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三)

(今兒這章寫的有些慢,很滿意,明天講範閒爲什麼,然後嗯嗯啊啊,忽然想到酒徒家園簡介裡的那句話了……)溫暖的棉布衣裳,坐在炕上喝着清冽又火辣的酒水。春天,江南水鄉的水車緩緩運轉着,看似不起眼的水利設施在沉默地發揮着效用。夏天,大葉扇在豪富之家裡扇着清風,各式各樣的車隊船隊離開各處作坊,將那些商品運送到天下需要者的手中。

遍佈慶國田野裡的基礎水利設施,遍佈每家每戶裡的玻璃瓷器,遍佈每處空間裡的氣息。其實都和內庫有關。內庫不僅僅是閩北的那三座大坊,實際上遍佈整個慶國,比如西山書坊之類邊緣的產業。內庫的出產也不僅僅有關軍械之類關係國運民生的大產業,還包括那些民間生活有關的小事物。這些小事物泊往海那頭,灑在人世間,看似不起眼,卻成功地替慶國凝聚起一筆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

內庫替慶國打造了一隻雄師所需要的裝備軍械,三大水師的戰艦,更用這些源源不斷的財富,支撐起慶國四處拓邊所需要的糧草資金,更重要的是,慶帝統治這片國度,需要這些財富來穩定民生,保持朝廷官場系統的有效運行。

慶國的億萬百姓們或許早已經習慣了內庫在他們的生活中,以至於習慣成自然,都漸漸淡忘了內庫的重要性,至少是低估了它的重要性。但是慶帝不會。慶國但凡有腦子地官員都不會。而一直對內庫流口水地北齊朝廷更加不會。

不然慶國也不會集精銳於閩北,在三大坊外佈置了較諸京都更加森嚴的看防,這一切都是爲了防止內庫的工藝秘密外泄。

而今天皇宮裡的這把火,已經明確地向慶帝昭示,慶國最大的秘密對於範閒來說,並不是秘密,甚至只是他手裡可以隨意玩弄的籌碼,一旦內庫工藝流程全毀,那些老工匠們死去,三大坊再被人破壞。慶國的根基便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然而皇帝那張冷漠的臉顯示,他並不擔心內庫就這樣被範閒毀了,因爲他知道範閒也很在乎內庫,不可能將人世間的這塊瑰寶就這樣撕裂。他相信範閒此時在江南動手,將那一份內庫地工藝流程毀去,可是他同樣相信,範閒在做這些事情之前。一定已經將這份工藝流程擋錄了一份。

只要仍然有用的東西,才能拿來做談判的籌碼。慶帝冷冷地收回落在黑煙處的目光,看了範閒一眼,說道:“果然是喪心病狂,身爲慶人,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範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只是以爲,這終究是我與您之間的事情,一旦禍延天下,實在非我所願。”

這話便說的很明白了。皇帝陛下手控天下,如果不是範閒地手裡握有令他足夠在意的籌碼。這位陛下又怎麼可能帝心全斂,只將此次戰爭侷限在皇城之內,他有足夠的手段去收拾那些依附於範閒的人,然而範閒便是想逼陛下不對那些人出手。

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很幼稚,很孩子家,像過家家一般的要求。陛下啊,我馬上要造反了,然後若我造反失敗了,您可千萬別爲難那些跟着我的下屬啊……然而此時雪宮之中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提出這個提議的範閒與平靜的皇帝陛下。都沒有將這當成過家家,因爲範閒手裡確實有足以傷害到慶國根基的大殺器。

皇帝陛下不是一個能被威脅地人,縱使範閒手裡拿着的是內庫的七寸,他冷漠地看了範閒一眼,說道:“繼續。”

範閒極有誠懇地行了一禮。說道:“陛下天才橫溢。如今慶國國庫充實,民氣可用。甲冑之士勇猛,名將雖有殞落,然而觀諸葉完此子,可見行伍之內,慶國人才極衆。即便內庫毀於我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全盤崩潰。以陛下的能力,無論北齊皇帝和上杉虎再如何堅毅能抗,我大慶揮軍北上,以虎狼之勢橫吞四野,在陛下有生之年,定能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

“誰都無法阻止這一個過程,我就算拿着內庫的要害,卻也要必須承認,這無法威脅到您,您可以根本不在乎這一切。”範閒低着頭平靜地一字一字說着:“然而……陛下眼光遼遠,豈在一時一地之間?”

