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乃是萬民之神,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掙的無上妙物。
範家馬車的上,常常能夠見到範氏大族的家族徽記,一方一圓,正是這樣東西的形狀,範老爺做着戶部尚書,掌管國庫,小范大人馬上要下江南接手內庫,慶國的財富都讓這一家子人管着,連帶着家族徽記也是這樣充滿了銅臭味道。
錢,那讓人愛死又恨死的錢啊,那讓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獄,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里癡舞的錢啊!
不止百姓們愛錢,朝廷更愛錢,所以纔會設置了諸多稅種,恨不得將地皮刮下三層來,至於慶國朝廷,打從一開國起,就開始在田產徭役之外,對鹽鐵茶徵稅,而後來由於葉家的突然崛起與消亡,內庫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銀錢來項,對於內庫出產的玻璃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當然地徵以重稅,而且看管的一向極嚴,由監察院專司負責。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監察院查處,馬上震驚了天下,直到今天,慶國子民們才知道,原來內庫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關稅方面損失了這麼多銀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陽方面收買的官員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員們開始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雖然在奏章上依然沒有人敢提到長公主的名字,但矛頭已經直直指向了信陽。
與此相較,北齊那位年輕皇帝也趁機佔了大便宜,監察院範提司養傷蒼山的事情,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漏過,雖然人人都知道,範提司纔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方便他來年接手內庫,但沒人敢說什麼。
相反,太學裡衝動的學生們已經開始準備上書,請陛下早已將內庫的轄權,移交給小范大人——範閒的名聲,的確比長公主的名聲要好太多,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如雪言紙的功勞。
而最近這些天,京都的茶鋪飯桌裡,又開始流傳起來另一些小道消息,聽說信陽那位已經開始喪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謀殺小范大人!
監察院八處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範閒與長公主之間的衝突。
有許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納悶,世人爲什麼對這種阿堵物如此熱中,甚至可以爲了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比如史闡立,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京都娛樂行業的風頭人物,抱月樓的大掌櫃,從貧寒的學生變作了一方富賈,卻依然不理解這一點。
長公主爲什麼一直捨不得對內庫放手?甚至最近會用如此狠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女婿!她通過崔明兩家往北方東夷甚至是海外走私,從內庫裡挖這麼多銀子是爲了什麼?十幾年的時間,她所攫取的大量財富,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呢?
“養兵。”範閒看着唯一在自己身邊的學生,解釋道:“軍隊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雖然貴爲徵北大都督,但如果將來想做什麼事情,只怕還敵不過陛下的一紙詔書……你也清楚,在咱們這個國家裡,尤其是在軍隊中,陛下的威望高到什麼樣的程度。”
“如果想要與這種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種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錢。”範閒笑着說道:“大量的錢,燕小乙手下的那些軍官月入之高,只怕你聽見了會瞠目結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儘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闡立停了正在抄寫筆記的右手,苦笑了一聲。
他這次入山是受太學所託,爲慶國如今的一代文臣範閒做傳。自從範閒發行了《半閒齋書話》,他在慶國詩壇上的地位就已經牢牢豎立了起來,乃至出行北齊又拉回了莊大家的那一馬車書,則更是將影響力擴展開來。太學對於這位從太學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爲學司的小范大人,當然是與有榮焉,也不肯錯過這種資源,便決定爲範閒立個人物傳,再由澹泊書局刊發,發行天下,爭取來年在北方和東夷城多爭取一些學生,也多拉些才子們來慶國參加春闈。
但是範閒受傷後就躲進了蒼山,很久沒有去太學,就連舒大學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如今京中範大人唯一的門生,史闡立。
史闡立也覺得這件事情大有可爲,再加上太學正親自出面相邀,愈發覺着比在抱月樓當記院老闆要光彩許多,便屁顛屁顛地跑進了蒼山,也算他運氣好,沒有看到雪地裡的那些死人。
哪裡料到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雖然門師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書房裡,可是……門師卻偏偏不講自己的人生治學詩道,卻總在講朝廷的秘辛,比如監察院是怎麼整倒二皇子,長公主爲什麼不肯放手內庫!
這些事情,史闡立哪有這個膽量抄在紙上,就算自己敢抄,給太學那邊八百顆腦袋,他們也不敢印出來發行!
他看着門師,冒着寒氣訥訥說道:“老師,這些事情……總不能入傳的。”
對於立傳這件事情,範閒本身就感到很荒謬,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的,難道那些太學裡的讀書人就準備給自己蓋棺定論?看着史闡立爲難模樣,笑罵道:“入個屁的傳!”
