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離開藥房, 很快便往莊外去。
東安她是來過的,附近哪兒有藥鋪子她很清楚。她攥着藥方,心中疑竇叢生, 那藥湯分明是甘甜的, 大夫爲何說苦呢?總不至於這大夫故意瞞她, 想對她官人不利?
剛走到前莊, 忽聽莊門口傳來訓斥聲。
青唯一眼望去, 來人正是曲茂——上午謝容與讓宋長吏去請巡檢司,想是曲茂得了通傳,帶着人到了。
曲茂照舊一身湖藍衫子, 身旁跟着邱護衛與幾名巡衛,跟前還垂首立着一名女子。
曲茂掃這女子一眼, 繼續斥說:“帶個路也不便, 沏盞茶也不會, 你們這莊上就是這麼養下人的?”
青唯離得遠,遙遙只瞧見這女子年紀很輕, 衣飾十分素淨,想來是莊上的丫鬟。
歸寧莊是東安一戶尹姓人家的莊子,謝容與到了東安後,經齊州尹牽線,在此暫住。因莊上還看押着餘菡、蔣萬謙等重要證人與嫌犯, 所以玄鷹司借住的依山院等地, 並不允許莊上的下人出入, 這個小丫鬟不會帶路情有可原。
青唯見這小丫鬟被曲茂斥得雙肩輕顫, 本想上前幫忙解釋一二, 但她到底是欽犯,不宜在外人面前露面, 只得隱在一扇牆外靜觀其變。
幸而沒過多久,謝容與和衛玦幾人就過來了。
祁銘先一步上前,跟曲茂行了個禮,“曲校尉,出什麼事了?”
曲茂越過祁銘,徑自對謝容與道:“這莊子養的都是什麼下人?我剛在門口撞見她,讓她領我去書齋,她說找不着路,我說渴了,讓她幫我沏壺茶,她說不知道前莊沏茶的地方,要回後莊取茶葉,讓我等小半個時辰!我是沒什麼,你好歹是昭王殿下,敢情到了這窮鄉僻壤,就這麼讓人怠慢?!”
謝容與聞言,不由看了那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聽是小昭王來了,更怕了,撲通跪下身去,不敢擡眼。
這時,一名嬤嬤從側邊廊上匆匆過來,在小丫鬟身邊跪下,急聲解釋:“貴人們恕罪,婉姐兒不是莊中的下人,她是家裡的姑娘!適才……她趕着回家,走了前面莊門,衝撞了貴人,奴婢這就代她賠不是,官爺要吃茶,奴婢爲您沏去——”
這話出,餘下人等皆是一愣,曲茂怔道:“她是府上的姑娘啊?”
“是呢,家裡的四姑娘。”
衛玦不由蹙眉,“既是府上姑娘,近日爲何不回府中住,留在莊裡成何體統?”
這話倒不是他不通人情,玄鷹司都是一幫大男人,這小姑娘尚未出閣,與一幫男子同住一莊,傳出去到底有損她的名聲。
嬤嬤瞥尹婉一眼,“回這位貴人,四姑娘身子不好,這幾年都在莊中靜養,她住得遠,在西北角的撫翠閣,尋常出入也走小門,叨擾不到貴人,是以老爺把貴人們請來莊上,就……就忘了說這事。”
自家的女兒,也有忘的?
不過名門望族,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其中彎彎繞繞誰說得清呢。
曲茂不由打量起尹婉。
她跟只受驚的兔子似的,只這麼一會兒工夫,臉都嚇白了,其實也不怨他將她當作丫鬟,她穿得真是太素淨了,發間除了一支簪花,什麼都飾物都沒有,還比不上他侯府裡那些侍婢呢。
曲茂這個人,雖然有些少爺脾氣,還算講理,適才他斥尹婉,那是因爲以爲她是丫鬟,眼下得知她與自己一樣都是養尊處優的主子,什麼不會帶路不會沏茶,全都在情理之中了。
他道:“哦,那沒什麼,適才是我怠慢了,你起身吧。”
尹婉不敢起,她知道眼前都是貴人,可這些人中,最尊貴的那一位還沒發話呢。
謝容與於是亦道:“姑娘起身吧。”
尹婉這才點點頭,諾諾起身,她本是要出莊的,經這麼一番,再不敢走前門,福身辭了辭,匆匆回後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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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鬧了一場烏龍,並不往心裡去。他跟着謝容與去依山院,沿途見莊內奇花異石,亭臺飛檐,山水縈繞,不由奇道:“這尹家究竟是做什麼買賣的,倒是把這歸寧莊修得五臟俱全。哎,乾脆我搬來你這裡住好了。你是不知道,那個蒙山營,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夜裡睡在帳子裡,能聽到隔壁的呼嚕聲。”
謝容與看他一眼,“聽說曲侯寫信訓斥你了?”