他擡起頭來,平靜地看着慶帝的雙眼:“陛下想一統天下,想打造一個大大的帝國,結束這片大陸上連綿已久的戰爭,爲千萬黎民謀一個安樂的未來,在青史上留下千古一帝地威名英名……所以您所謀求的,乃是慶國一統天下後的千秋萬代。”

“您若活着,吞併北齊東夷,以鐵血之力壓制反抗,以天才智慧收斂民心,當可確定天下一統,然而您若死了?”

範閒的脣角微翹笑道:“世間再無一位陛下。初始吞併天下的大慶朝廷,再從何處去覓一位驚才絕豔地統治者?北齊疆土寬廣,人才輩出,人口極衆,上承大魏之氣,向以正統自居,若無人能夠壓制,那些億萬異國之民起兵反抗,誰能抵擋?就憑我大慶雄師四處殺人?初始統一地天下只怕又要陷入戰火之中,到那時我大慶能不能保證疆土一統另說,只怕天下羣起反之,我大慶京都亦是危矣。”

“陛下通讀史書,自然知曉,以鐵血制人,終不長久,曾有謀世始皇殺盡天下,然而終不過二世而亡。”

“三年來,思及陛下宏圖偉業,自是要憑侍內庫源源不絕之不,保證南慶中樞朝廷對於新並之土的絕對國力優勢。震懾新土遺民。以國力之優勢換時間,以交流之名換融合之勢,以此而推,歷數代,前朝盡忘,新民心歸,方始爲真正一統。”

“然而若內庫毀了,誰來保證我大慶始終如一地國力軍力優勢?您若活着,這一切都沒有本質性的變化,而您若死了。又沒有內庫,誰來維繫這片大陸地格局?”

“而人總是會死地。”範閒安靜地看着皇帝陛下的雙眸,說道:“即便如陛下者,亦逃不過生老病死,看這三年來朝廷的籌劃,陛下也一直在思考將來的事情。”

“您是一位極其自信,也有資格自信的人。您根本不認爲北齊皇帝和上杉虎能夠抵擋住您橫掃六合的決心。”範閒平靜說道:“今日就算沒有內庫的存在,您依然能夠完成您爲之努力了數十年的宏圖偉業。”

“您要的不是一世無比光彩的綻放,然後大慶在反抗風雨中墮亡,因爲史書總是勝利者書寫地,一統天下後的大慶若不能千秋萬代,青史之中偉大若您,也只可能留下一個暴殘而無遠視之名。”

範閒微微笑了起來:“您要我大慶……千秋萬代,所以,您需要我手掌裡的內庫。”

“你又能應允朕什麼?”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極爲欣慰。很明顯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很喜悅於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一字一句貼近了自己難有人親近的真心,熨貼地靠近了自己那宏大的意圖。

“我若死了,擋錄地那一份工藝流程會回到朝廷,在閩北的破壞工作也會馬上停止。您知道,我總有一些比較忠誠的屬下。”範閒誠懇應道,他沒有說敗,因爲今日單身入宮,將這皇城化爲戰場,誰若敗了。自然便是死了,哪裡有第二條道路?

一面說着話,範閒一面轉過身來,與皇帝陛下並排站着,看着面前那些荒蕪長草中鋪成一片碎銀的雪地。目光落到左手方。說道:“在陛下的打擊下,草原上那位單于已經沒有再起之力。然而最西邊的山下,還有七千名從雪原裡遷移過來的蠻騎,這一批生力軍十分強悍,若陛下答允了我的要求,我可以保證這一批蠻騎永世不會靠近西涼。”

皇帝的目光隨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左手方地那片殘雪中,眉頭微皺說道:“今次青州大捷,速必達王庭盡出,卻只帶了兩三千蠻騎,據宮典回報,這些蠻騎的戰鬥力確實不差,若不是天公不公,硬生生賜了北方雪原三年雪災,他們也不至於遠遁至西胡草原。如此看來,當年上杉虎能在北門天關抗蠻若干年,此人着實了得。”

