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個故事:山音
這一夜的天氣悶熱, 日奈睡不着覺,起身打開一扇木板套窗。
夜色充滿潮氣,她把胳膊肘支在窗臺上, 久久眺望着遠方的羣山。
天空是黯到極致的藍, 而山是墨樣連綿的黑色, 帶有一種奇異的壓迫感。
夜晚的山風帶來涼爽的植物香氣, 日奈閉着眼睛呼吸着, 想象着山中蔥鬱的綠和蔭萌的樹影,心緒變得愉快了起來。
“明天去爬山吧,嗯。”日奈打定了主意, 關了窗,強迫自己睡下。
這是高中的暑假, 日奈回了老家。
一個鄉下的小地方, 除了通水通電之外其他方面都原始得不得了。
習慣了大城市的花花綠綠, 在沒有任何娛樂的鄉下,日奈在家閒了半個多月, 無聊得全身上下都不對勁起來。
因此見日奈要去爬山,日奈媽媽很是舒了一口氣。
“帽子和驅蚊劑都帶好了?要不要帶便當?防曬霜記得塗好了……”
日奈嗯嗯呀呀地答應着出了門。
家鄉的天空和山巒,是未被污染過的清潔,帶着天真明麗的色彩。
走在和煦的陽光中,日奈張開雙臂,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感覺自己被清潔了。
這是十分少有的, 覺得待在鄉下也不錯的時候。
說是爬山, 其實只是一個小山包, 日奈走走停停,一個小時不到就登到了山頂。
山澗覆了一層濛濛的綠, 顯得幽深美麗。
日奈吸了口氣,把手掌攏在嘴邊大聲喊起自己的名字。
“日奈——日奈——”
但是卻沒有傳來回音。
聲音乾巴巴的,無辜地響了一聲,就消逝在空氣中。
日奈又試着喊了幾聲,聲音卻始終像吸飽了水的海綿,沉悶地在空中滯了一滯,便掉在了地上。
“唉,真是的。”日奈抱怨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哈哈……哈哈哈!”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笑聲,日奈嚇了一跳,差點掉下去。
回頭一看,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隨性地穿着浴衣和高齒木屐,手裡拿了一把扇子,眼睛笑得彎彎的。
日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運動短褲和運動鞋,臉紅得更厲害了。
這樣全副武裝,上了山又一通亂喊,好像爬到山頂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一樣。
“你知道爲什麼喊不出迴音嗎?”少年突然自說自話地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道。
“噯?不……”日奈有點慌張,心跳忽然少了半拍似的。
“因爲製造迴音的妖怪今天休假了。”少年很嚴肅地盯着她看,還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這樣……”日奈被盯得大腦一片空白,傻乎乎地被帶動着,居然也跟着點了點頭。
“噗……哈哈!你是白癡嗎?”少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壞小子。
日奈咬着嘴脣,惡狠狠地瞪着他。
“啊啊啊——”少年帶着一臉的笑意走到山崖邊,高聲呼喊起來。
他的聲音清朗而響亮,一疊一疊的迴音,便像大風吹起的海浪般層層涌來,輕薄地,一絲絲地迴盪在山澗中,漸漸被山風吹去了遠方。
“要這麼喊纔會有迴音的,你喊得簡直像蚊子叫。”少年轉過臉來衝日奈眨眨眼睛:“要不要再試試看?”
日奈剛想走上前,卻突然捕捉到少年眼底一絲促狹的笑意,便轉了個念頭,慌忙擺了擺手。
“我還是不要了……”
少年無趣地撇了撇嘴巴,挨着日奈坐下。他的浴衣上飄蕩着一股清透的露水氣息。
“鄉下沒什麼好玩兒的,閒着無聊的時候就爬爬山。”少年把臉轉向日奈,他的皮膚很白,五官精緻的線條更顯得細膩而清晰:“平時很少在山上看見人的。”
“啊,說得也是呢……”
同樣是被鄉下的枯燥生活困擾的人,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同類,兩個人很快就熱絡起來。
這天日奈回到家裡,心情特別的舒暢。
畢竟是長期不運動了,一天下來全身痠痛。不過運動帶來的痠痛卻令人很舒適。
歇上兩天,還要去爬山。
日奈躺在涼蓆上,仍然睡不着,便翻來覆去地想着白天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不真切。
再一想,便噗嗤一下自顧自地笑出聲。小腿蹬開了薄被,忽的立在牆上,忽的落下來與另一隻交纏着,隨着思緒飛快地變遷,怎麼也放不對地方。
真討厭,居然會失眠。
在家歇了幾天,想象着可能出現在那裡的少年,日奈閒不住,又全副武裝地上了山。
不巧的是,剛剛爬到半山腰,天色就突然陰沉了下來。
在家裡收聽不到天氣預報,不知道今天會有陣雨。
日奈想找個避雨的地方,但雨幕已經把叢密的小樹林遮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烏雲從天際的那頭攜着雨絲飛快地追過來。
日奈抱怨着自己的壞運氣,做好了變成落湯雞的準備。
但這時身側突然伸過來一隻手,線條分明的男子的手,執了一把老式的雨傘,竹製傘柄被手握的部分油亮發黑,順着傘骨一路延伸上去,是半透明的陰天、徑直滴落的水珠、寬大的浴衣袖口、棱角分明的鎖骨,以及,一張清俊的面容。
“傻瓜,不知道今天下雨嗎?”
