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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冰花躺在長椅上。他終於睜開了眼, 定定地看着帳篷頂的縱橫支架。雪風在帳篷外嗚咽,旌旗大響。魯冰花的頭昏昏沉沉地,四肢綿軟得像是當初泡在藥缸裡一般。

“怎麼樣?”南燭的聲音。飄飄渺渺, 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

魯冰花終於看清眼前人的小臉, 眼前人的臉上寫着緊張。魯冰花咧嘴露出一個壞笑道:“放心, 死不了。就是耳朵疼得厲害。”

“耳朵?怎麼會是耳朵疼?你肚子不疼嗎?腦袋不暈嗎?”南燭疑惑。奇怪, 魯冰花的症狀怎麼與其他人不同呢。或者說, 跟其它僥倖活下的中毒者不同。耳朵疼?她的手指忍不住碰了碰魯冰花的耳垂。

冰冷的指尖,讓魯冰花的心酥麻了一下。

魯冰花抓住了她的手。

“幹嘛?”南燭問。

魯冰花側過臉看着她,兩人對視, 一時無言。南燭的眼中是關心,還有被抓住手後的一絲慌亂;魯冰花眼中, 則是乾乾淨淨的溫柔。

“耳朵疼, ”他道, “若是有人再咬一下,說不定能以毒攻毒。”

他究竟在說什麼?

南燭大窘, 抽手欲回。魯冰花苦笑一下,鬆開了她。

“幾天了?”他轉移話題道。視線重新落回帳篷頂上的交錯縱橫。再多的交錯也比不上他心裡的亂麻。明知沒有結果,卻總是抱着希望。每疼一次,心裡便多了一道口子。總希望麻木,卻麻木不了。

“兩天三夜。”南燭回答。

“我們被困住了?”他問, 捂頭。

南燭道:“嗯, 困住了。”

雲淡風輕的句子藏不住南燭眼底的心憂。她不想讓魯冰花着急, 魯冰花又怎麼會不知。

“呆子。”魯冰花輕嘆。

若你心中無我, 爲何對我如此;若你心中有我, 爲何又不能說透。

魯冰花閉了眼。

老虎豁已經被圍住兩天三夜。羌午叛軍隔着沉葉渡一帶與老虎豁對峙。一邊對峙一邊慢慢增加冰河上的人數——冰層也越來越厚了。相比浮躁無能的鹿耶,冷靜的鹿鼎纔是羌午水國真正可以問鼎九五的人。

這兩天三夜間, 南燭已經陸續派出五隊求援的親兵。帥東、帥西、帥南、帥北幾個都已經奔維城求援兵。

一晃兩天過去,還沒有援兵到。

“有消息嗎?”魯冰花問。

命懸一線,如今他們能否存命全依仗援兵是否及時。

“沐王那邊還沒有消息。飛雪樓的人暫時也沒有回來。”南燭回答。

一向嘻嘻哈哈的魯冰花少見地皺了眉頭,他比南燭明人情世故,本能地,這隻狐狸感覺到了某種危險。

風聲嗚咽,北風緊。

“放心,沐王一定會出兵的。”南燭道。

閉眼的魯冰花臉上一絲冷笑。“呆子。”他又說。

維郡沐王王府:

“請求王爺出兵救援!老虎豁成敗就在這一兩天之間!左將都尉性命攸關,還請王爺出兵!老虎豁不可失!”高程帥東帥西帥南帥北五人跪在堂上。

沐王坐在堂上,像一座山。冷靜而冰冷的山。

老虎豁被困,沐王不但沒有出兵,反而收回了附近的兵,擺出了退守維城之勢。

明眼人一看便知沐王此舉是要放棄老虎豁。

以南巖風魯冰花的本事以及南巖風與沐王的交情,沐王竟然說放便放。果真應了那句伴“君”如伴虎。當權者的心思,不是一般臣子可以思量。

沐王沒有出兵,他做出了選擇。

他可以救南燭,可是南燭欺騙於他,他不能用整座城子民的性命開玩笑。

與其讓她繼續欺騙自己。不如讓她死在羌午叛軍的怒火裡。

這對自己,對天下,對她,恐怕都是最好的交待。

“南都尉的親筆信。”帥西掏出一封信。娟秀的字跡。讓沐王心裡一痛。

“遊絲即斷,苦守待君。”八個字。

南燭在等待他出兵。南燭似乎認定了沐王會出兵。沐王突然想起那日在湖面火焰之上,南燭墜落時的眼神。那雙眼睛看着他,眸子裡是滿滿的信任。

欺騙自己,她是真的做到了。現在她還在演戲嗎?

這種遊戲,真的好玩嗎?