“何止訓斥?他還跟官家請旨,罰了我一年俸祿!”曲茂冷哼着道,“罰俸沒什麼,我姓曲名敗家號散財居士,朝廷不給銀子,我還不會從家中自取麼?但你說上溪這事,那能賴我麼!去上溪是我爹的主意,查案是你查的,鬧起來是他們自己衙門鬧,我就是個充數的濫竽,充其量不幹正事,可我不幹正事,我也沒添亂子啊!眼下好了,我爹覺得我是個廢物,覺得我善不了上溪的後,跟朝廷請旨,要把章庭、張遠岫從隔壁崇陽調過來,跟着一起把這事結了。張忘塵就算了,但是章蘭若……任京中誰不知道,我曲散財跟那姓章的不對付,還讓我跟他一起共事?說好了,我過幾日搬來你這裡,要是那姓章的找上門來,你幫我擋着。”
曲茂與人相交慣來不在乎身份高低。他是侯府嫡出公子,從前跟江辭舟往來,算是江辭舟高攀他,但他二人性情相投,他便把他引爲知己。後來江家少爺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小昭王,曲茂心中很是彆扭了一番,但他心大,半年過去,那點芥蒂早消除了,覺得管他是誰,只要還是這個人就成。
見謝容與不答,曲茂順口就道:“怎麼?不想我搬過來,山高皇帝遠的,難不成你還在這莊上金屋藏嬌啊?”
這話出,謝容與步子一頓,身後跟着的祁銘咳了一聲,引開話鋒,“曲校尉,虞侯今日請您過來,是想問了一問當日上溪暴|亂的情形。”
曲茂公務上迷迷瞪瞪的,打起來第一個躲,殺起來頭一個跑,天塌了只要不砸着他就是萬事大吉,果然他道:“這我哪兒知道?我當時躲在公堂裡,就掀窗瞧了一眼,看到那個秦師爺帶着人拼命往衙門裡闖,嘴裡還喊呢,哎,太亂了,後來他們放箭,我就沒敢伸頭,等到再出去,該死的都死光了。”
謝容與道:“衙門裡有個李捕頭,當日你瞧見他了麼?”
曲茂“啊?”一聲,“上溪衙門裡有姓李的捕頭麼?”
謝容與:“……”
祁銘:“……”
敢情這位爺在上溪辦了大半個月公差,連衙門裡天天打照面的人都沒認全?
還是跟在曲茂身後的護衛邱茗道:“回殿下,上溪衙門暴|亂之前,李捕頭人就不見了,當日屬下來與您稟過此事的。”
謝容與頷首,“後來你可曾見過他?”
邱茗想了想,拱手回稟:“不曾,不過當時太亂,屬下也不曾在意。”
“衙門暴|亂之後,本王記得玄鷹司、左驍衛、巡檢司分從東、西、南,三個方向追捕逃逸吏胥,巡檢司也未曾發現李捕頭的蹤跡?”
邱茗道:“不曾,屬下只捕回了在逃錄事。”
謝容與“嗯”一聲。
幾人說着話,書齋到了,祁銘先一步上前推開書齋的門。
青唯罩着紗帷,原本綴在玄鷹衛最末聽他們議事的,但是巡檢司的人在,她不便跟去書齋,到了依山院外便頓住步子。
天尚未暗,青唯還記掛着謝容與的藥湯,略一思索,覺得左右謝容與打聽完李捕頭的蹤跡,夜裡會與她細說,當即出了莊。
曲茂說東安是窮鄉僻壤,其實不然,東安是陵川府城,其實是十分繁華的,城中酒樓商鋪林立,直至月上中天,輝煌不歇。
青唯打馬到附近的一家藥鋪,把藥方遞給鋪中的坐堂大夫,“大夫,勞煩您幫我看看這方子主治什麼病的?”
這大夫年歲有些大了,發須花白,接過藥方眯眼一看,見上頭是蘇合香片、丹蔘、川芎等藥材,說道:“此藥方主治心病,內服外調,以安神爲主,服此藥者,應是時有心悸、夢魘,暴汗不止等症狀,不過……”
“不過什麼?”青唯立刻問。
“不過這藥方用藥極其名貴,非富貴人家是吃不起的。”
這麼說,韓大夫給她的這張方子沒有錯,的確是治謝容與的病不假?
青唯思量一番,拿着藥方請掌櫃的配了副藥,爾後道:“敢問掌櫃的,貴鋪可有煎藥的地方?”
掌櫃的指指左手邊的門簾,“穿過這道簾往後院走,左手邊有個藥房,裡面有幫忙煎藥的藥童,姑娘把配好的藥材給他即可。”
青唯點點頭,到了藥房,把藥材拿給藥童,耐心熬過大火急煮又熬過小火慢燉,直至藥湯微沸,濃郁的澀苦的氣息溢散出,藥童問:“姑娘,敢問這藥湯是裝罐回家,還是就在這吃?”
青唯咬咬牙,“這裡吃,幫我倒一碗。”
濃黑的藥湯跟墨汁似的傾入碗中,青唯等它溫了些,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舌尖腥苦難當,如生吞黃連。
當真不負韓大夫說的一個“苦”字。
青唯腦中轟一聲亂了,她將勺子往碗上一扔。
這藥味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