“不過終究人數太少,影響不了什麼格局。”皇帝的眉頭舒展開來,冷漠地搖了搖頭,明顯不肯接受範閒的這個籌碼。

“咱們說的是千秋萬代的事兒啊。”明顯今兒個範閒的語調很輕佻,甚至連這麼大逆不道的咱們二字也出了口,他笑着說道:“青壯男人是七千,但是素養極高,婦女不少,再加上西胡受此重創,這一撥北方蠻騎定可成爲草原上的重要力量,他們要去各部落去擄胡女,誰能攔得住?陛下您也知道,胡人都是極能生的,頂多過個十幾二十年,這個部族便很了不得了。”

“若沒有人能夠壓制或控制或者說引導,這一個崛起地部族,豈不是第二個王庭?”範閒看了左手方的雪地搖頭說道:“西涼路的百姓極慘,難道還要再熬個幾十年?”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朕就有些不明白,你在西涼路和草原裡的部屬已經被朕殺的差不多了,你哪裡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影響那些蠻人?”

“鬆芝仙令。”範閒笑着說道:“雖然她是故族王女,身份尊貴,卻沒有太實際上地號令作用,但畢竟身份在這裡,而且她如今在草原上地地位也高,她的能力也很強,已經能夠凝聚蠻人裡地大部分力量,只要控制住了她,也就等於控制住了這些蠻人。”

“莫非你能控制她,朕便不能控制她,朝廷便不能控制她?”皇帝微諷說道。

範閒嘆了口氣說道:“鬆芝仙令就是海棠朵朵。這是我的女人。當然只有我能控制她。”

皇帝微微一怔,沉默了半晌後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直接把目光落到了二人面前雪地的東南一角。皇帝指着那處說道:“內庫工藝流程你雙手送回來,還有旁的沒有?江南亂不起來,因爲朕已經先讓他亂了,你地那些下屬對你忠心地程度,實在讓朕有些吃驚,不過夏棲飛蹦不了兩天。蘇文茂就算在內庫裡藏了人,他自己卻不行了。”

“朕將成佳林也調了回來,任伯安的那位族兄也從三大坊的軍中調了回來。”皇帝負手於後,與範閒靜觀並無任何線條的雪地,平靜說道。

範閒的目光也落在了雪地的東南角,笑着說道:“江南還是可以亂起來的,內庫那邊已經答允了陛下。我自然不會再去禍害,而江南以商業興盛,連內庫在內,攏共要支撐朝廷約四成的賦稅,若江南一亂,朝廷怎麼撐?”

今日談話從一開始的時候,範閒的語氣在平靜之中便帶着佻脫,赤裸無忌,這種佻跳,這種無忌。真可謂是言辭若冷鋒,寸步不讓地與皇帝進行着談判,與他地底氣有關,也與他今日的心境有關。

正如先前說所,他尋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控制的方法,所以他只好選擇了最簡單的那個方法,這個方法因爲直接,而顯得殺傷力十足。

他很直接地問皇帝,江南亂了,朝廷怎麼撐?皇帝笑了笑。直接反問道:“朕若直接殺光你的人,江南……怎麼亂?”

“我有招商錢莊。”範閒平靜應道:“江南以商興業,最要命的便是流通之中的兌銀環節,招商錢莊在江南已有數年,暗底下也算是把持了明孫熊三大家地一些產業命脈。錢莊一旦出手。江南真要亂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招商的銀錢早已調了很多走了。”皇帝微諷地看了範閒一眼。沒有直接點破那筆數量驚人的白銀回到了北齊皇室,說道:“不過是些紙罷了,朕御筆一揮,這些又算什麼?”

“可不能這樣說,畢竟如今泉州還沒有起到意想當中的作用,遠洋出港的交接還是在東夷城辦理。”範閒毫不退讓,直接說道:“銀票借據統統都是紙,陛下御筆一揮,全部作廢?那不用招商錢莊再做任何事情,只怕江南便會先亂了。”

皇帝不瞭解商業,其實範閒也不怎麼了解,關於江南的商業活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賴於實際上只有雛形,並不發達的金融信貸,誰也沒有一個準確的把握。但範閒相信,世間一切事物都有其規律,尤其是江南經營百餘年的商業活動,若陛下真的那樣做,江南一定會先亂。

慶帝和他不通商業,不代表朝廷裡地官員和範閒的部屬們不瞭解,事前,他們都有做過功課。範閒只知道,商業當中十分重要的環節便是流動資金,便等若血管之中流動的鮮血,若錢莊真的顛覆,血管中鮮血盡枯,商業活動一定會變得異常艱難和乾澀。

