,聽到沒有!”
“利用今日之事?”
……
守夜的士卒在城牆上箕踞相對。
“剛纔所過,定是山鬼!”
如今,就連神靈也放棄了他。
“攻心?”
“不穀今日雖被秦人兵臨,但尚有雄城一座,大軍七萬,糧草無數,比之昔日趙、齊兩國不知好上多少,足以和他秦軍耗下去。”
他並非楚人,甚至不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居民,對於鬼神之事的理解自然不如鍾離眛等人。面對壽春堅城,他腦子裡想的都是各種兵爭之道,對於鬼神方面反倒頗有忽略。
祭祀大典上,神靈沒有迴應他的呼喚,反而迎面來的是秦軍可怕的飛石。
壽春城,楚王深宮中。
那個撒尿的士卒卻沒有笑,他此刻正站在前幾日被秦軍的飛石擊碎的牆垣邊,撈起衣角的手顫抖着,雙眼死死的盯着遠處。
他雙目大睜,滿臉驚駭道:“山鬼!”
楚王負芻趴在軟塌上,嘴裡嗷嗷叫着。
他是天生貴胄,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般傷勢。每一次的上藥,都讓他感覺十分疼痛,連美人溫柔的撫觸都不能給他帶來絲毫安慰。
不過相比於身體上的創口,真正讓楚王負芻感到痛苦的還是他祈求神靈的失敗。
城頭上的楚人看到了,那駕車的是四匹異獸。
“那就好。”
駕車的車伕更是一個怪物,大體模樣似人,但腦袋上同樣長着角,背後則是如同雀鳥一般的巨大翅膀。
她身穿白衣,身姿婀娜,身上扎着奇異的花環,在那夜風中滿頭黑髮舞動,讓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臉。
秦軍只有兩萬可用之兵,攻打城池,還是第一天試探性的攻擊,自然不可能派上所有的兵力,所以到了後面,攻城力度就稍顯疲軟。
“你們聽清了嗎?”
鍾離眛搖頭道:“我軍若是不能拿下外城,負芻自是不會投降。但將軍卻可利用今日之事,離散城中軍民之心,讓楚人失去戰心,不敢抵抗,則此城當輕易拿下。外城既下,我大軍入壽春,兵圍楚王宮牆。屆時遣一說客,或許就能不戰而擒負芻。”
兩個身上散發着香氣的美人,正小心翼翼的將金瘡藥膏塗抹在楚王負芻屁股的傷口上。
“還是得等大軍抵達才行,我這兩萬人想要拿下偌大的壽春,不太現實啊。”
趙佗哪怕攻下了壽春外郭,以他的兵力還是不足以強攻裡面的楚王宮城。
“大司命,爲何沒有降下神罰,難道天神拋棄不穀了嗎?”
其他士卒哈哈笑起來。
“然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楚人最信鬼神,今日負芻城頭祭祀,祈求大司命降臨,結果被天神摒棄,不僅不成,反而被我軍以巨砲轟擊。這事情必定讓城中楚人心中惶恐。”
“至於糧食,大王之前命人將送往陳郢的糧食運到城中,加上壽春本來的存糧。其數量之巨,足以供我城中軍民一年所需!”
“是狐狸叫?”
當然,真正吸引這些楚人目光的,還是那車輿上迎風站着的人。
大王之所以說這麼多,只是想要自己能贊同他,讓他能夠安心的繼續坐在深宮中,等待那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希望。
但那陣陣怪異的叫聲,還是隨着風兒吹到城牆上來。
“哈哈哈……”
趙佗眼神一亮,道:“你是說鬼神?”
“好個鍾離,此攻心之法,真乃妙策!”
如今被鍾離眛一提醒,才發現此事確實可以拿來大做文章。
趙佗讚了一聲。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兩司馬翻了個白眼,罵道:“撒個尿也要和乃公說,你就在這城牆上尿下去便是,說不定秦軍攻城時,還會被城下尿騷味薰暈幾個。”
此城不僅有高大堅固的外郭城牆,在城中還有一座高聳的楚王宮城,宮牆前有引淝水形成的護城河,雖是內城,其城防卻非常堅固,不比外城易於攻取。
車伕之後是用辛夷木製成的車輿,上面有藤蔓環繞,血色的旗幟插在車上,於風中獵獵作響。
他背上的衣服已經被撈起,露出被土塊碎石射傷的後背和屁股。
一輛奇怪的車緩緩駛過城前。
就在趙佗感嘆間,一直默不作聲的鐘離眛開口了:“我軍兵力不足,將軍何不使用攻心之策?”