“又聽不到廣播……”
“聞也聞出來了。”
……知道下雨還爬山?怪人。
日奈想回嘴,但還是乖乖地瑟縮了脖子,躲在傘下。
老式的雨傘很大,兩個人又都清瘦,於是偶爾碰到了一點,反而又不自然地避了開。
與其說是親密,不如說更疏離了些。
清涼潮溼的山風,攜帶着水霧從兩人之間的縫隙中穿梭而去。
日奈張了張嘴,感覺似乎有很多問題想問。
但是心底隱秘的,含義不明的符號,一旦說出口來流通在空氣中,就像變了一個意思。
“吶,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
有點失禮的問題。
“晚上把衣服晾在外面,會染上夜露的氣息。”
少年怡然自得地應答道,眉眼間細膩的弧度,像是要笑。
覺得住在鄉下也不是那麼不好的情境之二。
就是把洗好的運動服晾在木板套窗外的一瞬間。
心裡一邊期待着明天早晨它是如何沾染上夜露的氣息,一邊幻想着像少年一樣穿着浴衣和高齒木屐去爬山。
還是算了吧。
穿高齒木屐的話,一定會卡死在山道上。
在心裡展開一個自嘲的微笑,心情是澄澈的透明色。
暑假在“爬山——全身肌肉痠痛——休息幾天——爬山”這樣的循環中悄悄地過去了。
也不是每次爬到山頂都會碰見他的。
只能看運氣。
但是一旦碰見他,就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他會將林蔭掩蔽下從岩石縫隙中涌出的泉水指給日奈看。喝一口,滿嘴都是植物幽涼清甜的氣息。
偶爾還能發現隱蔽得極好的兔子洞,撥開一層層的青草,能看見那個黑幽幽的洞口。
有時日奈會笑他,簡直像是山神一般的存在,對這個小山包的每一寸都瞭如指掌似的。
“山神,可不敢當。”活潑的少年偶爾也會露出嚴肅的表情。
“明天要坐車回學校了。”日奈這麼說着的時候,感覺心裡一個柔軟的地方,瞬間化成了水,流走了一部分。
“還會回來吧?”少年的表情有點僵硬。
“當然。”日奈對他笑了笑,扔掉了手裡攥着的狗尾巴草,蹦蹦跳跳地來到山崖邊,用手攏在嘴邊,高聲喊起來。“日奈——日奈——”
聲音仍然是乾巴巴的。
“嘿!看來回聲妖怪又休假了。”日奈苦笑着自我開脫着。
“纔沒有哪。”少年擺了擺手:“是你聲音太小了。”
日奈吐吐舌頭,迴轉了身看着他。
每次見到這個少年,始終都是這麼一身藍色的浴衣,但並不令人產生不潔的印象。他的身上始終散發出夜露的氣息。
涼涼的,帶着回憶的味道,在心底的某一點扎了根,恣意糾纏。
第二天早晨,日奈打包好了行李,走出家門時,還隱約地期待着有什麼事情發生。
比如說誰突然出現在門口送別之類的。
沒有。
想想,也是。只不過是爬山時見到幾次面。
這種程度的交情,可深可淺。深的時候,可以在心裡留下一顆滾燙的烙印,燒得生疼。而淺的時候,不過是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日奈嘆了一口氣,看着遠處的土道上飛揚起的一小片塵土,由小到大的是客車的影子。
上了車,放好了行李,日奈坐在靠窗戶的位置。
這偏僻的小鄉村,通的車也少,車上寥寥地坐了幾個人,誰也不說話,流風掠過車廂,激出空洞沉悶的迴響。
日奈拉開車窗,下巴支在拳頭上,帶着幾分惆悵,向遠方連綿的山巒望去。
她知道那座山的什麼地方,有一縷清泉,又在什麼地方,住着兔子一家。
可是卻不知道他在哪裡。
“日奈——日奈——”
遠遠的,從山巒那裡傳來呼喊的聲音。
它飄渺而無着,像山澗中呼呼的風聲,卻又摻雜着類似於地聲般深沉綿長的底力。
日奈把頭探出車廂,想聽得更真切一些。
“傻瓜——傻瓜——”
噯——?
不是聽錯了嗎?日奈險些順着車窗掉出去。
“我喜歡你——喜歡你——”
聲音從遙遠的一點,綿綿地乘着風傳來。
又從一個山頭,飄蕩到另一個山頭,好像每座山上都站了一個少年,站在最高最高的山頂,接力一樣,捕捉到了從鄰峰傳來的迴音,於是自己也跟着大喊起來。
“我喜歡你——”
聲音是吸水的海綿,收集着遊蕩在天地之間的,所有閃亮而溫暖的光點,緩緩地,緩緩地膨脹着,堵在日奈的喉頭,隨着不自覺的哽咽,被擠出大滴大滴的淚水來,填塞在每一寸離別的距離中。
那麼。
就讓我聲音的迴響,從一座山頭,飄蕩到另一座山頭,一路隨你遠行,直到沒有山巒,沒有迴音的地方。
那麼。
“我喜歡你——”
呼子
是一種能夠在山間製造出回聲的小妖怪。