沐王將書信放在一邊。不發一言。

他的沉默讓整個大堂染上一絲陰霾。人人低着頭,不敢多言。沐王的一個小動作都足以讓這些人心中一凜。

都說新王上位會肅清老臣,誰知這個沐王沒有肅清維郡老臣,反倒一次肅清了維郡王留下的四位年輕人中的倆人。這倆人還都是立下功勳之人。

“讓我進去!”門外,是杜若的聲音。

沐王氣血衝頭時,差點連坐殺掉杜若。若非無愁察覺不對,與杜若形影不離。這才保住杜若。如今沐王心火稍平,明白杜若與南燭無關,不該無辜受到牽連。卻仍不是見杜若的時候。

“讓他進來。”沐王冷冷道。

杜若走進大堂。儒雅官袍,儀表堂堂。帥西帥北幾個都看到了希望。“請王爺出兵相救!”杜若走入大堂,朗聲道,屈膝行禮。

衆大臣心道:“這究竟是怎麼了?連杜神醫都失寵了?話說回來,杜若真不愧是文臣典範啊,這種情況下還敢諫言。”

“你……回去。本王當今天之事沒有發生過。”沐王道。

這句話的話外之意便是:不出兵,你走。

杜若哪會聽不懂。杜若再次行禮,額頭在地板上重重一磕,擡起頭來已見血痕,他朗聲繼續道:“請王爺出兵相救!”

“你回去!”沐王的語氣中已經不自覺帶上三分怒意。

杜若不爲所動,再次行禮,重重的一聲“嘭”,像是石頭敲在沐王的心上。杜若擡起頭,拱起手,堅毅地道:“請沐王出兵相救!”

衆人心中嘆。杜若好膽魄好毅力。於公於私,杜若都讓人心生佩服。

“你回去!本王已經說了既往不咎!你若現在走,本王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沐王終於怒了。一向波瀾不驚的沐王“蹭”地站了起來。手指着堂中錦帶玉袍高冠束髮的杜若。

衆人心中一凜。不少人在用眼神示意杜若收手閃人。大好前程,何必惹一身腥呢?

誰知杜若卻擡了頭。落字鏗鏘地道:“忘了?那王爺是不是已經忘了河水旁是誰牽車獻策?王爺是不是已經忘了是誰爲您解憂?是不是已經忘了茅草清風騎馬日出?是不是忘了是誰爲您出生入死仗劍身側!”

“你閉嘴!”

杜若反倒提高了音量,“王爺您是不是忘了是誰答應的以心換心?她現在還在等着援兵,生死一線就在王爺一念之間!”

“來人!拿下他!”沐王氣得渾身發抖,杜若的話像是挖心的刀子,每一刀都剮得他心頭滴血。南燭,南燭。生死只在這一線間。南燭在等待救援。

“拿下!”沐王吼,手一揮。當年坡上,他揮落的是笑語中的霞光。

親兵們對視一眼,拿下杜若。

“請王爺手下留情!”無愁被推進大堂。進來就看見親兵抓杜若,頓時嚇了一跳。

無愁的話讓沐王冷靜了一點,他吸了兩口氣,坐回座位上。大堂之上,鴉雀無聲。

他不能這樣控制不住情緒。

“放開他。”沐王終於道。親兵們鬆了手。沐王揉揉太陽穴,道:“關禁閉三天。杖責一十。罰薪俸三月。”

當堂衝撞王爺,這樣的懲罰已算不重不輕。

衆人莫名地舒了一口氣。沐王還不至於因怒動殺。無愁公子也鬆了口氣,伸手去扯看似這個看似文雅實則倔強的書生。

“不用了!”杜若卻道。

“杜若!”無愁公子好容易勸住一個,誰知杜若竟然不領情。

卻見杜若已經三下五除二解下了娥冠束帶,寬袖一甩,娥冠重重置於地上。

“杜若你幹嘛!”無愁公子都蒙了。

沐王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再次點燃。“杜若!你好大的膽子!”

衆人也白了臉,再看杜若,風度翩翩立於堂下。只見杜若拱手道:“小生本就是老虎豁一軍醫,如今只想再回老虎豁去。這頂帽子太沉,小生戴不起!自此別過,願君長安!”

衆人愕然。

還不及反應,就見杜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堂上的沐王變了臉色。卻到底坐回座位上。

“杜若!”無愁連忙追出。

“你的人情,以後再還了。”杜若笑,瀟灑自若。

“姓杜的,你傻的嗎?你嫌命長無常等你太久嗎?你去的話也會死的知不知道!”無愁公子怒喝道。

杜若轉身。

“當年你救南若谷時怕不怕會死?知道很有可能會死,你怎麼還去了?”杜若不答反問。

無愁公子被這一句話梗在當場。

“我杜若清清冷冷的長大,碰上這兩個混蛋纔算知道什麼是轟轟烈烈生死共命。他們不曾棄我,我亦不會棄他們。我能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正在水火之中等待救援,我必須去。”杜若道。

雪花落下。袖起清風。

無愁放開了手。

現在的杜若,一如當年的無愁。

“南苑有馬。”無愁說。

“多謝。”杜若道。

寒風凜冽,白馬一驅,杜若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