“朕將華園從楊繼美的手上收回來了。”皇帝冷漠提醒道,這位皇帝陛下其實真可謂真的上一位明君,他不瞭解江南的商業運作,不代表他會憑藉着天子的權威瞎來,他將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地官員去運作,他知道範閒手裡那個招商錢莊擁有動搖江南商業版圖的能力,所以去年秋日的時候,江南第一場亂風波起時,朝廷便已經有了準備。

整個天下現銀最充沛,最不需要依賴錢莊進行交易的,便是江南那些大大小小的鹽商。先前皇帝提到地楊繼美便是江南數一數二地大鹽商,朝廷對於錢莊抽銀的警惕早已有之,而將鹽商納入這個系統之中,便是看中了那些鹽商藏地滿天下皆有的真金白銀,重新構築起一個交兌體系,雖然有些困難,但至少不用真被範閒扼制的死死的。

“僅僅鹽商是不夠的。”範閒微垂眼簾說道:“我手裡還有……太平。”

太平錢莊!天下第一錢莊,不知道經營了多少年,能夠影響到多少人地起居生活。這家錢莊一直在東夷城中,他地東家一向神秘。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直到範閒接任了東夷城劍廬門主一位,才驚恐地發現,原來太平錢莊一直在劍廬的控制中,在四顧劍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點,範閒便不禁驚駭佩服,佩服於四顧劍的遠見卓識,大概也只有東夷城的主人,才能從日漸興盛的商貿中,發現錢莊的重要性,纔會留下這樣一個足以撼動天下的利器。

聽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雙眼眯了起來,寒芒微作,很明顯就如範閒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時那樣,皇帝陛下也感受了到了一股寒意。

“太平錢莊,是四顧劍留給我地。”範閒輕聲加了一句。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荒謬的意味,大概是他驟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敵人,竟將擊敗自己的最後手段,全部交給了自己最喜歡的兒子手中,這個荒謬的事實,便是這位看似冷酷無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搖。

“陛下,咱們再看看東夷城。”範閒地目光從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了移,移到了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邊便是一堆雜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時的東海,盡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漸漸斂了笑容。表情變得平靜而溫和起來,說道:“東夷城不須多談,只是劍廬裡十幾個小子有些麻煩,不過終究也不是大軍之敵。”

“九品強者,搞建設是一點作用也沒有的,但要搞起破壞來,總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殺,在我大慶內腹部弄弄破壞。”範閒的眼光幽幽地看着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問一答的聲音還在繼續,冬宮裡的雪花還在落下。有地落在了這一對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了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這一大片雪地上沒有線條,沒有國境線,沒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連形狀也沒有。然而慶帝和範閒父子二人。便是看着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縱論着天下。

他們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東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遠一些的前方便是北邊的大齊疆域。

他們看到哪裡,哪裡便是天下。

雪花漸漸大了,打着卷兒在殘破的宮殿裡飛舞着,漸漸積地深厚起來。範閒穿着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黃的龍袍上都開始發白,二人腳下身前的殘雪地也被厚厚覆蓋上了一層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跡土地,就如這個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乾淨,在他們的眼裡,又哪裡可能有人爲地分割?

“我有讓這天下大亂地實力,即便我此時死了,我也能讓陛下您千秋萬代的宏圖成爲這場雪,待日頭出來後盡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範閒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枯地嘴脣,今天說話說的太多,有些口乾舌燥,他認真地對皇帝陛下說道:“所以我要求與陛下公平一戰。”

“何謂公平?”皇帝陛下眯着眼睛說道。

“請陛下放若若出宮,我只有這個妹妹了,請陛下允婉兒和我那可憐的一家大小回澹州過小日子,我只有這個家了,請陛下網開一面,在我死後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誠於我的官員部屬其實都是可用之材。”範閒頓了頓後苦笑說道:“我若死了,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請陛下相信這一點。”

天下已經被濃縮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戰場被變成了這座安靜的皇城,範閒做了這麼多,說了這麼多,似乎只是想盡可能地將這場父子間的決裂控制在小範圍當中,給那些被牽連進這件事情的人們一個活路可走。

皇帝將雙手負於身後,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後,微顯疲憊說道:“朕只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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