“輕點!”
士卒們小聲議論着前幾日的祭祀大典,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那可真是驚心動魄啊。
楚王負芻重用的幾個臣子中,松陽君景昭前往齊國遊說,因秦兵截斷道路而滯留未歸。
他自言自語道:“昔日趙襄子被困晉陽,智伯勾連魏韓兩家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羣臣皆有外心,其形勢比今日之不穀還要危急數倍,最終結果如何?”
楚卒驚愕的詢問聲中。
唯有一陣陣淒涼幽遠的女聲傳到城頭來。
他本能的將目光,循着那士卒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楚王負芻鬆了口氣,又問道:“如今我壽春城中,尚有多少兵馬和存糧?”
就在衆士卒交相詢問的時候,還是那出身較高的兩司馬反應過來。
“左徒,你說是也不是?”
唯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依舊充斥着他們的腦海。
緊接着,他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大豬王,輔助翔?”
趙佗眼睛微眯,低語道:“攻城爲下,攻心爲上,我自是知道。只是如今壽春已經是孤城一座,一旦破城便是亡國的下場。那楚王負芻很清楚,城池不破,他就還是楚王,如果開城投降,就是我秦國的階下之囚。所以不到城破之時,此人豈會投降?”
右尹靳夏被反賊昭原弒殺。
“好!不穀尚有七萬大軍,一年之糧,還有這高牆厚垣。別說城外只有那趙佗的兩三萬人,就算城外有十萬,二十萬秦軍,不穀也不放在眼中。”
“不穀臀甚痛!”
“大王祈求神靈懲治秦人,爲何大司命沒有迴應?”
晚間風涼,站起來吹風可比坐在地上要冷得多。
令尹項燕違抗王命,率軍叛逃。
如今壽春城中,能撐起檯面的重臣也就只剩眼前這位左徒孫常了。
……
趙佗思路開闊後,腦海裡冒出一個關於楚人信鬼的經典案例。
“以末將之見,將軍不如暫緩兩日攻城,讓城中楚人細思今日神靈摒棄之事,定然會有恐懼之情瀰漫壽春。”
除去楚人拼死抵抗外,此番功敗垂成,和趙佗兵力缺少也有關係。
“噓……我聽人說,是因爲大王弒殺先君,讓神靈厭棄,所以大司命纔不願降下神威。”
一個接一個的楚卒被趕上城牆與秦人血拼,面對亡國破城之危,這些楚人雖然心中恐懼,但還是硬着頭皮奮勇作戰,讓秦軍始終無法攻入城中。
時而有夜風吹過城頭,讓他們不由打起寒顫,胯下更是涼意滋生。
時至夜晚,壽春城牆。
“我聽清了,那些狐狸的聲音是在說‘大豬王,輔助翔’。”
兩司馬板着臉對這些守卒訓斥,在他的厲聲下,這些士卒一個個磨蹭着從地上爬起來。
他知道大王這是在絕望中尋求安慰。
“只要不穀的'田單'出現,或許就能盡逐秦軍,復我楚國之土!”
反而城內楚軍源源不斷走上城頭進行支援,讓秦軍哪怕拿下城牆也無法站穩腳跟。
一位兩司馬走過來。
楚王負芻眼中露出求生的慾望,不到最後一刻,他是絕不會死心的。
那哀婉淒涼的歌聲,如今在衆楚人腦中迴盪起來,更讓人身體發顫,感到手腳冰涼。
此言一出,衆楚卒一片譁然。
衆楚卒嚇得一個哆嗦,兩司馬正要回頭呵斥,轉頭卻看到那撒尿士卒正伸手死死指着城下某處。
孫常略一思索,回道:“稟大王,如今城中有王之左右二廣,精兵兩萬。還有從下蔡和前線退回來的士卒兩萬左右。如果大王徵召城中青壯,當可再起兩三萬人。”
原來是楚地諸神中的山鬼!
怪不得會在夜間出沒,異獸拉車,奇人駕馭,車輿中更有白衣女子迎風歌唱。
一個楚卒叫了一聲。
孫常忙拱手道:“大王勿憂,今日士卒奮戰,已將秦人擊退。”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還有昔日五國伐齊,齊國七十餘城盡數亡於燕人之手,只剩即墨與莒二城尚存,結果呢?還不是齊國盡復,燕人北逃!”
衆楚卒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還是那頗有文化的兩司馬最先聽懂。
就見他臉色煞白,哆嗦着嘴脣,喃喃低語。
“大楚亡,負芻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