他說了句髒話後又說道:“太學是不是閒的沒事了?莊大家的那些書他們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澹泊書局等着開印,陛下也催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內梳理完……這些吃白飯的傢伙,只知道拍我馬屁,也不知道做點兒正事兒。”
史闡立小意替太學方面解釋道:“莊大家的書已經開始逐批印刷了。”
範閒搖搖頭,繼續說道:“那便說給我立傳這荒唐事兒吧。我這一生雖然寫過幾首詩,唱過幾句曲子,與莊大家有過兩次交談,但你難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業……其實依舊還是這些見不得人的陰穢事。”
這話說的實在,甚至是有些近似於羅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沒有一絲懺悔的味道。
“我最驕傲的,是這些殺人用毒,不是那些風花雪月,你能寫,你敢寫?”範閒盯着史闡立的雙眼,“如果你想爲我立傳,等將來哪天我死了,或者這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還掙扎活着,再議不遲。”
——————————————————————史闡立哀嘆一聲,知道筆記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門師心意已決,自己再難說服,但他已經被範閒先前說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興趣,就着門師先前的話題說道:“關於北方的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將,他一味用錢買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沒什麼用。”
在門師這半年的薰陶下,史闡立如同澹州來的思思一般,膽子大了許多,說話也辛辣了許多。
“陛下對軍隊抓的緊。”範閒眉頭一挑,說道:“長公主她沒有什麼空子可鑽,只有燕小乙這樣一個心腹,當然要大筆銀子灑出去,能掙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將養兵雖然花費極大……但那是內庫啊,十年的時間,難道就只夠做這點事情?”
“當然不止。”範閒像一位老師一樣講解道:“二皇子要收買京官,這需要錢。要掌握輿論,這要錢。信陽方面要結交地方大員,那些一方諸侯,這也需要錢。官字兩張口,咱們慶國的這些官員身體又都健康的沒辦法,嘴巴張的極大,想餵飽這些人……實在是花費極大。”
史闡立皺眉道:“這等於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說過。”範閒笑了起來,“眼下還只到奪嫡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的成功了,將來皇權在握,他與自己的小姑姑將送出去這些銀子再拿回來,也是簡單無比。”
範閒忽然想到了鹿鼎記裡韋小寶栽贓吳三桂的橋段,苦笑道:“當然,做了皇帝后,哪裡還需要在乎這些小錢,整個天下都是他的。”
史闡立倒吸了一口冷氣:“老師您要接手內庫,又提前掀了崔家,這豈不是斷了對方的銀錢來路,對二殿下奪嫡一事造成極大的損害……難怪信陽方面這次如此惱怒,比上次京都裡的風波,反應要強烈太多。”
範閒冷笑道:“反應?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孃就開始反應了。”
他的腦中閃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燒成焦木的小樓,就是在那個樓中,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入京之後,憑藉着監察院的力量,範閒對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對自己下毒,正是宮裡那兩位婦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裡,陛下第一次提出範林兩家聯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曰後內庫的管轄權轉移問題。雖然在陳萍萍的強力反對下,這門婚事暫時沒有成功,卻依然讓長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當然不願意輕易放開自己牢牢掌握着的這筆龐大財富,所以纔會安排人去殺死範閒。
但誰也沒有想到,四年之後,趁着陳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當,範建再提此議,終於得了陛下的允許,如此範建才讓藤子京千里奔波,急忙無比把範閒從澹州接到京都來。
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範閒,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孃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只是沒有成功而已。範閒苦笑想着,自己這一生所面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的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只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別人髒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面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的慌了。
範閒的脣角浮着自信的笑容,只要你怒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爲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面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的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範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嘆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爲她是東宮的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岳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制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面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的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範閒並不謙虛,說道:“我只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爲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範閒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只不過是被推到前臺來的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許只是不想太后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着腦袋,看着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爲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範尚書。
範閒微笑着說道:“我那位岳父世稱殲相,但其實卻是全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爲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的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父親在朝中可是鬥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着嘆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範閒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範閒感嘆說道:“岳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只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着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曰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範閒苦笑一聲,罵道:“別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着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旨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範閒站起身來,拄着柺杖,挪到窗邊,推窗嗅着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還有幾位?”範閒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爲大學士,曰後的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恆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着,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嘆道:“以往只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的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曰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歷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着門師不知爲何望着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鍾,眼看着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範閒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艹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悽清雪地,廊柱盡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的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傢伙也從定州趕回來了,範府在蒼山的別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鬧,與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遠在北齊的小胖子。
範閒眯着雙眼,迎着撲面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着,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爲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的手裡都不知道握着什麼樣的牌,範閒不清楚別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隨着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着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着的,範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面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範閒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啓年並稱雙翼,最擅長的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着鄧子越手上拿着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範閒一愣,馬上明白了,笑着罵道:“一大老爺們,別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着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着這下屬的滑稽模樣,範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藉口京都要有人看着,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面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的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爲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松香加銀硃,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啓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範閒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纔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爲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範閒細長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面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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